紅雲白霧 第十九章(二)

作者 ︰ 任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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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前,大隊部、青年點和供銷社都先後「竣工」了。因為國家電網線路要通到村里了,所以今冬隊里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電業部門,完成電網線路的架設,為此,隊里全體勞動力都集中住宿,集體開伙,男勞力暫時住在臨街的供銷社,女社員住在大隊部,知青也搬回了新青年點。因為供銷社只有值班室里有一鋪不大的火炕,營業室和庫房里只能打地鋪,大隊部里也只有火牆而沒有搭火炕,所以一部分當地的男女青年也住到了青年點里,張雲鵬、馬繼明和楊育林住在男生宿舍,馬志敏、王秀珍和張蘭芝住在女生宿舍。

有了安身之處和喘息的時間,青年點的幾個人經過商量之後,由邱成峰和趙艷出面,跟王隊長講了要在南山頭立紀念碑的事,王隊長跟幾個大隊領導商量後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並撥給了他們一些水泥和磚石。青年點的幾個人,在楊育林、王秀珍他們五、六個當地年輕人的幫助下,用了十幾天的時間,在南山頭建起了一座二米多高、用磚和水泥砌成的紀念碑。紀念碑的正面,是涂上了紅漆的五個陰文大字——「抗洪紀念碑」;碑的背面鐫刻著洪水生的時間,記載著趙炎在抗洪中的事跡和他的人生簡歷。

臨近春節,知青們照例是要回省城過年的,可趙艷的父母還在北大荒,趙炎的下落也仍是毫無線索,趙艷該怎麼辦?是去舅舅家,還是回父母家?她自己拿不定主意,其他人也想不出好主意。按照往年的情況,她和父母都應該去舅舅家,可是舅舅是大學的副教授,人很精明,如果問到趙炎的情況,城府不深的趙艷是很難自圓其說的;那麼去北大荒父母那里?一般情況下,理應如此,但大家也怕趙艷情緒上有所流露,或者說漏了嘴,讓兩位老人察覺到趙炎的事情。可是不去舅舅那兒、又不去父母那兒,那麼該去哪兒呢?大家考慮來、考慮去,最後想到了高潔。

年三十,趙艷在高潔的陪伴下,經過二十多個小時的旅程,趕到了北大荒、白泡子農場三隊,到趙艷父母家里時,已經是掌燈時分該吃年夜飯了。與村里多數燭火通明、飯菜飄香的人家比起來,父母的家里不免有些寒酸和冷清,兩間土坯茅草房,兩鋪土炕,南炕鋪著炕席,北炕糊著牛皮紙,南炕上放著一張小炕桌,炕桌一頭放著一盞油燈,桌面上放著兩碗米飯,一盤豬肉酸菜炒粉條,一小盤花生米,一大碗小雞炖蘑菇,還有一個橢圓形的魚盤,里面盛著一條一扎半長的清炖鯉魚。

坐在炕梢一側的母親拿著半瓶酒,正準備給坐在對面的老伴的酒盅里倒酒,她模模糊糊的看見兩個人進了屋,手握著酒瓶愣在了那里。

「爸、媽!」趙艷哽咽的嗓音里,混合著復雜的情感。

「小艷!」爸爸扭過頭來,驚喜的叫著。

「是小艷!」母親如大夢初醒。

幾天前,父母已經接到了趙艷的信,信中說,趙炎因學習壓力大,假期要在學校里補課,春節不能回來,自己也就不去舅舅家過年了,為了今後的政治前途,也不想回家,準備留在青年點過春節,以表示和父母劃清界限,希望父母能夠理解和原諒。接到趙艷的信之後,兩位老人雖然很傷心,但還是理解兄妹兩人的做法的,內心里只盼望著女兒也能和兒子一樣,不受自己的影響,有一個好的前途,為此,甘願接受與兒女斷絕關系,不再來往的現實。

