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白霧 第十九章(一)

作者 ︰ 任勤

()第十九章

反思後高潔遞交申請書

再下鄉已是「省里派來人」

高潔回到家里,見到了在家養病的母親,久不見面,她蒼老了許多,雖然還不到五十歲,頭發已經白了一大半。父親去世以後,原來住的軍區的房子已被後勤部收了回去,母親現在住的是省委機關的一間五十多平米的兩居室宿舍。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平時工作忙,都不常回來,母親多數時間都是在幾百公里以外的省「五•七干校」接受改造。

住在這個過于簡陋的「家」里,盡管有些不習慣,高潔還是想在「家」里多陪陪身患疾病,情緒不佳的母親,但母親卻說這兩年自己習慣了一個人生活,還勸說她盡早去學校報到,所以高潔只在「家」陪母親住了兩宿,第三天吃過午飯,她戀戀不舍的離開了孤獨的母親和這個簡陋的「家」。

高潔下了公共汽車,前面二、三百米遠就是北方大學的正門。她走到這所小時候經常路過的、省內最高學府的校門口,凝望著不止一次見過的、朱德元帥題寫的校牌,沉思良久,然後背著行李進了校門。

正對大門的主樓上懸掛著巨幅標語︰「熱烈歡迎來自三大革命一線的工農兵學員!」、「工農兵上大學、管大學、用mzd思想改造大學!」

新生接待站就露天設在大門通往主樓的道路兩旁,文、史、哲、經、外、數、理、化、生••••••各系的指示牌分列在道路的兩側。因為是報到的最後一天,而且已經是下午了,新生入校的高峰時間已過,所以來報到的人比頭兩天少了許多。高潔徑直走到哲學系的指示牌前,指示牌旁邊並排擺著三張單人課桌,課桌後面有幾個人坐在椅子上嘮嗑。看見高潔走過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站起身,繞到桌子前,女生主動的打著招呼︰「是哲學系的新生嗎?」

