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阮在侍衛的護送下前往太子宮殿。
為了彰顯至高無上的皇權,這座稱為「紫鑾宮」的宮殿采取嚴格的中軸對稱布局方式。居中一線為天子住處、朝政之事的紫巔宮等幾座大型宮殿,太子宮殿位于東面,是僅次于天子的尊崇之位。
沿著金磚鋪就的宮道前行,兩側皆是碩大的斗拱、金黃色的琉璃瓦、絢麗的彩畫、高大的盤龍玉柱、雕鏤細膩的天花藻井、漢白玉台基……無一不彰顯著宮殿的華貴與皇族的富庶。
蘇阮踏足其中,卻沒有半分心思欣賞瑰麗的美景,只漠然的快步前行。
身為一個在權利中心掙扎過的女人,看似美好的宮殿,內里是怎樣的腐爛不堪,她一清二楚,父殺子、子弒父、兄殺弟、弟弒兄、君臣相斗、臣臣結黨……這里沒有親情,不,確切的說是沒有感情,只有權利、**、要麼爬上去,要麼死下來。
她無心卷入這等紛爭,只想了卻手頭上紛雜的事物,盡快離開。當初與皇族扯上關系時,她已是平郡王妃,好歹背後有平郡王府和宋瑾支撐,而如今她一個小小的蘇家女兒,跟這些皇子、王爺之類的大人物交集,一不留神就是人頭落地,她可玩不起。
她只顧著匆匆的往前趕路,直到鼻息里傳來牡丹獨有的馥郁香氣,腳步才漸漸慢下。
她正路過一處載滿牡丹花的華美庭園。
開春時節,奼紫嫣紅的牡丹花開得正好,花團錦簇的牡丹盛放在土壤之中,層層疊疊的花瓣沾染著露水的方澤,散發出濃郁的甜美香氣,美的讓人挪不開眼。
蘇阮的眼楮微微眯了一下,余光瞥了一圈四周的景致,辨認出他們來到了牡丹亭。
牡丹是已故先皇後最愛的花,當她還是太子妃的時候,她的夫君太子、也就是先帝,特地在此開闢了一處牡丹亭,用以供其觀賞游玩,先皇後故去後,牡丹亭漸漸荒蕪,如今已是渺無人煙。
「蘇姑娘?」
陪同前行的宮女發現她落在後台,忙喚了一聲。
侍衛也停下了腳步。侍衛是個身段魁梧高大的男人,年紀很輕,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濃眉之下是一雙極其機敏的眼楮,正在緊緊的盯住蘇阮。
「牡丹花好美……」蘇阮抽了抽鼻子,微微一笑,「能不能讓我摘幾朵花,拿給宸哥哥?給我拿給花瓶來吧!」
侍衛遲疑了一下,點頭︰「去給蘇姑娘拿個花瓶。」
宮女取了青花瓷瓶,蘇阮又親自挑幾朵含苞待放的牡丹插入瓶中,滿臉歡喜的抱著。
侍衛看著她臉上孩童般天真的神情抿了抿唇︰「走吧。」
三人穿過牡丹亭,進入玫瑰園,越走越是僻靜,一大段路看不到一個人影。
蘇阮抱著花瓶越走越慢,宮女不得不一直催促道︰「姑娘,還是快些吧?你是累了吧?前面再穿過兩個花園就是太子寢宮,到時候再好好休息,現在還是趕緊走吧。」
蘇阮拖拖拉拉的邁著碎步︰「太遠了,我真的走不動了……」
宮女道︰「您再忍忍,前面馬上就到了!」
蘇阮持續的哼哼唧唧︰「而且,我好想……」
她偷偷瞥一眼侍衛。
侍衛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雙眸平視前方,故意無視她的要求。
寒仲!過了一世,還是這張臭冰塊臉!
