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白霧 第二十二章(二)

作者 ︰ 任勤

()送走了顏寶柯和張保忠,邱成峰和高潔也要離開青年點,搬到學校的宿舍去住了。中午馬志強來到青年點,說是來幫忙搬家,邱成峰指著剛剛幫高潔捆好的行李說︰「馬書記,高潔就這麼些東西,我的東西比她的還簡單,水缸、水桶和一些雜物,放假前學生們就已經幫著搬過去了。學校還借給我們倆每人一套舊桌椅,炕桌和廚房里的條案也就不需要了,所以也就沒必要麻煩你了。」

听邱成峰這樣說,馬志強才若有所失的、悻悻的走了。

宿舍是按照兩個人的要求,由操場南側最東頭,原來作值班室和庫房用的那間教室改建的。這間教室的南窗外是通往西河的水渠,東面緊鄰公路,北面原來有東、西兩個門,兩個門之間還有兩扇窗。

這樣一間五十平米左右的教室,隊里派瓦匠在里面砌了一橫、一豎成「丁」字形的兩堵牆,「丁」字一橫的北側隔出來一道近二米寬的走廊;「丁」字一豎又將除掉走廊後剩余的部分,隔成了東、西兩個都獨自朝向走廊開門的小房間,兩個房間里,緊貼著這堵牆,兩側又各砌了一道二尺來高、二尺來寬的火牆,兩道火牆的北頭分別連著砌在走廊里的兩個爐灶,南頭通向砌在南牆外的一座共用的煙囪,就著火牆,兩個房間里各搭著一張板鋪,每個房間里還各擺著一張三屜桌和一把椅子。

按著教室原來的結構,走廊本應有東、西兩個門,現在西門的下半截已經用磚石砌死,改成了一扇小窗戶,只留有東面的一個門。走廊中間位置的兩座爐灶上,各安放著一口小號的鑄鐵鍋,兩個爐灶的西側放著一口小號水缸,走廊最里面,西牆上還掛著一條扁擔,下面倒扣著兩只水桶。

邱成峰自己選擇了東面的那間宿舍,一來是因為東山牆是冷山,冬天屋里會比較冷;二來是這間宿舍的門正對著走廊的門,而西面的那間宿舍門是在走廊的最里面,這對高潔來說會更安全一些。

行李雖然很快就搬過來了,但收拾屋子並不輕松,砌牆時掉下的泥巴,裝了兩大盆,打板鋪時刨下的刨花,鋸下的木方、木板頭等下腳料裝了好幾土籃子。兩人打掃完了房間,鋪好了床鋪,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已經是傍晚了。中午只啃了一棒苞米,吃了兩個土豆的邱成峰早就餓了。他操起扁擔和水桶,到井台挑了兩擔水,把水缸裝滿後,天已經黑了。走廊里亮著燈,高潔正蹲在西灶台旁,用剛才打掃出來的刨花和木料頭燒水。邱成峰放好了水桶,把扁擔掛到了牆上,高潔從鍋里舀了半盆溫水遞給了他。

「洗把臉,歇一會兒,我煮點掛面咱們一起吃。」

看到邱成峰有些遲疑,她又接著說︰「不會拒絕吧?你不是早就想求解兩個問題嗎?今天咱們就邊吃邊談談這兩個問題,你看怎麼樣?」

面對高潔這出乎意料的說辭,邱成峰更加不好意思了,但又無法拒絕,所以只是局促的連連說︰「好!好!」

做好了雞蛋炸醬面,高潔端著一小盆面條和一碗雞蛋醬進到自己的屋里,放到三屜桌上,又到東屋招呼剛洗完臉的邱成峰,讓他拿著自己的碗筷和茶缸到西屋去,順手把他屋里的那把椅子拿了過去。回到自己的屋,她將兩把椅子放在桌子的兩側,從三屜桌的抽屜里拿出一把多用折疊刀,回頭遞給了剛進屋的邱成峰,指著桌子上的兩廳罐頭和一瓶葡萄酒說︰「把酒和罐頭打開!」

邱成峰接過折疊刀,啟開了罐頭和酒瓶蓋。高潔拿起酒瓶在兩人的茶缸里各倒了小半缸酒,然後端起自己的茶缸說︰「來、邱成峰,咱們先喝酒!」然後將茶缸湊到唇邊,慢慢的喝了一口。邱成峰也端起茶缸,喝了一口酒。