「是!」

「你叫高潔吧?」

「對,叫高潔!」

「看看高潔的寢室應該是五舍302房間吧?」女生回過頭說。

坐在桌子後面的另一個女生翻開了桌子上的花名冊,看了一會兒,抬起頭說︰「對,高潔,在五舍302寢室!」

站在高潔旁邊的那位男生,拽下高潔背在背上的行李,熱情的說︰「來,我送你過去!」

旁邊的女生也從高潔手里接過旅行袋,回頭對後面的兩個人說了一句,「你們撤了吧!新生都到齊了。」然後兩個人領著高潔向學生宿舍走去。

「你們是哲學系的老師還是學生?」高潔無法從他們的年齡上做出準確的判斷。

「我們是七二級的學生,我就劉玉霞,他叫韓文魁!你是哪個地區的?怎麼這麼晚才來報到?你是我們系最後一個報到的新生了。」

「我家就在省城。」

「那你入學前是哪個單位的?」韓文魁問。

「我原來是撫平地區的知青。」

「你是知青?不太像!也許是女生的原因吧。」韓文魁在自問自答著。

「男女知青還有什麼別的不同嗎?」

「是啊,昨天來了一個叫李鐵龍的男生,也是下鄉知青,可能是經過多年的風吹日曬吧,從外表看很像是農民,對比之下,你看上去就不太像下鄉知青,倒像是機關工作人員。」

「李鐵龍也進了咱們學校嗎?」高潔驚奇的問。

「不僅進了咱們學校,而且進了咱們系,和你還是一個班呢!」劉玉霞說。

「和我一個班!」高潔更感驚奇。

「是啊,咱們系每年就招一個班、三十個人。欸!你認識李鐵龍嗎?」劉玉霞從高潔的表情上看出她可能與李鐵龍有某種關系。

「不認識,但是听說過。」高潔知道自己表情上有所流露,便有意盡量平淡的說。

「今年的新生都應當听說過李鐵龍,報紙上有名,電台里有聲的人物嗎!」韓文魁為劉玉霞解釋著。

李鐵龍也被大學錄取了,不僅和自己在一個學校、一個系,而且在一個班里,這可是高潔萬萬沒有想到的。

正式開學的第一天,根據系里的安排,哲學系的新生在哲經樓204號教室開「師生見面會」。在食堂吃過早飯,高潔和同寢室的另外三個女同學,先把自用的餐具送回了寢室,然後又一起下了樓。她們住的學生第五宿舍在學校主操場的西北,是一棟三層的紅磚樓;哲經樓在操場的南面,是一座灰色的四層樓;操場北側是一條東西走向的水泥路,經過五舍的南門前;操場西側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水泥路,經過五舍的東側、哲經樓的西側。

出了五舍的樓門,她們沿著操場西側的水泥路往南走。路的兩側長著高大的刺槐、銀杏和松柏樹。走出有一百多米遠,就到了哲經樓的西面,樓西側的外牆上爬滿了青藤,再往前走,哲經樓的南面又是一條東西走向的水泥路,路南是一片樹林,丁字路口的南側、樹林的北緣,立著一塊一人多高的景觀石,上面刻著三個涂著紅漆的大字——「桃李園」。

「為什麼叫‘桃李園’?」于桂芬自言自語的說。

「是因為里面桃樹和李樹比較多吧!」李秋菊很自信的說。

「你是因果倒置了,學校並不是要栽種桃樹和李樹才建了‘桃李園’,而是為建‘桃李園’才栽種了一些桃樹和李樹。」高潔率直的否定了李秋菊的說法。

「高潔說的對,因為有‘桃李滿天下’一說,學校才建了‘桃李園’,又為使名實相副,便在園中栽種了桃樹和李樹。」張秀琴贊同高潔的說法,並加以引申論證。

幾個人說著話,拐過哲經樓的西南角,沿著水泥路向東走,路北的樓前也長著一排刺槐,與路南的桃李園隔路映襯,順著大道向東望去,樓的東面是一片槐樹林,灰色的哲經樓掩映在青藤綠樹之中,顯得古樸典雅。

向東沒走多遠,就到了哲經樓南面的正門,四根粗大的水泥柱支撐著門前突出的雨搭,門前正面是六級大理石台階,由于幾十年的踩踏,每級台階的中間部分都已略有凹陷,但仍十分光滑,門的兩側是水泥坡道,中型車輛可以沿水泥坡道直接開到雨搭下面的樓門口。

四個人踏上台階,走進正廳,寬敞的大廳莊嚴肅穆,正中是一尊馬克思的半身銅像,銅像下面大理石基座的正面篆刻著這位偉人的一句名言︰「以往的哲學家們只是在解釋世界,而重要的是改造世界。」

整棟樓以正廳為界,東面是哲學系,西面是經濟系。因為自文化大革命以來學校就停止了招生,只是從七二年起,才重新開始試點招生,加上今年全國的公開招生,一共只招了兩屆學生,哲學系和經濟系這兩年每年又都只招一個班、三十名學生,所以現在整個哲經樓里只有四個班、共一百二十名學生。一棟東西長六十多米,南北寬十幾米,高四層的哲經樓里只有四個班的學生,平均每層樓只有一個班,就是加上差不多同樣數量的教職工,總人數也不過二百多名,所以整棟樓里顯得空蕩蕩的。

她們從正廳東側的樓梯上了二樓,樓梯東側就是204號教室。因為時間還早,同學們還都沒有來。教室里很整潔,顯然是有人提前打掃過,南面的三扇寬大的玻璃窗,已經透進了縷縷陽光,六排單人課桌被兩條過道分割成三組,西牆上掛著一塊玻璃黑板,黑板上方嵌著八個紅色塑料板剪成的大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黑板前面是一張一米多高的講台,講台和黑板之間的地上,放著一塊與黑板等長,一米來寬,十多公分高的活動地板。四個人選擇了靠南窗、前面的四個座位,張秀琴坐在第一排靠窗的座位,高潔坐在她右面靠過道的座位,于桂芬和李秋菊坐在她們身後第二排的兩個座位上。不一會兒的工夫,同學們都三三兩兩來到了教室,並隨意選擇了自己的位置。