蘇阮撇了撇嘴,停下腳步︰「附近有地方讓我如廁嗎?」
宮女臉一紅,連忙將她拉到一邊,低聲教導︰「蘇姑娘,在宮里這些話不能亂說,而且還有男人在!您再忍忍,等到了宸鸞宮再……」
「那就給我弄個攆車來,走不動了。」蘇阮耍賴,一步也不肯走。
「這……」宮女為難,「寒仲大人……」
寒仲終于將目光挪到蘇阮身上,沉默片刻,走到她跟前。
「你想干嘛……」蘇阮看著他泛著寒意的面孔暗道不妙,後退一步,「啊!」
寒仲突然彎下腰,一把將她抱起,輕而易舉的直接扛在肩上。
「放我下來!」蘇阮低喝,嬌小玲瓏的她被高大的他壘在肩上,就跟一根羽毛似的,掙扎更顯得無力。
「得罪了。」寒仲面無表情道。邁開步子走了幾步,突然一聲瓷器碎裂的嘩啦聲尖銳的傳出,寒仲悶哼一聲,緩緩的倒了下去。
他的後腦勺上滲出嫣紅的血,還沾著幾片牡丹花瓣。
蘇阮也被摔了下來,一咕嚕爬起,拍拍手︰「呼,砸的真準……」
她的手也被瓷器劃傷了,流了幾滴血。胡亂的用手捂住,轉身就想走。
「你殺了寒仲大人……」
這一切不過轉眼之間,宮女這時才反應過來,驚恐的抖個不停,指著蘇阮的背影發顫。
蘇阮停下腳步,想了想又走回來,俯身試了試寒仲的鼻息︰「還活著,別怕,我沒用大力。」
「你……你……這是皇宮,你想去哪……你逃不掉的,太子會抓住你,你在這宮里走每一步都會被人發現,勸你趕緊束手待擒……」宮女一邊哆嗦一邊後退。
蘇阮今日穿的是道袍,之前跟百麗溯在宮外一場激戰,身上沾染少許的血痕,還未來得及換下,的確引人注目。她看著宮女身上干干淨淨的衣裳,粲然一笑︰「多謝提醒,那麼,就將你的衣物借給我穿穿吧!」
……
百里溯的水韻殿。
百里溯以疲勞為由回絕了太子宴會的邀請,但聞訊而來的眾人卻並不打算離去。
「皇叔,這間水韻殿雖然略小了些,但是每日都有人打掃,非常干淨,您先安心在此暫住幾日,待您原先的金耀宮休整一番之後再行挪宮吧。」五皇子一臉的諂媚討好。
「皇叔今日既然累了,接風宴就改在明日,請明日一定賞光。」八皇子也殷勤的插著話。
「聖君暫且先調整、修養幾日,再行商議朝中的諸事。」一品太史令滿臉堆笑。
太子坐在離百里溯最近的桐木太師椅上,略顯病態的蒼白面孔上浮著淡淡的笑容,並不插話。
三皇子坐在僅次于太子的偏位上,亦同樣不發一言。雖然之前和百里溯第一次交鋒之事沒有人提起,他卻總覺得自己顏面掃地,在此坐立不安,只想著趕緊離去,奈何其他人都不提要走之事,他也不想第一個提,只能在此奉陪。
而話題的中心——百里溯姿態端正、背脊筆挺的座于廳堂的正位之上,手中捧著一盞清香四溢的茗茶,秀如墨畫的眉眼里透著清然出塵的沉靜氣息,面對這一眾皇族,他既沒有居高臨下,亦沒有卑躬屈膝,他儼然就是一樽孑然**的佛像,只要往那兒一座,就是所有人頂禮膜拜的對象。
「國師!」殿外傳來一聲驚喜的通傳,「國師大人,到——」
雲嵐國在皇權之外特設國師府,國師與太子平級,負責太子的教養以及在國家大事上的重大決策,采取世襲的制度,在百姓和臣民、皇族都具有極高的威望。
當朝國師多年前因太子,也就是百里溯失蹤而削發為僧,居于千峰嶺內不問世事。
如今百里溯歸來,他也第一時間回到了皇宮——
「動作真快啊。」太子低眸,淡淡道,順便,瞥了一眼三皇子。
三皇子的臉色有些難看,同時抬起臉來看向他。
在百里溯回朝之前,他們無疑是死對頭,而現在,這局勢卻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百里溯第一個起身,快步向門外走去。
一襲道袍、身姿清然的光頭和尚像一陣風似的出現在宮殿門前。
「恭迎國師千歲!」
臣子紛紛跪下,皇子們亦行禮,連太子也起了身來。
「師父。」百里溯撩起衣擺就跪了下去。
「陛下無需如此。」國師嘴上這麼說,目光里卻有隱隱的怒意。
又往宮殿掃了一圈,從容道︰「免禮吧。」