高潔又拿起酒瓶,一邊往兩個茶缸里倒酒一邊說︰「成峰,坐吧!」

邱成峰木訥的坐下後,高潔自己也坐下了。

「你是喝酒,吃菜還是吃面條,就隨便吧!我現在就回答你曾經提出過的兩個問題,不過,除了這兩個問題的順序顛倒一下之外,還有一點要說明,就是每個問題我只解答一遍,而且解釋到什麼程度就是什麼程度,你能理解多少算多少,之後就不要繼續刨根問底了!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嗎?」

「我听懂了!」邱成峰心里明白,高潔在做解釋時,對一些問題是肯定會有所保留的。

「那就先說我犯的錯誤!我的錯誤有兩個,一個是在上個暑假前,我寫了一篇論文,題目是《從的歌詞看李有源的唯心史觀》,其中主要的論點是,在李有源作詞的《東方紅》這首歌曲中,‘他是人民大救星’這句歌詞違背了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也與《國際歌》中‘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的觀點相悖。這內在的邏輯,不用細說,你應該能理解。」

說到這兒,高潔停了下來,等著邱成峰的反應。

「我能理解!不過你怎麼會寫這樣的文章呢?」

「好!你能理解就好。另一個錯誤是,清明節期間我去了幾趟**廣場,公安部門掌握了一些情況,要我交代問題,並說他們有錄像資料作為證據,證明我在**廣場拍過一些照片,要我把膠卷交出來。我否認了他們的說法,告訴他們錄像資料上的那個戴著帽子、口罩,穿著軍大衣的人根本不是我,我也沒在**廣場上拍過什麼照片。他們還派人到我實習時住的宿舍、北方大學的宿舍和省城的家里去搜查過,甚至還到省五.;七干校我母親那里去搜查。正在干校接受審查的母親,受到這件事的牽連,處境更是雪上加霜,突然發作的心髒病或許就與此事有關。母親去世後,他們雖然不再到處搜查和搞逼供了,但對我的審查並沒結束。我現在已經做好了接受‘歷史審判’的準備!」

說到這里,高潔又停了下來,拿起碗筷從小盆里挑了半碗面條,用羹匙舀了一匙雞蛋醬。

「這個問題回答完了嗎?」邱成峰問。

「回答完了!」

「那麼另一個問題我已經猜到了答案。」

「還需要我再回答嗎?」

「當然需要,猜測的東西是需要得到確認的!」

「那我現在就繼續回答!受托人通常都是得到委托者特殊信任的,既然有人將某種東西或某件事情委托給你了,你就應當按照委托者的意願去處理,所以你現在‘物歸原主’的想法是不妥的,除非委托者主動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或者是你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不願再接受這一委托。這就是我告訴你的答案。」

說完,高潔用筷子夾起碗里的面條,慢慢的吃著。

邱成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說︰「高潔,我明白你的意思,咱們用不著再打什麼‘啞謎’了。現在你听著,我說說對這兩個問題的看法︰首先,你的論文是犯了一個選題失當,而非理論觀點的錯誤,這對于一個學生來身份的人來說,並不是一個多麼嚴重、不可原諒的錯誤,所以這對于你的政治前途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其次,你到**廣場確實拍過一些照片,就在公安部門追查這件事的時候,你把它寄給了我,這表明你對我有著非一般的信任,這種信任令我感動和高興。現在,你之所以否認拍照的事,否認將膠卷寄給我的事實,我確信,你絕不是為了逃避責任,而是為了將這些珍貴的歷史資料保存下來,更重要的是怕我因此受到牽連。」

高潔嘴里含著筷子,用牙齒緊緊的咬著筷子頭,兩眼一動不動的盯著邱成峰,眼窩里的淚水越聚越多,順著兩腮流了下來。

邱成峰的眼楮也濕潤了,停頓了一會兒,他抑制住激動的情緒,真誠的說︰「高潔,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你放心,今後我不會跟任何人談及此事,——當然也包括你。膠卷我已經用塑料布包好,裝在我的飯盒里,埋在了南山頭紀念碑的下面。那里很安全,除了我們青年點的人,別人是從來都不去的,因為當地的社員有一些迷信觀念,他們認為趙炎已經溺水身亡,紀念碑其實就是趙炎的墓碑,他們還認為溺水身亡的人具有凶相,他的墓地是沒有人願意靠近的,所以膠卷藏在那里萬無一失,將來會有它們重見天日的時候。」