現在女兒突然出現在面前,兩位老人真有些喜出望外。

「爸、媽,這是高潔,以前去過我們家的,你們認不出來了吧?」

「啊,是高潔呀,真是女大十八變那,越變越漂亮啦,小艷要是不說呀,還真就認不出來了。」

母親邊說邊下了地,一手拉著趙艷,一手拉著高潔,仔細的端詳著。

「快讓小艷和高潔上炕暖和暖和吧,把鍋里的小雞炖蘑菇都盛上來,再給她們盛兩碗飯!」坐在炕頭的父親,挪到了飯桌的對面,把炕頭的位置讓了出來。

在父親的懇請和母親的推讓下,趙艷和高潔只得上炕坐到了炕頭。

兩宿一天的時間,不算長,但卻跨越了癸丑和甲寅兩個年頭,近四十個小時的時間里,四個人都只睡了不到十個小時。趙艷和高潔為安慰兩位老人,在用心的編排、描繪著趙炎現在學校「保密專業」的學習生活,以及未來的軍工科技人員的「保密工作」。兩位老人相信了、並享受著她們的編排和描繪,看起來心情比以往好了許多。

大年初二的一早,趙艷強忍著與父母離別的悲痛,以盡量減少來往,避免招惹麻煩為借口,和高潔離開了白泡子農場,踏上了返程的路。

回到省城高潔家時,已是大年初三的上午,放假在家的母親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關切的詢問過趙艷家里的情況之後,便安慰她說︰「你和趙炎都是好孩子,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現在有些人對黨的階級政策不能正確的理解和執行,還有一些人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又大肆的加以歪曲,才造成了一大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的現實。你們要相信這種被歪曲了的‘階級政策’,總有一天會被矯正的。我過兩天還得回干校去,你就住在家里吧!也算替我陪陪高潔,以後回省城你就到家里來,即便我在家,也住得下,你和高潔住在一起也有個伴。」

「謝謝阿姨,我已經把這里當成我的一個家了,我北大荒有個家,省城有個家,也算不幸中的有幸,以後別的同學回家的時候,如果我不便回北大荒的家,我就和高潔一起回這個家。」趙艷帶著哽咽說著。

初六,邱成峰去高潔家看望趙艷,打听一下她這次回家看望父母的情況,沒想到林秋月也在那里。情緒低落的邱成峰內心里是不願意見到已經回城的同學,尤其是怕見到林秋月,所以在詢問完趙艷父母的情況之後,便不再主動的說什麼,而只是被動的應酬著。在三個女同學的言談中,他感覺趙艷精神有些抑郁,對此他很理解,可是作為大學生的高潔和已調到局機關做機要員的林秋月,心情也並不愉快,他就有些想不明白了。是她們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還是封閉單調的農村生活,鈍化了自己對事物的理解和判斷能力?高校的大學生和省城的機關干部的身份,不論是對于以前的高潔和林秋月,還是對于仍留在青年點的同學們,那都只是一種夢想和不可企及的奢望,而現在已經實現了這種夢想的高潔和林秋月,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它的美好,或許她們是在趙艷面前有意掩飾自己心中的喜悅,以避免給趙艷造成心理落差,增加她的心理壓力?

不能設身處地的邱成峰,確實很難理解高潔現在的心情。

作為一名哲學專業的大學生,在這「政治掛帥」的年代,本應是令人羨慕,也是足以令自己感到自豪的,但高潔卻「自豪」不起來,有時反倒羞于對人談及自己的「大學生」身份,其原因在于當今社會上對「工農兵學員」存在著偏見,有人說現在的高校是大學的牌子、中學的課程、小學的水平、幼兒園的秩序。這種評價雖然過于偏激,高潔並不完全贊同,但學校的現狀和多數學生的水平也確實令人不滿,李秋菊在看《反杜林論》時,見到「無窮大」符號,竟說排版工人將「8」字排倒了;七二級物理系的一位學生,到低壓開關廠「開門辦學」時,竟連怎樣計算產品的合格率都不會;到學校和系里領導班子「摻沙子」的「工宣隊」的領導,竟然一本正經的問「漢武帝是哪個系的?」還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大聲的呼叫什麼「語文系」、「算術系」,面對高等學校的如此現狀,置身其中的她怎麼能「自豪」的起來呢?