眾臣起身,立馬有人道︰「國師大人,下官可一直盼著您回來啊!」
「不知大人身體可好?」
七嘴八舌的問題太多了,國師只是隨意的擺擺手︰「諸位請回吧,閑話明日再說。我剛回來,還與陛下有些事交代。」他似乎這才發現太子的存在,與太子淡淡點頭,「太子殿下。」
太子道︰「國師大人。既然國師還有事,我等就先告辭。」
國師道︰「明日微臣再拜訪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不急,先休養幾日為好。我們這就走吧。」
逐客令已下,眾人只能先行告辭。
宮殿里空蕩蕩的只剩下百里溯與國師,百里溯從他進門開始就一直跪著,現在也還是如此。
「夠了!如今什麼身份,還在我面前跪,以後你這雙膝蓋,就不用跪任何人了!」國師背過身去,重重拂袖,「你也別叫我師父了,我還真受不起你這徒兒。」
百里溯低下頭︰「師父,弟子知錯。」
「知錯?」國師回身,勃然大怒,大聲叫罵,「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錯?為師千辛萬苦將你藏在靈泉寺里撫養、教你治國、教你武功,圖什麼?為了隱藏你的身份,讓你平安的成長,你知道犧牲了多少人嗎?甚至犧牲了你的母親!你看你做了些什麼?冒冒失失的回宮,直接就把身份亮出來,呵呵,百里溯,很得意嗎?聖君,多威風啊?享受嗎?君臨天下的感覺?告訴你,你能活到現在跟我說話,都是老天垂憐你!你知道你接下來要面對什麼嗎?!」
百里溯緊緊的咬住了牙關,沉默的听著,不辯一言。
「說話!」國師憤怒的拽住了他的衣領,因為過于激動,臉上的肌肉不住抽動,咬牙切齒,「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你是為什麼下山?!听說你是跟一個女人一起回宮的啊?是哪個禍水?!」
「國師大人。」提起蘇阮,百里溯終于揚起美麗的面容,清澄的眸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國師微微一怔,數日不見,百里溯的眼神,已和在廟里之時截然不同。
沒有了以往的平靜,像是一壺燒開了的沸水,熾熱無比,暗藏殺機。
「師父……」百里溯抬起縴瘦的手,按住老者枯瘦的手,用蠻力一分分扯開。
國師心中氣惱,暗使內力,卻仍舊是一步步百里溯被推開了去,眼神沉了幾分。
據他所知的信息而言,百里溯的實力,已然獨步天下。
是何時到了這番境界?連他也未曾察覺!
「走到這一步,我沒有一分一毫的後悔,哪怕我即刻就死在此地!」百里溯沉聲。
國師顫聲︰「你……」
「我不會辜負師父的栽培,還有父皇的期許。」百里溯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個美好的形狀,他的聲音低沉而霸道,「我會拿回屬于我的東西——以聖君之名,請愛卿助我一臂之力!」
「陛下……」國師的身子微微一顫,終是跪了下去,「微臣……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刀山油鍋……」
太子方走出水韻殿,與眾人分開,就有侍衛前來稟告蘇阮逃月兌的消息。
「那女人跑了?」太子坐在攆車之內,聲音沒有絲毫焦急,不緊不慢的問道,「寒仲人在哪。」
「侍衛長被打暈了,太醫正在救治,沒有性命之憂。」
「打傷了寒仲?」太子的聲音帶了一絲玩味,「那女人武功很好?」
「據宮女回報,她是趁著寒仲大人將她扛上肩頭的時候,用花瓶砸了大人的腦袋,才得以月兌身。」
太子微微一愣,旋即輕輕笑了起來,清澈的嗓音帶著些許媚色︰「堂堂侍衛長居然被一個女人用花瓶砸暈了?」
侍衛以為太子會因此事勃然大怒,沒想到反而是大笑。
可是這笑容,究竟是生氣,還是高興?
