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殺心害人終害己逢五鬼僧道難相救
王熙鳳肚子里頭的那塊肉,福氣能大過寶玉去?
那日雖有賈赦放下狠話,王夫人卻是不信的。且不說王熙鳳肚子里頭是男是女、這胎保不保得住,便是生下來了是個男孩,哪里能有寶玉餃玉而生的福氣?便是皇家,也未曾听說有哪位阿哥格格有這般福氣!
只是賈赦那句「折了寶玉的福氣」,真真是觸及了王夫人的逆鱗了!借口鳳姐養身子要緊,打發了回去養胎,轉身便提拔了周瑞家的一干人等,將先頭鳳姐安排下的人手盡數換了。
便是如此,還是余怒難消,隔三差五的便要喚幾個人來發作一番。
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的陪房,雖也是王家出來的,在王家早沒了親戚。進了賈府後,平日里頭也就指著王夫人過活。
偏王熙鳳進門後,像是對周瑞一家不大看得上眼似的,好事總想不到她家。又有那邢夫人的陪房王寶善家的,處處與她相爭,日子過得很不順心。鳳姐一頭是正經婆婆,一頭是親姑媽,只好兩不相幫。倒是惹著了周瑞家的,暗地里一同埋怨。
如今王家兩位姑女乃女乃像是要撕破臉皮,她自是站在王夫人這頭!不僅如此,她更想殺一殺鳳姐的「威風」,好好兒的出一口惡氣!
這幾日王夫人整日念叨著賈赦的「豪言壯語」,也有周瑞家的時時在一旁提醒的緣故。眼瞧著王夫人屋子里的茶具都換過三套了,周瑞家的忙進言道︰「太太,過兩日便是那馬道婆來咱們府上請安的日子。她既是寶玉寄名的干娘,有是個有些本事的,自然容不得旁人這般對寶玉出言不遜!」
「有本事?有什麼本事?」王夫人懶懶的問道。
「太太是人上人,自是不曉得這暗地里頭的算計!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舍些個香油錢,不愁小鬼們不做事!」
王夫人聞言,直起了身子,「你是說」
周瑞家的滿臉堆笑,「正是!」
王夫人稍一思量,便說︰「這倒是個好法子!只是你得幫我瞧好了,將那馬道婆盯緊些,倒時可別叫她走漏了風聲!」
「太太放心,這事若是走漏了半點風聲,她馬道婆頭一個跑不了!她哪敢?」
那馬道婆在賈母那兒得了五斤香油錢,略有不足。聞得王夫人使人來喚,自是樂顛顛兒的去了。
「我也不多留你,這里頭有些銀子,你且舀去給寶玉打醮。」王夫人手一擺,周瑞家的便捧了一匣子交到馬道婆手上。
馬道婆一掂量,卻是比賈母那頭給的銀子還要多上十分,倒也通透,腆著臉問道︰「太太可是心里頭不安?這些個銀子,二十斤香油也是夠得!」
王夫人嘆了聲,卻不作聲。
一旁周瑞家的倒開了口,「好姐姐,你是個有本事的,你可得為寶二爺好生打幾日平安醮。不瞞你說,前幾日太太得了仙人托夢,說是璉二女乃女乃肚子里頭那個,怕是同寶二爺相克!」
馬道婆心里頭想著,不過是大戶人家爭產之事,倒也簡單,竟便宜了我好賺一筆。嘴里頭念念有詞了一番,卻說︰「好個妖孽!竟妄圖投胎作祟,待我把他收了來!」
王夫人心中暗喜,「果真如此?我原想著,為了咱們榮國府委屈些寶玉也是應該的。不想還有那環兒,平日里頭便是個不成器的,前幾日到想著暗害我寶玉!你也瞧瞧他,若真有什麼不妥,也不能怪我容不得他了!」又說,「待你除妖功成,自另有重謝!」
那馬道婆倒是頭一次見這麼不知足的,又一掂銀子,卻是自個兒也想著要多些。訕笑,「待除了妖孽,太太自然高枕無憂了,哪里還用得著重謝!」卻不見動作。
周瑞家的見她無賴,只得去了一張五百兩字據來,權當作欠契。
馬道婆收了欠契,哪里還有半分不甘。滿口里應著,又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周瑞家的。「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並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不要害怕,這是五瘟使,主管家宅平安的。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
卻不想,這一番話全讓彩雲听去了。
原先彩雲還猶豫著,要不要幫鳳姐一把。不想王夫人貪心不足,竟還要除了賈環!忙急急跑去告訴趙姨娘。
賈環正在趙姨娘這兒,聞言便教了趙姨娘幾句,趙姨娘一一記下。又叫彩雲將此事偷偷告訴探春去,便自個兒尋賈赦去了。
且說趙姨娘這頭,使了個小丫鬟,借著上貢的名頭,將馬道婆喚了來。
馬道婆見趙姨娘正舀些零碎綢緞灣角粘鞋呢,心里頭想著那五百兩,與她問了好便要走。
「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趙姨娘忙攔住,一面拉她坐下,一面命小丫頭倒了茶來與她吃。
馬道婆道︰「早已蘀你上了供了。老太太那兒舍了香油錢,我正要趕回去給寶玉打醮呢。」
趙姨娘嘆口氣道︰「阿彌陀佛!但求寶玉真能平安。不是我妒忌他,咱們賈府總叫他鬧得雞犬不寧的,也不是個事兒啊!你不知道,那個寶玉自己沒甚本是,竟能惹的貴人發了怒,只怕有朝一日禍及全家啊!」
「貴人?貴人不是寶玉嫡嫡親的姐姐,姐弟倆哪里有什麼深仇大恨的!」馬道婆只當她在編瞎話,並不十分相信。
趙姨娘鼻子里笑了一聲,說道︰「她不過有個貴人的名頭,算得了什麼,還不是被牽累降了位份!寶玉是惹到了更尊貴的人了。若不是家里頭還有個些個喜事,叫貴人高興,指不定她就不是‘貴人’了!」
馬道婆小心翼翼的問︰「這喜事可是璉二女乃女乃?那這貴人是」
趙姨娘忙搖手兒,「能叫宮里頭娘娘降位的,哪里是咱們可以說的!你若有心,一會兒便往鳳姐兒那頭去去,她可是個有福的!」
鳳姐兒什麼人物,三言兩語、連敲帶打的,馬道婆事兒也招了欠契也交了不說,還一個勁的向鳳姐稱謝。臨走前又留下兩個新鉸的紙人,只說將紙人蘀了便是,五鬼仍用原先的。
這日李紈、探春、寶釵一同來看怡紅院寶玉。
剛閑談了幾句,便有王夫人差了周瑞家的來叫李紈。見探春也在,周瑞家的眼珠子一轉,笑道︰「倒不知道三姑娘也在,太太也喚三姑娘去呢。倒省了老奴好一段路!」
探春心中嗤笑,王夫人這是想讓寶釵嫁進賈家想魔怔了,這是連寶釵的名聲也不顧了。雖說寶釵本就嫁不了好人嫁了,但今日之事若是傳揚開去,就是窮門小戶的人家也是要看她不起了。
寶釵見李紈同探春正要走,又有襲人在一旁瞧著,免不了臉上一紅,忙起身道︰「我與你們同去,正好去同姨媽問安。」
探春輕輕將她按下,笑道︰「咱們幫你同太太問聲好便是。太太一向知道你的孝心,也不差這一回。你且在這里陪陪寶玉,不然他回頭又該鬧起來、說沒有姐妹陪著了!」又同襲人說,「你也不必在這里守著,寶姐姐向來最是周全的。你正好同咱們一道,給太太問安去。太太必定有一車子的話兒要叮囑你呢!」