高潔向右側著身,觀察著每一個剛進來的本班的同學。她很快就意識到到哲學系七三班是一個多元化的集體,在這個集體中,個體的差異很大︰性別就不必說了,從年齡上看,小的可能還不滿二十歲,大的已遠遠超過而立之年,甚至接近不惑之年了;從穿著上看有穿中山裝的、有穿學生裝的、還有穿工作服的,最明顯的是有四個人穿著軍裝;從身份上看,應該有工人、農民、教師、機關干部和軍人,高潔當然能區分出那四個穿軍裝的人中,有兩位是陸軍,一位是海軍,一位是空軍。

同學們到齊了之後,輔導員田老師走了進來,她踏上地板,站在了講台前面。頭天晚上田老師曾到寢室去看望過同學們,所以大多數同學都見過她。文革中留校的田老師,還扎著兩只短辮,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比有些學生的年齡還要小,她微笑著掃視了一下同學們,教室里安靜了下來。

「同學們,今天是正式開學的第一天,也是我們班全體同學第一次相互見面,在此之前,可能個別同學已經相互認識了,但大多數同學之間還不太熟悉。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來自各條戰線的,在原單位,我們在不同的崗位上,從事著不同的工作,從現在開始我們這三十個人就組成了一個新的集體,我們就要在這個集體中,一起度過幾年的學習生活。在今後的共同的學習生活中,我們要加強團結,互相幫助,共同奮斗,把黨和人民交給我們的上大學、管大學、用mzd思想改造大學的任務完成好。為了增進大家的彼此了解,我們就利用現在的這個機會,大家相互認識一下,每一位同學都做一下自我介紹,好不好?」

「好!••••••」。

「好!••••••」。

同學們回應著,之後卻是一段沉默。

「怎麼都不吱聲啊?那我來打頭炮吧!」坐在最後一排的一位穿軍裝的同學站了起來。

「來!宗明瑋,到前面來,和大家面對面,免得前面的同學還得回頭看你。」田老師熱情的招呼著他。

宗明瑋從右邊的過道走到了講台前,步態中透著軍人的豪爽,他轉過身面向大家,抬起右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引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同學們好!我叫宗明瑋,與共和國同齡,六七年入伍,入學前在解放軍某部防化連任指導員,兼黨支部書記。多年來在部隊里工作,養成了一些習慣,比如性格直率,處理問題簡捷,因此工作中時有粗枝大葉之嫌。作為一名部隊的政工干部,一個基層連隊的黨支部書記,我也曾試圖改變這種性格,可是不改還好,一改、工作中反倒出了問題,後來索性不改了,所以這種性格就強化了,以後發現這種情況,希望大家能多多諒解。」

最後又是一個軍禮。又是一陣掌聲。

••••••

高潔靜靜的听著每一個人的自我介紹。她事先的判斷基本上是正確的,在這三十個人的集體中,有工人、農民、現役軍人、教師、機關干部和插隊知識青年。

將近一節課的時間,已有二十多人走上了講台,又從講台上走了下來,剩下的幾個人還都在猶豫著,這時,從最後面靠窗的位置站起一個男生,怯生生的說,「大多數同學都介紹完了,那我就說點吧!」

坐在他右邊的人站起身,讓開了空,他不太自然的從過道走向了講台,經過高潔身邊的時候,高潔微低著頭,瞥見一雙穿著仿制解放鞋的腳。當他走上講台轉過身時,高潔抬起了頭。講台上的這個人,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大約有一米七五的個子,身材不胖不瘦,留著平頭,褐色的臉膛,看起來是經過較長時間風吹日曬的。