侍衛瑟縮在不敢多話。
「甚妙甚妙,此事可夠我笑他一年。」太子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手中的鵝毛羽扇輕搖,優雅若風,「還愣著作甚?那女人……是叫什麼來著?」
「蘇阮。」
太子微笑︰「噢,蘇阮。呵,有意思的名字,是一把樂器。去找她吧,不過是頭一次入宮,能逃到哪去,如若天黑之前都尋不到她的話,你也不必再留在我身邊做事了。走吧。」
太子的攆車遠遠離開,侍衛還低著頭道︰「是。來人,圍繞著他們失蹤的地方,方圓一公里給我掘地三尺的搜!——若有人問起,就說是婉瑩公主的發簪掉了。」
「大人,太子東宮要搜嗎?」
「她沒那麼大膽進去,東宮墨將軍在修養,不要打攪。」
「是。」
守衛們傾巢出動,皇宮都沸騰了起來。
當皇宮緊鑼密鼓的開展著搜索之時,蘇阮正貓著腰縮在太子東宮內的柴房打盹。
「太子……呵……竟想騙我。當我不認路嗎?將我往幽閣里帶……」
太陽落下,月亮升起,睡夠了的蘇阮打著呵欠醒了過來。
回想起白日之事,她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不認路的人可能會被騙,她曾經無數次的出入過這個地方,對皇宮的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怎會輕易被蒙蔽。那牡丹亭,是通往幽閣的必經之路,寒仲想要帶她去的地方,分明是用來太子用來軟禁人的幽閣。
雖然太子歷來和墨宸的關系親厚,蘇阮也不會完全相信他。
無情最是帝王家,她了解這些生在在宮廷里的男人,幾乎個個都是滿肚子的心計。太子看起來病怏怏又溫馴有禮,但是鬼知道他肚子里想的是什麼?上一世他因為早死,蘇阮對他並不了解,也不清楚他是否如他的兄長一般心狠手辣,這一世既然死劫被墨宸擋了下來,難保他將來不會踏上和三皇子一樣鐵血的道路。
太子如何,她管不著,但是阻礙她和墨宸見面,想都別想!
蘇阮悄然打開柴房的門,露出一條縫隙,小心觀察著外面的情況。畢竟是太子的宮殿,看守極其嚴密,白日到處都是巡邏的士兵,她也只能躲著,現在天色已暗,行事也會方便些。
現在外頭也有不少守衛,但較之白天已經少了許多,廚房里飄來陣陣香氣,正是晚膳時間。
蘇阮努力的回想著太子宮殿的布局。當初三皇子當太子時,她多次出入太子東宮,很熟悉這里的布局,想一想就都記了起來,但是眼下不知道墨宸在哪兒,這宮殿又這麼大,想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宮女的聲音傳了過來︰「藥房那邊柴火不夠了,趕緊送些去!」
藥房?對,墨宸受了傷,肯定要服藥。
去藥房看看,也許會有收獲。
蘇阮悄然溜出柴房,略正衣冠,大搖大擺的往藥房走去。
她穿的還是白日擄來的宮服,頭發也自行旁成和宮女們一致的發髻,毫不起眼。
順順利利的尋著藥香和記憶找到了藥房,剛走到門前,听見內里傳來女子清脆的聲音。
「哎呀,你們給我小心點,這是要給阿宸喝的藥,撒了一滴都要你們的狗命!」
「是是是,公主放心。」
「給我動作快點!」狠狠一腳踹到了宮女的上。
「是,公主。」宮女身子一歪險些把藥罐撞翻,驚慌的爬起,又回頭照看藥罐。
蘇阮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一個翠衣裳宮女飛快的從她身邊跑過,順手拉起她︰「新來的嗎?還磨磨唧唧,要是惹惱了婉瑩公主,她要活活把你打死的!快進來幫忙!」
