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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生活的小城邊上,是長江的一條支流,江浪滔滔,日子卻靜如止水。每天的彈珠,巷子,窯廠以及學校,並無變化。連頭頂的天空,路過的農田和大樹,都像被靜止了一樣,存在永久。時間緩慢悠長,一分一秒都像度過十年一般讓人容易昏睡。時隔多年,在有大江大河,有永不休眠的大城市里生存著,難免總想起故鄉的景來︰紅的牆,青的瓦,灰白的天色,以及夜晚江畔隱遠的槳聲。
可是誰都不回去。像漂泊多年的游子,對故鄉有無限眷戀,卻自知此故鄉非彼故鄉。
夏天的時候,大人們吃過晚飯喜歡在巷子里乘涼,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挨在一起,門前是個大的已經停播的廣播站,圍牆很高,長百米,就這樣形成一個巷子。一百米的巷子,就成了童年時玩樂的一片天地。大人們常在一起說的,無非是自家孩子的考試成績怎樣,或者是爭吵誰家的孩子在學校欺負了誰家的孩子,又或者是工作的窯廠里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天天,一年年,都這麼度過。平靜如一面湖。
窯廠何時建造的連我父親也不清楚,只記得當時爺爺在里面工作,後來父親接替了爺爺的班。大多數村子里的人都是如此,有世襲意味。父親進窯廠的時候,我還年幼,不知道窯廠是干什麼的。每次我進去的時候,總是感覺里面很熱,然後滿頭大汗的跑出來。後來父母就干脆不許我去那里玩,村里其他孩子也是一樣。其實窯廠就是做磚的,幾台大的機器擺在一起,沒日沒夜的干。但我還是不知道具體怎麼做,都是听母親跟我閑話的時候說的。
窯廠每到年底都會組織一場大型活動,全村人都可以參加,作為所謂的年終福利——在窯廠外搭建一個簡單的台子,要麼放一場公共電影,要麼請一些鎮上的「歌手」唱唱歌。後來,窯廠的生意不太好了,活動就取消了。不過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無非是少了可以瞎喊瞎叫,去台上胡鬧的機會,無關緊要。
那時候,村里就一個民辦小學,所有的孩子都在一起上課。學校里,桐然黑黑瘦瘦的臉,和常常詼諧耍些小聰明,配上這麼一個文藝的名字卻不思學業,真叫老師們頭疼。不過最讓老師們頭疼的,還是他那雙狡黠的眼楮,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每當我們看到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的時候,就知道有人要遭殃了。
時隔近十年,當我再次見到桐然的時候,他事業有成。還是與年少時一樣的個頭,黑黑的模樣,只是虛胖虛胖的,嘴唇有點發紫,估計是應酬多了,被人給灌的。眼神也不似當年那般靈活變幻了,反而像迷了霧一般地模糊起來。升高中的時候,他獨自一人默默南下闖蕩,杳無音訊。直到這回窯廠被改建的時候,才知道他回來了。而且,開發商就是桐然。
听父親說,窯廠被改建的時候,村子里的八、九十歲老人都來了,大家都唉聲嘆氣的,遠遠地圍觀,驅之不去。
老老少少圍在一起,像一群伺機而動捕食獵物的動物一般,默默站立著,神情麻木,觀望著一座座老房子轟然坍塌。
震耳欲聾的爆破聲一陣一陣地傳來,有些人一輩子都沒听到過這麼大的響聲。每個人都覺得刺耳,可沒有一個人捂住耳朵。看著煙塵四起,滾滾如潮,一座座窯廠像是老電影里那些行將去世的老人一般,微微傾斜,緩緩倒下。無一幸免。
一個星期之後,一切都成了廢墟。殘垣斷壁,到處都是紅磚青瓦,原本擁擠喧鬧的廠房,像一只受傷的野獸,變得異常安靜。我想起兒時那些渾渾噩噩的日子——永遠都是灰蒙蒙的天,無雲無日,廠房里機械的聲音,終日終夜沒完沒了地響,日子像每天的新聞聯播一樣,看不到盡頭。十幾年就這麼過去了。如今,窯廠被拆的只剩下一排排矮矮的紅磚圍牆,回想起那些空洞的時光,頓覺心酸,仿佛被誰偷走了什麼。
迫不及待地,售樓部就在廢墟旁邊拔地而起。原來的窯廠區已被拉起了警戒線,提醒著路人注意安全,也提醒大家,這里即將建造新的樓盤。
時光似乎沒有在這里留下什麼,一切都好像很有規則的進行著。直到那一聲震耳欲聾的響聲刺過來的時候,才發現,一轉眼,這座見證了兩代人恩恩怨怨喜怒悲歡的窯廠,就這麼變成一座廢墟。輕易得就像剛剛接好一杯水,手不小心一滑,杯子連同水都碎裂一地。讓人猝不及防。
再也沒有每天轟轟隆隆的機器聲音,有的只是一群人的生活。以及每天買完菜,大家擠進售樓部東瞧瞧西看看,各自展現自己的「學識淵博」。從隔壁村的樓盤已經在建,到省里就要搞新農村建設;從社會主義到伊拉克戰爭。幾個老人在一旁模著胡子思索著,像是在震著場子。
好像都活的好好兒的,窯廠的倒閉沒有影響到他們關注房子的大小和開盤價格。至于買不起房的,也和窯廠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