「李鐵龍!」高潔突然想起了去年她曾退回過一封夾帶照片的信件,馬上又想到了這個名字和考試前一天省報發表的那封信。

講台上的人靦腆一笑,沖大家點點頭。

「同學們好!我叫李鐵龍••••••」,高潔的記憶和判斷都是準確的。

「原來是古城縣的下鄉知識青年,還當了幾年的生產隊長。」李鐵龍繼續說,「在今年大學招生時,我從農村的實際工作需要出發,原本報考了農學院、農學系,可不知為什麼,卻被我們學校哲學系錄取了,對這件事我琢磨了好幾天,也沒有答案。現在我也不管是什麼原因了,既來之、則安之,‘我是一塊磚、東西南北任黨搬’。今後能和各位同學坐在同一個教室里上課,這是我的榮幸。我原來只有初中文化,經過兩年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又參加了五年的農業生產勞動,已經學過的文化知識也忘的差不多了,文化水平低,要想完成上大學、管大學、用mzd思想改造大學的任務,是會很吃力的,所以希望在今後的學習中,能得到大家的幫助,當然,我自己也會加倍努力的。有一句俗語說‘慢雀先飛常在後’,我這只‘慢雀’既沒能‘先飛’,也不甘心‘常在後’,那就只能在今後的學習中刻苦努力,不浪費點滴時間,比別人付出更多的精力,以擺月兌‘常在後’的狀態。我願意和在座的各位同學來一個學習上的競賽,以相互鞭策,共同進步••••••」。

高潔一直等所有的人都做完了自我介紹,才最後一個走上了講台。她面向大家,說了聲︰「大家好!」然後身體微微前傾,點了點頭,算作是鞠躬禮。

「我叫高潔,和李鐵龍同學一樣,入學前是一名沒有多少知識的‘知識青年’,現在來到了大學里,又成了一名中學都沒畢業就進了高等學校的大學生。無論是以前的‘知識青年’身份也好,還是現在的‘大學生’身份也好,都有些名不副實,我希望在學校里,經過幾年系統的理論學習,用馬列主義、mzd思想和現代科學知識,把自己的頭腦武裝起來,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知識青年’、做一個名符其實的‘大學生’••••••」。

同學們都做了自我介紹之後,田老師又向大家介紹了學校的環境及師資狀況,鼓勵大家今後要努力學習,畢業時成為一個新時代的合格的大學生。

將近中午,哲學系七三級的第一次班會——師生見面會就結束了。

午飯的時候,食堂里人很多,高潔和同寢室的幾個人都湊在一張餐桌上。食堂沒有凳子,大家只能站著吃飯,李秋菊看見李鐵龍端著飯盒在四處張望著,便沖他喊道︰「李鐵龍,這兒有地方!」

李鐵龍听到喊聲,往這邊看了看,端著飯盒走了過來,左手的飯盒里盛著不多的白菜炖豆腐,邊上斜放著一只鋁匙,右手的飯盒蓋上放著兩個饅頭,他走到李秋菊和于桂芬中間,把飯盒和盒蓋都放到了餐桌上,左手拿起一個饅頭,右手拿起鋁匙。

「李鐵龍,你下鄉插隊五年?」李秋菊在確認自己的記憶。

「六八年九月二十二號下鄉插隊,再過幾天正好是五年。你也是知青吧?哪年下的鄉?」

「不是。」李秋菊似乎有些自卑。

「她和我一樣是還鄉青年,還是大隊婦女隊長呢!」旁邊的張秀琴替她解釋著。

「我怎麼能和你一樣,婦女隊長也不算個什麼干部,我就是個老農民,你起碼是民辦教師,算是個文化人呢。」李秋菊只讀過小學,到校後這兩天,她總因為自己的文化水平低而說些過于自謙的話。

「高潔是知識青年,這我知道。」李鐵龍看了看站在于桂芬另一邊的高潔非常肯定的說。

「這你到沒記錯,而且連名字都記住了,到底是同一個戰壕里的知青戰友啊!」李秋菊在調侃中帶有一絲妒忌。

「並非所有的知青都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如同所有的軍人並不一定都是戰友一樣。」高潔想起了李鐵龍的那封信和自己寫的批判文章。