蘇阮被她拽著飛跑進了藥房,迎面正撞上婉瑩公主。
婉瑩公主立馬轉身來︰「話梅拿來了嗎?」
婉瑩公主的身段高挑縴細,她身著繁復的著淡粉色宮衣,裙擺刺著幾只蝴蝶,眉間刺著耀眼的蘭花,斜插一支紫色流蘇,嘴唇不點自紅,略施胭脂,長發隨清風飄起來,伴隨著垂墜的響聲,仿佛荷花中的仙子,迷迷離離,美麗至極。
蘇阮對婉瑩公主的大名早如雷貫耳,卻是第一次當面見她,竟被她的美麗驚的說不出話。
「公主,話梅買來了。」宮女跑的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一臉討好,「順道去廚房拿了些蜜餞來,大人喝了藥再吃點,一準兒就沒事了。」
「嗯,不錯!還有點機靈!」婉瑩公主縴縴十指在她臉上捏了一把,「藥好了嗎?」
「好了好了,正在裝碗。」宮女忙不迭的回話道。
一罐藥熬的濃成一小碗,倒入兩只碧透的琉璃瓦中,放上托盤,用銀蓋蓋上。
婉瑩公主道︰「你們倆,隨我來伺候。」
她指的是之前送話梅惹她高興的宮女,還有一起來的蘇阮。
蘇阮低頭︰「奴婢遵命。」
要見墨宸了,可是為什麼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婉瑩公主,在照顧他嗎……
婉瑩公主步態優雅的走著,兩個宮女拉著她長長的裙擺,畢恭畢敬的緊隨其後。
蘇阮亦跟在她身後,手里端著藥盤。望著公主修長的背影,她莫名有些心慌。
婉瑩公主是皇上尤為憐愛的女兒,在她十四歲時就發話,但凡婉瑩公主看上的男人,就是她的駙馬爺,全天下任何男人都不得拒絕。
公主喜歡墨宸世人皆知,卻不知為何,她未曾開口向皇上討要。
墨宸終身未娶,她亦終身未嫁。
老實說,蘇阮上一世听聞她的事情之時就有些羨慕她。
能為自己鐘情的男子獨守一生,哪怕對方無意,至少對得起這顆心。
這是她比不上的。
穿過幾個蔥蔥郁郁的庭院,來到一處金碧輝煌的偏殿。
殿外是重重衛兵把守,見到公主,讓開一條道來︰「參見婉瑩公主。」
墨宸就在這里嗎?蘇阮握緊了手中的食盒,心口突突突直跳,腳步飄忽的跟著公主進了殿。
進入休息的臥房,公主褪下肩上的華袍,依依向床榻走去,「你們都等著。」
蘇阮半只腳都邁出去了,又被迫的縮回來,僵硬的站立著。太遠、太遠了,她所立的位置,只能看見房間東面的牆面放置的那架沉香雕花千工床的背影,完全看不見榻上之人的樣貌。
她急的心都快從嗓子眼飛出來了,卻什麼也不能做。
「醒了嗎?」公主拉起一邊的帷幔束起,探手去試墨宸的額頭溫度,發現額頭還是滾燙,急的險些掉淚。
「大人還是未曾醒來……太醫說若熬不過今晚,可能就……」那侍女也是淚水漣漣。
「不許說晦氣話!阿宸一定會好起來的!」公主甩手給了侍女一個巴掌。
「是,奴婢知錯。」侍女跪在地上發抖。
墨宸還生死未定,婉瑩公主也沒心思計較過多︰「藥拿過來吧。」
緘默的蘇阮心口一顫,連忙走近,離床榻還有一丈時卻被公主喝止︰「將藥端來。」
她只允自己的貼身侍婢靠近。侍婢上前從蘇阮手中接了藥碗,轉遞給公主。
蘇阮終于離床榻近了些,可惜帷幔遮蓋大半的樣貌,她仍舊只能模糊的看著他的身軀。
這種近在咫尺卻無法觸踫的感覺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心上爬行,攪的她快發瘋。
婉瑩公主略攪拌藥水,試了試溫度,便讓他人扶墨宸坐起,親自喂藥。
蘇阮看著她的動作,心底發冷。
「咳、咳……」