自從劉書記找她談過話之後,高潔總是在努力的尋找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改變對大學現狀和李鐵龍觀點的看法,但她又總是感到理由並不充分,總是說服不了自己,這又使她的思想常常處于矛盾狀態。

在矛盾和苦惱中,她多次想到趙炎,但趙炎已經失蹤許久了,她又想找機會和很有見地的邱成峰傾述一下內心的苦悶,希望能從他那里求得理解和安慰。恰好邱成峰來了,但他好像是特意來看趙艷的,對自己甚至對林秋月都表現的很冷淡,即便不是如此,現在當著趙艷和林秋月的面,自己也無法單獨和他聊的太多,只好等以後再另找機會了。

沒過多一會兒,她便知道,機會近期是沒有了!因為趙艷說自己想早點回青年點,只要有同學提前回去她也會跟著一起走。出乎高潔和林秋月意料的是,邱成峰竟馬上說他自己後天就回青年點,可以和趙艷結伴一起走。

高潔有了一種感覺,昔日的同窗好友,如今情感上已日漸疏遠,她知道這是因不同的身份和社會地位所產生的差距所造成的,這種差距拉長了情誼的紐帶,使它變得越來越縴細,甚至有了斷裂的危險。

林秋月對邱成峰更多的是理解︰青年點的同學已是寥寥無幾,且未來難以預料,即便是將來有回城的機會,回城後又能干什麼?自己是一個女生,現在作為一個機關干部,對有些人來說,這是非常令人羨慕的,可實際生活和工作又是怎樣的呢?還不是每天和文件、檔案、資料打交道,況且他是一個有著非凡理想的男生,當兵顯然已經齡,上大學也只能靠機遇,命運不能由自己掌握,這是最苦惱的事情。一貫堅守理想,並且以理想為精神支柱的邱成峰,可能已經失去了方向和目標,也許心中的精神支柱正在傾倒,那麼他現在需要勸導和安慰嗎?以自己對他的了解是不需要的,他的自尊心極強,他不希望別人看到他的脆弱,尤其是不希望自己看到他的脆弱,那麼他的精神支柱真的會坍塌嗎?不會的!要給他時間,他需要等待機會,他一旦抓住了某個機會,就一定會月兌穎而出的。

再想想趙艷,她是最值得同情的,與她相戀的徐良參軍後還和她有書信往來,復員後卻因從事公安工作,在家長和單位領導的壓力下幾乎與她斷絕了聯系。現在她不僅失去了相知相戀的人,失去了從小就相依相伴的哥哥,又遠離了父母,且無法向父母吐露真情,只能自己默默的承擔著痛苦,一起下鄉的其他女同學也都先後離開了青年點,只剩下了她和肖日萌,她是很孤獨的。

邱成峰原來和趙炎關系很好,但對趙艷並沒特別的關注,因為當時她有趙炎和徐良的關心和照顧,現在又會怎麼樣呢?邱成峰是一個極富同情心的人,但當自己也陷入苦悶當中的時候,他會格外的關照處在孤獨、痛苦中的趙艷嗎?

想到這里,林秋月莫名的產生了一種酸澀的感覺,她不願再想下去了。

邱成峰本想約顏寶柯一起回溪河灣,但當他知道這次顏寶柯又沒能見到譚影,並從徐良那里听到了一些關于譚影的事情,意識到她與顏寶柯之間的關系已經出現了問題,便決定不打擾顏寶柯,而是自己帶著趙艷一起回到了青年點。好在青年點里還有楊育林、王秀珍這些當地的男女青年做伴,不會產生其它的什麼影響。

元宵節之後,同學們都6續回到了青年點,幾天來大家都在津津樂道的談論著在省城的見聞,唯獨顏寶柯一直是悶悶不樂,邱成峰看在眼里,但並沒急于去勸慰他。最後,還是顏寶柯自己忍不住了,一天晚上,趁著大家在大隊部吃過晚飯,呆在那兒的熱火炕上打撲克、下棋、閑聊的時候,他拉著邱成峰回到冷清清的青年點,談起了自己心中的苦惱。