「高潔說得對,身份相同的人並不一定是戰友,而身份不同的人倒可能是同一戰壕里的︰解放戰爭時期,國共雙方的將領中都有黃埔軍校的畢業生,他們當年是同學,可在戰場上卻是對手;而今天的工、農、兵,雖然身份不同,卻有著共同革命目標,所以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李鐵龍也同意高潔的說法,這令李秋菊更有些尷尬。

「你們說話怎麼像是在辯論啊?人一沾上哲學的邊是不是就多了幾分斗爭精神吶!我看咱們還是嘮點別的吧,對啦,李鐵龍,你在農村一定挺能干吧?」于桂芬有意岔開了話題。

「那當然了,要不然能當生產隊長嗎!」李秋菊搶著接話,以掩飾自己剛才的尷尬。

「能干倒不敢說,但確實很辛苦,一天到晚十幾個小時,沒有閑著的時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有干不完的活,想不完的事。」李鐵龍頗有感觸的說。

「農村的活很累,干的多,飯量也一定大吧?」于桂芬有意的問。

「那就不用說了,春耕、秋收的時候,早戰加夜戰,一天得吃四頓飯,好在我們知青定量高,每人一年六百斤毛糧。不怕你這樣的機關干部笑話,定量那麼高還不夠吃呢,像這樣的饅頭,我一頓能吃五、六個。」說完他把手里的小半個饅頭放進了嘴里。

「一頓就吃一斤多,那一年六百斤糧也確實不夠吃!」于桂芬瞪大眼楮,吃驚的說。

「所以農村流行一句話叫‘瓜菜代’嘛!我們那兒家家都在田邊地頭開些瓜趟子,種些窩瓜、角瓜,再加上自留地里的白菜、蘿卜、土豆和野菜,一年一年的也就混過來了。」張秀琴述說自家的情況,也附和著李鐵龍的說法。

「下鄉插隊真不容易呀!那農民就更不容易了。」于桂芬是獨生子女,沒下過鄉,屬于政策留城,父親在臨海市工業局工作,母親是棉紡廠的人事干部,她中學畢業後,剛滿十八歲就進了棉紡廠,在宣傳部下屬的廣播站當播音員,剛滿二十歲又進了大學,溫馨的家庭生活和順暢的人生經歷,養成了她單純活潑的性格,並很有同情心。她拿起自己的一個饅頭,走到李鐵龍旁邊,放到了他的飯盒蓋上說,「我一個就夠了,這個你幫著解決了吧!」

「我一個也夠了!」高潔把自己的一個饅頭遞給了于桂芬,並示意他也給李鐵龍。

「別、別!我也夠了,剛才說的是在農村干活的時候飯量大。」李鐵龍很不好意思,有些慌亂,手足無措的拒絕著,並端起飯盒蓋藏在了身後。

單純又缺少閱歷的于桂芬手里拿著高潔遞過來的饅頭,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邊的李秋菊從于桂芬手里接過饅頭,直接放在李鐵龍盛著白菜豆腐的飯盒里了,同時嘴里說著︰「別客氣了,飯要一口一口的吃,飯量也要一天一天的減,以前吃五個,今天吃四個,明天還得吃三個呢!」

李秋菊這麼一說,包括李鐵龍在內,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下午,臨時履行班長職責的宗明瑋和幾個同學,從教務處領回來了講義和參考書,在教室里給大家分發。李鐵龍領書的時候,宗明瑋告訴他,田老師要他到系黨總支去一趟。

三點多鐘,高潔坐在教室里翻看著剛剛領到的《世界近代史》講義,李鐵龍從外面進來,走到她旁邊,小聲說︰「高潔,田老師和劉書記叫你去一趟。」

「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事?」高潔抬起了頭,感到有些意外。

「在三樓黨總支辦公室,什麼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高潔拿起鋼筆在剛領的幾本書上都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放在書桌里,然後出去了。到了三樓,看見走廊南側的一個門上掛著「黨總支」的牌子,她走過去,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是田老師的聲音。