藥汁嗆到了墨宸,他微弱的咳嗽了幾聲,竟幽幽轉醒了來。
「阿宸!你醒了!」婉瑩公主連忙放下藥碗,驚喜的站了起來。
「公主……」墨宸虛弱的喘著氣。
侍女殷勤道︰「墨大人,您昏迷這兩日,公主都徹夜不眠的守著您!」
「是嗎……多謝公主……」
「阿宸!」婉瑩公主根本不容他多說半句,一把撲上去抱住他,突然就失控的大哭起來,「我以為你要死了!你知道你傷的多重嗎?離心口只差半寸!就差那麼一點……那麼一點,御醫說你可能挺不過去,我……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墨宸死里逃生,力氣還未恢復,虛弱的根本沒有力氣推開︰「公主……咳咳……」
蘇阮一言不發,稍不注意,就咬破了唇,血把嘴唇染的緋紅。
她發誓,這世上最討厭的兩個字就是「公主」,他醒來這麼短短片刻,已喚了三遍。
千辛萬苦的跑來這里,就為了看這畫面嗎?
把心一點點的揉碎的感覺……好久不曾有過了……
墨宸和婉瑩公主不過說了幾句話,又因為虛弱而昏迷過去。立馬,就叫了御醫來查看,御醫檢查了一番,松了口氣︰「既然信賴了,就生命無憂了。」
「走吧。」婉瑩公主心情大好,說話的聲音都上揚的,「去找太子哥哥!」
寢宮安靜了下來。
雙方交替短暫的空隙時間,蘇阮才得以走到榻邊,低眸看向數月不見的男人。
墨宸緊緊的閉著雙目,長長的睫羽在燭光映照下落下一層陰影,遮蓋住他的眼瞼和筆挺的鼻梁。
他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慘白,連那性感的唇,也淡的沒了顏色,在他身邊,甚至完全感應不到他的呼吸。
他的上半身**著,厚厚的繃帶圍繞著胸口往下稍許的位置纏繞,露出幾抹緋色。
依舊是如山水畫般的容貌,卻因為了無生氣而變得那樣陌生。
蘇阮不自禁的伸出瑩白的手指,顫顫巍巍的撫上他秀挺的眉頭,一點點下滑到他的眼楮、鼻梁、面頰……嘴唇,唯有嘴唇,還有些許的溫度,讓她流連忘返。
上一世的眷戀被長長的歲月磨平,是被時光的酒典藏發酵,還是被埋入地底腐爛,她不知道……
如今斗轉星移,時光更替,他在她心中還有多少分量,連她也丈量不清。
上一段婚姻失敗的教訓告訴她,這世上,婚姻並不可靠;
而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故事亦在告誡她,愛情,也並不長久。
蘇阮移開了落在他唇上的手,抬手,拔下發上的素簪。
這是他送她的第一枚發簪,雖然只是最簡單最樸實最廉價的銀簪,她對它,卻比那枚昂貴的月光石發簪更為珍愛。
將發簪放入他的枕下,轉身便打算離開。
「參見太子殿下!太傅大人!」
蘇阮心口一跳,暗道糟糕。
大門已經被推開,腳步優雅的太子與太傅並肩走入,邊走邊說話。
「聖君之事拖不得,殿下……」
蘇阮低著頭從兩人身邊路過。
「一定要殺掉他!」
蘇阮抿了抿唇,仍舊繼續前行。
這處僻靜,也無人巡邏,皆在前門鎮守。
蘇阮出了殿門,就轉入大殿的背面,貼在門板上,側著耳朵聆听里面的話。
「他方回宮,若這時下手,也未免過于急躁了些。」太子道。
太傅道︰「此時不下手,難道要等到他羽翼豐滿之時再一決生死?他手上有人盡皆知的先皇遺詔,而且國師已經回來鼎力相助,老臣之中必然會有一部分向他們靠攏,用不了多久的時間,他們就會發展成朝中一派難以控制的力量……」
蘇阮這時已將之前的心事給收了起來,百里溯為她而入世,力所能及的範圍,她一定會幫他。
現在太子和太傅是在為是否要出手對付他而爭執?