「成峰,我和譚影的關系你是知道的,可有些事我就是想不明白,單獨和你嘮嘮,你幫我分析分析是怎麼回事。」

「是不是去年把手表退給你之後,這一年來也沒怎麼聯系,今年春節又沒見到她?」

「這些事都瞞不過你,不過從一般的情況來看,男女朋友之間分分和和也是平常的事,犯不上去多琢磨它。」

「既然是平常事,你也明白犯不上去多琢磨,干嘛成天愁眉苦臉的?」

「如果你知道當初譚影是怎麼上的學,你就不會認為這是一般情況下的平常事,也絕不會這麼說了。」

「譚影當初能上學,那不是因為黃龍彪政審沒通過,就把名額給她了嗎?」

「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其實龍彪被刷下來後,招生名額是給了我的!」

「招生名額給了你?」

「是啊,給了我!」

「這怎麼可能呢,弄北溝羊的事不是也牽扯到了你嗎,怎麼還會把名額給你呢?」

「這一點我也一直沒想明白,可當時名額確實是給了我。」

「那最後為什麼是譚影走了呢?」

「是我把名額讓給了她。」

「是你把名額讓給了譚影?」邱成峰很驚訝。

「龍彪的名額空下來之後,譚影約我談了一次話,確定了我們之間的關系,當時,我們倆都認為她先回城更符合我們的共同利益,所以我就答應把名額讓給她,她當時還信誓旦旦的表示非我不嫁,回省城後一定等著我,還說即使我將來回不了城,困在溪河灣了,她也要嫁給我。她這麼說,令我很感動,但我並沒要求她一定等我,並且告訴她,回城後如果遇到了更合適的人,她完全可以自由選擇。她當時的態度非常堅決,賭咒誓的說,如果將來變了心‘天打雷劈’,還開玩笑說,如果她沒等我而嫁給了別人,讓我在她舉行婚禮時去送花圈。」

「名額先是給了你,你又讓給了她,這事做起了那麼簡單嗎?不得經過大小隊領導嗎?怎麼大家一點都不知道呢?」

「黃龍彪落選的事,譚影好像提前就知道了,她和我說的時候,我還有些不大相信,第二天馬志強有些討好似的告訴我,我才相信了,那天晚上,我和譚影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辦法,帶著煙酒一起去了馬志強家,表明我要把名額讓給譚影,請他幫幫忙,馬志強當時借口怕自己一個人說了不算,沒有立刻答應,後來譚影又一個人去找過馬志強,那天她從北崴子回來後又突然主動提出要與我生關系,我當時還是比較理智的,沒有這樣做,但這足以表明她對我是真心的!」

「一個女生,主動的提出這樣的要求,確實說明她對你是真心實意的。」

邱成峰嘴里雖然這樣說,可不知為什麼,心里卻想起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所描寫的,保爾在監獄里遇到赫里斯季娜的情節——將要受到哥薩克士兵凌辱的赫里斯季娜,就向保爾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後來馬志強又分別找我和譚影談過話,最後同意了我將名額讓給她。因為這件事的細情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所以大家都以為是黃龍彪落選後,大隊直接將名額給了譚影。就因為這件事,後來高校招生時,馬志強干脆就沒同意我報名。」

「這樣看來,譚影能上學,你是做出了犧牲的!」

「可是從去年春節回省城,她弟弟將手表退給我之後,我就已經感覺到她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變化。一年多來,她只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雖然也表示對我的感情依舊,但同時又說她不值得我愛,希望我重新選擇一個值得我愛的人,對此我真有些莫名其妙!成峰,你幫我分析分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寶柯,咱們之間是無話不談的,這幾天我也想和你談談這件事,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今天你說了這些和譚影之間的事,說明你已經準備要重新考慮你們之間的關系了,那我就把我听到的一些事情跟你說說,供你在處理和譚影的關系時參考,但你得保證,咱們哪說哪了,你听完後不要有情緒,更不要回省城去找譚影鬧事。」

「听你這麼一說,事情好像挺嚴重啊!」顏寶柯听出了邱成峰的話里的意思。

「怎麼,怕听完了之後受不了啊?那我就不說了。」邱成峰有意不輕不重的刺激他一下,讓他事先有點心理準備。

「這你放心,不論事情怎麼嚴重,我都能挺住,也許會影響一些情緒,但絕不會找誰鬧事。有什麼事你就盡管說吧,大不了就是譚影另有新歡了。」

「你覺得有這個可能嗎?」

「這我真就說不清楚了。」

「如果這是真的呢?」

「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成全她,‘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支花’。」