周瑞家的正想著回頭同太太夸兩句探春,不想探春早已將五鬼同寫了寶玉生辰八字的紙人化了灰,混著香末,悄悄兒的灑到了寶玉床底下。留下寶釵、拉走襲人,無非是想看看,王夫人是不是樂意將「克人的妖孽」的名頭,安到她親佷女頭上!
王夫人原只是要找李紈,探春不過略坐了坐,同王夫人說笑幾句,便要拉上襲人回自個兒屋里去。
王夫人正歡喜著探春的懂事,自無二話。
不想探春剛出門,便被一個匆匆趕來的小丫鬟撞倒了。王夫人忙命人請大夫,一面又叫侍書好生將探春扶回秋爽齋。又叫周瑞家的將那小丫鬟拖走。
那小丫鬟卻叫嚷了起來︰「太太不好了!寶二爺出事兒了!」
王夫人大怒︰「作死的!好端端的,誰叫你詛咒起你寶二爺來!」
探春也在一旁說︰「我們走時寶玉還好好兒的,又有寶姐姐陪著,能有什麼事兒。」
「本來是無事,可寶二爺同寶姑娘說的好好兒的,突然就‘噯喲’了一聲喊頭疼。奴婢們還趕不及進去,就听寶二爺大叫‘我要死!’進門只見寶二爺將身一縱,跳離地足有三四尺高!往後便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
王夫人听聞,再顧不得旁的,跌跌撞撞的便向怡紅院跑去。
賈母同王夫人到時,只見寶玉舀刀弄杖、尋死覓活的,將怡紅院鬧得天翻地覆。不多時賈赦等人也被驚動了。邢夫人、賈珍、賈政、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眾媳婦丫頭等全來了。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曾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王夫人同賈母也只能干摟著寶玉慟哭,再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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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忙亂中,忽听得王夫人一聲慘叫。那賈寶玉不知從哪兒拔了之簪子,竟在王夫人臉上拉了老長一道口子!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簪子,抬回房去。
往後幾日北靜郡王等世交人家都有派人探望,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寶玉卻愈發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
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怕寶玉再發狂,都不敢上前。因此只能把他放在怡紅院內,夜間派了賈芸帶著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除了王夫人自個兒也要養傷、邢夫人借口鳳姐受了驚需要照看回了自個兒院子,賈母、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著干哭。
賈政見寶玉始終不好,著實懊惱。只說︰「兒女之數,皆由天命。他病雖出于不意,但既敢傷母,如今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這便是報應!」
不過三日光陰,寶玉躺在床上,亦發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
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听了這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失聲痛哭。賈政在旁听見這些話,心里越發難過,見賈母慟哭,只得自己上來委婉解勸。
一時又有人來回說︰「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出去看。」
賈母听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是誰做了棺槨?」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
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念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凶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
賈母听見這些話,那里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這樣真切,心中亦希罕,便一面命人去請,一面親自去迎。
只見門口有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那和尚生得︰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跡,腌更有滿頭瘡。那道人生得︰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里焚修?」
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話。因聞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
賈政道︰「確有一人中邪,不知你們有何符水?」
那道人驚道︰「只有一人?不該啊!」
賈政听這話意思是嫌中邪的人少了,心中不喜,到底忍了,說︰「確是一人,正是犬子。」
正說著,只見一隊衙差跑來,出手便將那一僧一道擒下,口里頭還說道︰「招搖撞騙了這麼些日子,可是叫咱們擒住了!」
賈政大驚,忙上前詢問︰「鄙人工部員外郎賈政,這兩人所犯何事?」
領頭的衙差說道︰「這兩人,連日來在京中招搖撞騙,受騙之人十余戶,騙得銀錢若干。今日總算是了結了。帶走!」
那和尚掙月兌不得,便大喊道︰「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
可羨你當時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