「此事我們不出手,也必然會有旁人出手。屆時我們不出一分力,可坐收漁翁之利,何樂不為?」太子堅持己見。
「還是和上一世一樣優柔寡斷。」蘇阮心道。太子這樣優柔的性格,適合當一個盛世明君,想做這亂世的帝王,就差了些霸氣。不過,這事也說不定,畢竟人都是被逼出來的,太子還年幼,將來遭遇什麼重大變故的話,性格月兌胎換骨的改變也說不準。
「殿下的想法,何嘗不是其他人的想法?殿下不出手,出手的就是三皇子。」太傅的聲音很是擔憂,「殿下……恕臣直言,您就是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觀戰之中失掉了局面啊!今天四皇子、八皇子有多殷勤多討好你看不到嗎?他們平日不將你放在眼里,若你這時能出手解決掉聖君,您在皇子中的地位就大不一樣了,三皇子正是如此通過一件一件的事情樹立他的威望……」
太傅大喘氣︰「微臣知道,與您說這些也無用,您向來是謹慎行事的,但是微臣必須要讓您知道,這宮廷里,您的些許猶豫換來的就是殺機。」
房間里的腳步動了,太傅接著道︰「微臣這幾日一直告訴您,墨將軍只是受了輕傷,其實不是……墨將軍被一劍穿了胸口,若非他早有提防穿了護心甲,導致劍鋒下滑了半寸刺入肋骨,這才僥幸的沒有當即斃命!即便如此,他到現在也還是危在旦夕,能不能熬得過今晚還是問題。」
太子的聲音明顯慌亂起來︰「怎會?阿宸他……」
「這正是因為您的猶豫啊,殿下!若您及早對三皇子下手,何來今日之痛?」
太子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知道了。好,這次我來出手。」
「誰?!」一聲輕喝,火把亮了起來,照亮這一方地界。
蘇阮想逃已經來不及了,方跑幾步就被團團圍起,捆住雙手、塞了嘴帶到太子面前。
「你居然在這里。」太子很高興,「竟敢躲到我的寢宮,難怪我的侍衛搜遍皇宮也找不到你。」
「你剛才在偷听我們談話!」太傅明顯要凶的多,「將她拖出去,亂棍打死!」
「慢著。」太子阻止了侍衛的行動,微微笑著打量蘇阮,「太傅,這位是聖君從宮外帶來的女人,據說,聖君就是為了保護她才表露了身份,我想,她對聖君而言應當是很重要的人吧。」
太傅皺眉道︰「聖君心愛的女人嗎?你確認她對聖君而言很重要?」
蘇阮不斷的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可是嘴里塞著布,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自然。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那種從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東西是騙不了人的,聖君和她說話之時,眼楮黏在她身上都移不開了。」太子淡淡的笑著,「我想將她作為誘餌,誘使聖君入局,如何?」
太傅哈哈大笑︰「天助我也!只要設宴令聖君前來,到時候自可將他斬殺……」
「嗚嗚嗚……」
蘇阮仍舊不斷的發出嗚咽之音。
「拿掉她嘴里的布,听听她在說什麼。」太子擺手,「可千萬別向我求情啊,我最討厭听這種話了。」
蘇阮手里的布被扯了出來,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斷斷續續道︰「我……願協助殿下……咳咳……刺殺聖君……」
「哦?」太子玩味的揚起唇角。
「我們身邊何其多能人,無需你幫忙。你只要乖乖的呆著做誘餌就夠了。」太傅對蘇阮不屑一顧。
蘇阮的氣息終于撫順了,咽了口口水︰「只有我幫你們,你們才能成功!」
「小小女子,竟還口出狂言!」太傅擺手,「將她拖出去,灌下軟骨散!」
兩邊的侍衛立馬前來,一左一右的抓住蘇阮的肩膀。
蘇阮眼見就要被拖出殿外,也不掙扎,只冷笑著道︰「呵,那你們就去吧,兩個蠢人!你們連聖君的實力如何都不知道,還在這里談什麼刺殺……」