「寶柯,好樣的,是個男子漢!你這麼有骨氣,我就直接告訴你,譚影很可能又有新的男朋友了。」

「這麼說春節時你看到譚影了?」

「譚影我倒沒看到,可我見到徐良了!」

「徐良和譚影有什麼關系?」顏寶柯誤解了邱成峰的話,心里產生了一絲妒意。

「徐良從部隊復員後,分配到了省公安廳做刑偵工作。」

「這我知道。」

「初三那天,他去我家說過一件事,春節前,他們單位的一位老處長從干校調了回來。老處長姓王,五十多歲,妻子是師範學院學生處的行政干部,他們有一個兒子叫王強,文革前在師範學院作保衛工作,文革中不是要砸爛‘公、檢、法’嗎?王強的父親被扣上‘鎮壓造反派’,‘維護舊秩序’的帽子。受到父親的問題受到牽連,王強被配的鍋爐房去燒鍋爐,年近三十了還沒有對象。王處長調回來時,是徐良開車去干校把他接回家的,由此也認識了比他大四、五歲的王強,並稱之為‘王哥’。大年初一那天下午,他騎著自行車去王處長家拜年,恰好看到王強正在公交車站送一個女生上車,從側面看,那個女生很像譚影,公交車離站之後,徐良才上前和王強打招呼。在陪王強回家的路上,徐良問他在送什麼人,王強毫不掩飾的說是在送女朋友,並頗有興致介紹,女朋友叫譚影,是六八年下鄉的知青,現在是師範學院體育班的學生,寒假前經一位老師的介紹兩人才認識的,現在已經確定了戀愛關系,並準備‘五.;;一’結婚。」

听邱成峰說完,顏寶柯沉默了半天,他確信,譚影肯定是另有新歡了。

「寶柯,你一定要想開!你剛才說的好‘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支花’。」

「成峰,你放心吧,從這一年多譚影對我態度的變化,我已經有了一些思想準備,令我傷心的原因,主要不在她另有新歡的事,只是覺得她應該在事前把這件事告訴我,我們之間有了一個了斷之後,她再另尋新歡。」

「也許還不到時機吧,我想適當的時候她應該會告訴你的。」

「計劃沒有變化快」,是時下流行的一句話,剛開學,教務處就要求各系重新調整教學計劃,抓緊時間組織師生學習中央一號文件及轉的學習材料——《1b與孔孟之道》。根據省革委會宣傳組的要求,文科各系的師生要組成宣講小分隊,到廠礦、農村去宣傳一號文件,推動批林批孔工作的開展。

哲學系七三級的同學和十幾名教師混編,組成了四個小分隊,分別到建州縣的四個公社去進行宣講。听說要到自己插隊的建州縣去宣傳一號文件,高潔很高興,心想正好借這個機會回溪河灣一趟,一來看看趙艷、打听一下有沒有趙炎的消息,二來可以到南山頭看看「紀念牌」建的怎麼樣,三來也想和同學們嘮一嘮自己心中的煩惱,現在邱成峰對自己該不會像春節時那麼冷淡吧?

三月的天氣,乍暖還涼,解放牌卡車在盤山道上緩緩的爬行著,帆布篷雖然能擋一擋風,但擋不住料峭春寒,坐在車上五、六個小時,腿腳都麻木了。傍晚,總算到了目的地,高潔听接待他們的公社宣傳干事小劉說,這里是南夾河公社,在蘆葦河公社溪河灣大隊的東南,距溪河灣大隊有五十多里地,距蘆溪鎮有七十多里。

小分隊的師生們被安排住在公社招待所,但每天都要兩、三個人一組到下面的各個大隊去,向那些大半是文盲、只有少數念過三、兩年書的社員們宣講一號文件,批判孔夫子所說的、他們听起來似懂非懂的東西,如什麼「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禮」、「興滅國、繼絕士、舉逸民」啊等等。

到南夾河以來,高潔心里就一直想著要去溪河灣的事,但小分隊工作安排的很緊,她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向領隊的馬老師請假。再過兩天就是清明節了,小分隊的宣講任務也快結束了,說不定哪天就回省城了。吃午飯的時候,高潔跟馬老師講起了自己插隊的溪河灣,講到了和自己一起插隊的趙炎、邱成峰如何刻苦自學,以及趙炎在抗洪中失蹤的事。最後她說自己想回溪河灣一趟,一方面給青年點的同學送去一些學習材料,另一方面也想看一看同學們,打听一下最近有沒有關于趙炎的消息。

听了高潔的講述,馬老師被趙炎的事跡感動了,他很爽快的給了高潔三天假,並主動的向公社領導給高潔借了一輛自行車。

下午,高潔往溪河灣大隊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竟是馬志強。電話里,馬書記非常客氣的說,知青們都下地干活去了,因為國家給知青的補助糧已經撥了下來,這個月開始他們就單**伙了,所以下工後他們是要回青年點吃飯的,而暫時住在青年點的楊育林、王秀珍他們還得到大隊部來吃晚飯,自己一定會把她明天回來的消息轉告給知青們的。