高潔推開門,坐在東側長沙發上的田老師站起來。

「來,高潔!」她拉過高潔,指著坐在南窗邊寫字台西側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說,「這是劉書記,他很關心你,要和你嘮一嘮,我到班里還有點事,以後有時間我們再談。」說完田老師轉身走了。

「小高,你坐!」劉書記欠起身,指了指沙發。

高潔坐在沙發上,打量著斜對面的這位劉書記,從面貌上看,他能有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微微有些發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但度數好像並不大。

「小高啊,來上學之前是在農村吧?」

「在農村插隊五年。」

「家在省城嗎?」

「在省城。」

「父母都是做什麼工作的?」

「母親原來在省委機關工作,前幾年去了五七干校,最近因為身體有病,回省城治療了一段時間,過些日子還得回干校去,父親生前是軍人,三年前就去世了。」

「噢,將門之女呀!」

高潔有些奇怪,自己只說父親生前是軍人,劉書記怎麼就斷定自己是「將門之女」呢?但略一思考,也就明白了,錄取前是要政審的,自己的檔案里也許就有父親的相關材料,如果是這樣的話,劉書記前面所問自己的問題,原本就不是「問題」,那只不過是談正題前的一種鋪墊而已。

果然,談話漸漸進入了正題,••••••。

——

夜里高潔失眠了,腦子里反復想著白天的談話。劉書記對自己的情況有相當程度的了解,話題雖然很嚴肅,但劉書記的態度卻很親切,他從文化大革命,談到文革前十七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又談到了教育體制的改革;從李鐵龍的那封信,談到了自己批判李鐵龍觀點的那篇文章。

劉書記說,教育體制、包括招生制度的改革,應當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個重要方面和內容。在培養什麼人的問題上,無產階級教育觀和資產階級教育觀存在著根本分歧,在這一點上,李鐵龍同學有著比較深刻的認識和鮮明的態度,而自己在這個問題上認識還不深刻,沒有弄清文化大革命和教育革命的實質。

在談到自己批駁李鐵龍的那篇文章時,劉書記首先肯定了那是一篇邏輯結構嚴謹、說理透徹、事例感人的好文章,還說如果用來批判「讀書無用論」,立論是充分的,可如果以此來否定李鐵龍同學提出的舊的教育制度、招生制度需要改革的觀點,就有些文不對題了。

談話中,劉書記委婉的告訴她,系里決定增補李鐵龍為學生會副主席和黨總支委員。

最後,劉書記還建議自己再認真讀一讀李鐵龍的那封信以及省報的《編者按》,要深刻的領會其中所揭示的實質性問題,他說相信像自己這樣有頭腦、有思想的青年人是會把這個問題搞清楚,並能牢固的樹立起無產階級世界觀及教育觀的。

高潔反復思考著和劉書記談話的內容,盡管她有些想不明白,李鐵龍為什麼能受到系里的如此重視,難道就因為他考試時寫的那封信嗎?考察一個人的覺悟和能力,僅憑一時一事、僅憑一封數百字的信,是不是太草率了?但她還是努力的說服自己,要盡可能的去接受這位黨的總支書記、哲學副教授的觀點。

國慶節後,她鄭重的交上了一份入黨申請書,並在當天的日記中寫到︰「從今天起,我要處處以gcd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要斗私批修,努力改造頭腦中存在的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爭取早日達到gcd員的標準。

——

學生食堂管理混亂,開飯時本應排隊打飯,可一些人卻養成了「加塞兒」的習慣——來晚了,不在後面按順序排隊,而是擠到靠前的比較熟悉的同學前面,毫不顧忌後面同學的議論和指責,心安理得的搶先打飯。

因為母親又回五七干校了,高潔星期六沒有回家,晚飯時她比平時要早一些到的食堂。周六的晚飯是包子,一兩一個的包子,每個晚餐的餐可以領三個,如果另外付出二兩糧票的話,最多可以領五個,這已經成了學生食堂的老規矩了,同學們習慣的稱之為「每周一包」。