高潔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又拿起酒瓶,將所剩的酒分倒在兩個茶缸里,然後用兩只手合握著自己的茶缸,套用唐代詩人王翰的《涼州詞》說道︰「葡萄美酒搪瓷缸,千杯亦少夜未央。靈犀在心加一點,友情道義勝華章。」說完端起茶缸,將酒一飲而盡。

邱成峰端起茶缸,說了一句︰「好、為友情和道義!」然後也將酒一飲而盡。他正想放下茶缸,突然听到南窗外「撲通」一聲,是有什麼東西掉進了水渠里。

邱成峰警覺的走到南窗前,先靜靜的听了听,然後推開窗戶、向外望了望,外面是一片漆黑,並沒發現什麼異常的情況。他讓高潔拿過手電,向外面照了照,原來是水渠邊塌下了籃球大的一塊土掉到了水里。

邱成峰關好了窗戶,兩人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坐好。

「邱成峰,學校已經放假好幾天了,現在宿舍也安頓好了,你是不是也該回省城家里看看父母啊?」

「我原來是有這麼個打算,想趁著寶柯和保忠回省城時,咱們四個人一起走。這不趕上隊里要咱們盡快騰出青年點,給咱們安排了這新宿舍,再加上搬家一折騰,事就錯過去了。反正家里父母身體也都挺好的,我現在也不想回去了。」

「如果你是想在這兒多看看書,過些日子再回家,這也行,但這一個暑假都不回去可就不對了,父母身體再好,年紀可一年比一年大了,有機會還是要多回去看看的。我現在很後悔,父母在的時候,沒能在身邊多陪陪他們,現在如果有可能的話,哪怕能再多陪他們一天、多看他們一眼呢,都是對自己的一種安慰,可是根本就做不到了,‘子欲孝而親不待’呀!所以我建議你還是趁著暑假,回去看看父母。」

「你說的有道理,這兩天我再想想,什麼時候回去好。」

「這有什麼好想的,你隨時都可以回去。我的事你盡管放心,我一個人住在學校里,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但也不能大意,你還記得幾年前你們女生宿舍進去人的事吧?」

「記得!」高潔本能的點點頭,但隨即又補充了一句,「那是因為沒插好門。」

「你說的有一些道理,那時候你們屋里有六、七個女同學,對面屋還住著我們男同學,如果當時門插好了,是沒有人敢撬門、砸窗往里進的,可現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如果我走了,這麼大個學校,空蕩蕩的就住你一個人,到了晚上你真就一點都不害怕?」

「我真的不害怕!」

「就算你不害怕,可不等于就沒有危險,在我回省城之前,必須先把你的事安排好了,所以還是過幾天再說吧!」

第二天,吃過早飯,邱成峰整理好自己的房間已經九點多鐘了,他穿著學校籃球隊發的藏藍色運動短褲,白背心,拿著乒乓球拍和球網出了屋門,站在走廊門口,沖著里面喊道︰「高潔,趁著上午沒有風,咱們打會兒乒乓球吧!」

「好!你稍等一會兒。」高潔痛快的答應著。

邱成峰到操場上,在一張球台上裝好了球網,自己就在旁邊壓壓腿、活動活動關節,做著準備活動。過了一會,穿著天藍色短袖運動衫、米色運動短褲的高潔拿著球拍出來了。她也簡單的活動了一會胳臂、腿和踝關節,然後兩人站在球台的兩端開始有節奏的打著定點球。

「高潔,你看這樣行不行?過幾天我回省城時,你到王秀珍家住幾天,我回來後,你再搬回來。」

「我的問題還沒有結論,秀珍家的成分又高,我到她家去住,兩方面都互相有影響,我不想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如果你實在不同意這樣做,就請秀珍到學校里來陪你住幾天,我再找兩個乒乓球隊的男同學到我那屋去住,給你們壯壯膽,趁空你還可以教他們練練乒乓球。」

「別弄得草木皆兵了,秀珍也好,學生也好,都比我們小,他們住在學校里,一旦出點什麼事,我們是有責任的!你回省城這幾天,我把門窗關得嚴實點,晚上多注意點就是了,不會有什麼事的。」