第二天吃過早飯,高潔騎著自行車上路了,這是一輛公社干部下鄉時騎的公車,飛鴿牌的,八成新,听說小分隊的人要用車,宣傳干事小劉頭天下午就把車全面檢查了一遍,又打足了氣。所以高潔騎起來很輕快。

雖然已是清明時節,但山區的早晨仍然很涼。縣級公路都是沙石路面,且隨山就勢蜿蜒曲折,高潔輕快的蹬著車,道路兩邊的坡地上,社員們有的在平整土地,有的在往地里送糞,看到這十分熟悉,以前又曾感到厭倦的場景,她今天竟萌生了留戀之情。去年這個時候,趙炎、邱成峰和自己還在一起復習文化課,準備參加考試呢,時過一年,趙炎已不見蹤影,想起來恐怕是凶多吉少,令人傷感,邱成峰還留在青年點,每天還是和土砬坷打交道,令人遺憾。

再想想自己,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身份和地位已與「知青」完全不同,這次來南夾河就深有體會,南夾河的人,從普通社員到公社干部,都稱小分隊的人是「省里派來的」,對其言行都細心地揣摩,謹慎對待。有一天中午,到一戶社員家吃「派飯」,這家東屋的門框上貼著一副對聯,上聯是「國家繁榮昌盛」,下聯是「民眾健康幸福」,自己乍一看覺得寫的有些幼稚,還以為是家里的小學生寫的呢,但再一看橫批,是「國富民強」,與上下聯配起來,又覺得有些深意,便不經意的月兌口而出,念出了聲,沒料想,正在廚房里忙著盛飯的女主人,竟神色慌張的將「國富民強」的橫批撕了下來,弄得大家都很尷尬。事後琢磨了一下,很可能是自己隨口一念,女主人便將「國富民強」與「國民黨」和「富強」這兩個詞聯系起來了,為此自己懊悔了好幾天,以後再到社員家時,就不敢隨便說話了。

還有,昨天馬老師一提要借自行車的事,邵主任和小劉便畢恭畢敬的滿口答應下來,看那態度,不用說借自行車,就是借一輛汽車,他們都會毫不猶豫的答應。

再回想以前在溪河灣的時候,偶爾想和張主任借用一下自行車,心里都打怵,既怕人家搪塞不借,又怕人家不熱情,總有一種低頭求人的感覺。

如此強烈的反差,是什麼原因所造成的呢?邱成峰以前曾對此類問題做過闡釋,他說這叫「勢能」原理。當時是從這麼一件事說起的,劉家中心小學有一位代課教師,由于水平不高,業績欠佳,在整頓教師隊伍時被辭退,回到生產隊後,隊里安排他做了會計,未曾想,由于在全公社各生產隊的會計中他的文化水平最高,因此他後來在仕途上竟是「一路攀升」,先後做過大隊會計、公社財政助理、縣教育局財務股長,任財務股長時,他被派到劉家中心小學蹲點,雖然學校的許多老師都知道他的底細,內心里對他很不服氣,但他仍然把中心小學各方面工作都搞得有聲有色,受到縣里和局里的關注,不久他就被提升為縣教育局副局長。

對此,邱成峰點評說︰如果一個縣級領導去抓一個公社的工作,一個公社的領導去抓一個大隊的工作,一般都會搞出些成績來,原因在于,上級領導到下屬單位去工作,本身地位上就具有「相對勢能」,他可以利用上位的整體資源來為下位的局部服務,就如同利用水的落差來電一樣,這種現象就可以稱之為社會學中的「勢能原理」。

高潔又想到,上大學前自己是溪河灣的一個普通知青,命運就掌握在大、小隊領導和貧下中農的手中。對自己,他們可以當面批評,也可以背後非議,而自己對批評是不能反駁的,因為要遵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原則,對非議也是無法申辯的,因為你根本就找不到申辯的對象和辯題。

現在自己的身份是北方大學的學生,又是省宣傳組派到這里來宣傳中央文件的,在基層領導和社員群眾眼里,自己和小分隊的人成了「省里派來的」,他們作為「下面的」人,對「省里派來的」人都有一種敬畏的心理,因而非常客氣。再說昨天給溪河灣打電話吧,馬書記也是客客氣氣的,完全沒有了以往的那種官腔,究其原因也在于此——「勢能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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