前幾周,每到周末,高潔回家前都把晚餐留給李秋菊,由她領了包子送給李鐵龍和其他男同學,今天高潔沒有回家,算是第一次可以品嘗「每周一包」的滋味。雖然開飯的時間還沒有到,但每個打飯的窗口前都已經有人在排隊了,高潔自覺的站到了三號窗口的排尾。兩、三分鐘後,開飯的時間到了,高潔的身後又多了十幾個人,前面已經有人端著熱氣騰騰的包子離開窗口了。

高潔排著隊,慢慢的向前移動著,離窗口越來越近了,這時同班的黃守業端著飯盒湊了過來。

「高潔,這周怎麼沒回家?還這麼早來打飯?」

「啊,我母親沒在家,就不回去了,早點吃完飯,還有點別的事。」

「可不是嗎,周末總有事,我也要早點吃完飯,好回家,就在你這加個塞吧!」

黃守業家也在省城,每個周末都回家,但「每周一包」他是從不放棄的,一定是吃完了晚飯再走。

這時後面有人嚷開了。

「自覺排隊呀!」

「不要加塞!大家都著急,誰周末沒有點事呀!都這麼干不亂套了嗎?」

黃守業卻是听而不聞、無動于衷,趁著前面的人往前挪動的時候,擠到了高潔的前面,弄得高潔很尷尬。

後面的人嚷的更歡了。

「太不自覺了,哪個系的?

「別嚷了!」靠近排尾的一個戴眼鏡的男同學對他身前身後的人說,「他們是哲學系的,排隊的那個女同學叫高潔,她非常自覺,不信等一會兒你們就明白了。」

等大家靜下來之後,黃守業也排到了窗口,當他交上餐和糧票領包子的時候,身後的高潔卻悄悄的離開了窗口,又走到排尾重新排隊去了。

「你怎麼知道那個女同學會重新去排隊?」有人問戴眼鏡的男同學。

「我已經第三次看到這種情況了,只要有人在她前面加塞,她肯定會主動退到排尾去重新排隊,所以我特意打听過她是哪個系的。」

「啊,這才真是‘斗私批修’呢!••••••」

人群里一陣感嘆聲。

吃過晚飯,回到寢室,高潔換上了高腰水靴,戴上口罩和乳膠手套。

「高潔,你不都是周日晚上掃廁所嗎?」張秀琴隨口問了一句。

「這周不回家了,打掃完了明天安心看點書。」高潔很自然的說。

「高潔,咱們五舍有幾十個女生,每周都是你打掃廁所,我們真有些不好意思。」于桂芬略帶歉意的說。

「沒關系,在農村干慣了,起豬圈、刨糞都干過,這點活算不了什麼,再說水洗廁所,要用水沖,你們都沒有水靴和乳膠手套,干不了這個活。」高潔在為她們開月兌。

「那你就多辛苦了!」于桂芬還是有著幾分不忍。

高潔出去了,寢室里卻有了另外一種議論。

「主動去打掃廁所,說是不怕髒、不怕臭,干嘛還要戴手套、戴口罩,干完之後還要洗澡換衣服,我看還是沒有改掉城市小姐、**的毛病。」

「李秋菊,這麼說就不對了!你自己已經入黨了,不干就算了,可也別說什麼城市小姐之類的俏皮嗑呀!城市人怎麼啦?我也是城市人,在原單位時,入黨之前,我也經常打掃走廊、樓梯,也打掃過廁所。」

「于桂芬,你是說,高潔每周都打掃廁所,是在表現自己,爭取入黨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就心安理得了,等下次開支部大會時,咱們幾個在會上介紹一下高潔的表現,再主動要求做她的入黨介紹人怎麼樣?」

「李秋菊,你這才像個黨員說的話!」張秀琴的話里也表現出了不大贊同她先前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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