兩人邊說邊打著乒乓球,額頭上已經開始出汗了,誰都沒注意到馬志強騎著自行車進了學校大門。自行車穿過籃球場,到了乒乓球台旁邊,他跨在車座上,左腳踏著地。

「長得漂亮、穿的時髦,球打得也好!」對乒乓球一竅不通的馬志強色迷迷的看著高潔,語言雖然是贊許的,但心里卻懷著嫉妒。

「馬書記,到學校來,有事嗎?」邱成峰用問話的方式打著招呼,同時也是有意的吸引開他緊盯著高潔的目光。

「真就有事!」

「什麼事?」

「你的事!」

「我的什麼事?」邱成峰不大在意的問。

「我單獨跟你說吧!」馬志強故弄玄虛的說,又有意的看了高潔一眼。

「我去拿條毛巾擦擦汗!」高潔知趣的拿著球拍回屋去了。

「馬書記,有什麼保密的事,現在說吧!」

「也不是什麼保密的事,你家里拍電報到縣里,通過蘆溪鎮郵電所打電話傳過來,說你父親病了,要你盡快回家一趟。」

「我父親病了?什麼病?」邱成峰有些著急了。

「郵電所電話打到大隊,只是說要轉告你,父病速歸,可沒說什麼病。」

「那謝謝你了,馬書記,特意跑來通知我。別的事咱們以後再嘮,我得趕緊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邱成峰禮貌的沖馬書記擺了擺手,轉身急匆匆的往屋里走。

「你著什麼急呀,今天蘆溪鎮的班車都趕不上了,最快也就是趕明天的早班車!」看來馬書記已經替他把行程想好了,因此大聲的提醒著他。

晚上,吃過晚飯,邱成峰和高潔打過招呼,說自己出去辦點事,回來的不會太晚,告訴她暫時不要插走廊的門。他走後,高潔洗了兩件衣服,然後一個人在屋里寫日記。八點多鐘,她听到外面有腳步聲,以為是邱成峰回來了,但腳步並沒有停止在邱成峰的門口,而是繼續向里走來。她覺得來人應該是找自己的,連忙收起了鋼筆和日記本。

「高姐在屋嗎?」話音剛落,王秀珍已經站在了敞開的門口。

「是秀珍啊,進來吧!」

王秀珍沒有立刻進屋,而是扭頭往走廊門口看了看,是在等什麼人。果然走廊門口又傳來了腳步聲,高潔听得出來,後面的人肯定是邱成峰。

「邱哥,高姐在屋,還沒睡覺呢!」

王秀珍說著就進了屋,隨後邱成峰也跟了進來。

高潔已經猜到了兩人的來意,她拉著王秀珍一起坐到了床鋪上。邱成峰伸手把桌前的椅子調過來,面對著兩人坐下來,他看了看王秀珍,示意她說話。

「高姐,剛才邱哥說,他要回省城,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學校,你就暫時到我家去住幾天吧!」

高潔看了看王秀珍,又看了看邱成峰,沒說什麼。

「高潔,你別怪我多事,剛才我去了秀珍家,他們全家都歡迎你去住。」

「不是我不願意去秀珍家,而是因為我這幾年養成的生活習慣與他們不同︰晚上習慣晚睡,早晨習慣晚起,每天要到半夜才能上床睡覺,早晨又起的很晚,尤其是星期天和節假日,有時要睡到八、九點鐘才起床;而秀珍他們家都是勤快人,喜歡早睡早起,伺弄伺弄前後園子、自留地,所以,我到他們家去住,大家都會感到不方便的。」

「高姐,那我就搬到你這來住吧!這麼寬綽的板鋪,睡三、四個人都不擠。咱們倆,你睡一頭、我睡一頭,互不干擾。晚上我早早睡了,你愛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我睡眠好,你看書寫字都不會影響我的。早上,我起早回家做飯時,天也就亮了,你愛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我就圖為你做個伴。」

「秀珍,那就謝謝你了!為了給我做伴,還得讓你家里、學校兩頭跑。」高潔拉著王秀珍的手,輕輕的拍著。

「高潔,你同意秀珍過來和你一起住了?」邱成峰眼楮盯著高潔,追問了一句。

「就按秀珍說的辦吧!」想起以前女生宿舍進去人的事,高潔才同意了邱成峰和王秀珍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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