「等等。」此言挑起了太子的些許興趣,「你了解他?」
侍衛放開了蘇阮,蘇阮的手臂都快被拉的月兌臼了,揉了揉,呲牙咧嘴︰「我與他出生入死,怎會不了解?」
太子優雅的輕笑道︰「蘇阮,我很想相信你的話,但你也得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吧。聖君如此待你,你卻要殺他,說出來,實在不太可信啊。」
「我要活命?還需要別的理由嗎?我與他認識不過幾日,難道要為他把命都舍棄掉?」蘇阮冷聲。
這麼直接的回答,倒是令太子一愣,然後滿意的點了點頭︰「阿宸還在修養,不如我們換個地方談?」
太傅︰「殿下……」
「移駕偏殿。」
……
東宮偏殿。
「他的武學當今世上怕是已經無人能及,哦,宸哥哥也許可以一試,但是如今宸哥哥的身體狀況……」
蘇阮大致和太子描述了這一路上所見的百里溯出神入化的劍法。
太子听畢皺起了眉,他似乎不信,一直低著眉沉思。
思量之後,太子謹慎道︰「去請皇城司的人過來,還有,目睹三皇兄之事的侍衛,叫來。」
片刻後,來了兩個皇城司的守衛。
「參見太子。」
太子問道︰「今日在帝都之外,聖君發怒之時你們在場?」
「是,屬下們趕過去時,地上躺了三十幾個守衛,皆是被一擊必殺。而三皇子握著劍站在血泊之中,全身都是血……」回想那一幕,守衛臉上還有些懼怕,當時百里溯的樣子,實在太可怕了。
「知道了,退下吧。」
侍衛也被帶了上來。太傅道︰「今天三皇子和聖君之間的事情,詳細說說。」
侍衛道︰「是,早上的時候,三皇子去迎接聖君陛下,不知怎的就惹惱了聖君,他去撩開車簾的時候,陛下突然卡住了三皇子的喉嚨,三皇子完全動彈不得,後來被狠狠的甩了出去。」
「你確定他是完全動彈不得?」
「屬下看到的的確是這樣,而且三皇子摔倒後好久才能爬起來。」
「退下吧。」
兩撥人都退去之後,太子和太傅對視一眼,臉上少許露出了凝重之色。
三皇子的實力他很清楚,與他不相上下,他們這樣的實力拿在哪兒都是絕對的高手。
倘若三皇子這樣的實力,在聖君面前毫無招架之力,那麼,聖君的實力的確是深不可測啊……
連一直叫囂著要去刺殺的太傅也閉上了嘴,低眉深思。
刺殺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一擊失手,後患無窮。
若聖君的實力已經強大到無人能一擊擊殺,任何刺殺都是無用功,收拾不好,反而會惹上麻煩。
蘇阮將他們倆臉上的忌憚之色收入眼底,暗贊百里溯的聰敏。
他初來乍到,身邊又無人回護,其實極其被動和危險。倘若他悄無聲息的進來,低調的為人處世,不用想,這些虎視眈眈的人馬上就會奔上去迫不急定的斬殺他以除後患。
他一入宮就展露身手和實力,尤其是對三皇子展現出來強橫的一面,瞬間就將他在宮中的地位奠定了下來,如今誰想動他,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實力。
無形之中,他已經掌握了一定的主動權,至少那些四皇子之類的絕色是完全不敢對他有歪心思的,現在需要注意的,也就是太子和三皇子這兩個狠角色了。
「想刺殺,也不是不可以。先下毒,再刺殺,就是絕佳的辦法。」蘇阮這時才提出自己的想法,「我可以當那個投毒的人,先讓他喪事功力,然後再刺殺,就能一擊殺死,而且,不會有人想到他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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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gracewith的花花和鑽石哈,麼麼噠
墨墨這算被揩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