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如何成了這般模樣?」花枝語氣松下來,仍是不解地追問。
杜忘憂听了面上一喜,牽了裙子踮腳轉了一圈,眉眼彎彎地問花枝︰「可好看?」
花枝思襯片刻,目光沉沉如水,輕啟薄唇︰「略丑。」杜忘憂稍一分神,腳下一趔趄差點沒摔倒。這話說得直白,傷了她滿腔熱情,頓時眼角嘴角往下拉,面露悲色。花枝見狀柔聲道︰「你莫要難過了。」這話著實出乎杜忘憂意料,花枝何嘗變得如此體貼了?
果然花枝一臉誠懇地繼續說︰「你這番模樣倒是比之剛才,更丑了幾分。」杜忘憂倒地,一臉絕望。花枝繼續問道︰「草兒,你老實交代,這凡人身軀從何而來?」
「適才有一仙人路過此地,我有幸與之攀談了幾句,他便遂了我的心願幫我化作了人身。」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一來杜忘憂不想花枝知曉她以拜做人徒,日後不便她跑路。二來她不知那顏溪底細,不敢輕易透露。
花枝听了這話倒沒有懷疑未顯意外,輕輕答道︰「我道你非池中物,此番結了仙緣倒是不顯意外。不過你白得了這身軀,修行卻差極,實在不妥。還是靜了心修煉為好。」
「謹遵花枝姐姐教誨。」我突然想起花枝是追了那農夫而去,心中好奇,小了心問︰「花枝姐姐,今日那農夫可是你故人?」
「倒是頗像,」花枝目光柔了又柔,「我听了他念詩口吻,真像極了居士,尾隨他至那田地,觀他動作,舉手投足與居士全無二般。然他乃俗世之人,居士又離世多年,想來怕是巧合罷了。」
花枝說得忘情,杜忘憂听得興奮,八卦之心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澎湃啊。「那居士可是這南園故主?」她順藤模瓜,直截了當打听起了花枝心尖尖上的人。
不曾想花枝陡然醒轉,望向她眉眼凌厲,語氣當即冷卻︰「草兒多嘴了。」言畢飛身隱進了那櫻花樹。杜忘憂愣在原地回味那嗔然一瞪,真真是……美艷無雙啊。這花枝,與那顏溪,當真是絕配。
不知道怎麼的,每次默念顏溪的名字都有一種極其熟悉的熟悉感。根據十九載飽覽的小說,這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其中定有蹊蹺。難不成這棵黃花菜的身世另有乾坤?莫不是那顏溪的前世今生與這黃花菜另有淵源?杜忘憂不由得多念了幾遍這名字,顏溪顏溪,果不其然,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顏溪、鹽析。原來八竿子打不著,不過是生物課上學了蛋白質的性質罷了。
杜忘憂見花枝不理她,獨自附身萱草,默念那口訣。天色漸暗,夜色如水,有點點螢火穿梭于雜草中間。春盛日暖,蛐蛐的叫聲細長纏綿,不絕于耳。杜忘憂無眠,想法子逗花枝同她聊天。她問︰「花枝姐姐,你說若一橋上立碑,字曰‘休得過橋’,然來往之人視若不見,來去自如。這是為何?」
花枝本不願搭理她,但听了這問題,略略思索,不得其解。終是問她︰「為何?」
「因那‘不準過橋’不過是橋之名字罷了。」
杜忘憂見花枝沒有反感,玩心大氣。稍微想了一下又問︰「二人同時到一河邊,均欲過河,然只有木舟一只,且僅能載一人。問這二人能否都過河?」
「自然不可。」
「非也。此二人分立河兩邊即可。」
花枝較上勁了,「你且再問。」
「入秋,雁飛南方,為何?」
「因南方溫暖。」
「唔,若不飛,焉走也?」
三言兩語下來,花枝瞧出了端倪。嘻聲斥她,「不過小小把戲,難登大雅之堂。」杜忘憂吃癟,明明是花枝答不上來,偏生還要狡辯,她也不拆穿。話題一轉,問起︰「花枝姐姐可知世上哪些仙人修行高?」
「自然。若說修為高深,西有昆侖山上子魚,東有蓬萊島上顏溪。不過傳言雖說如此,卻甚少有人親眼見識。據說那顏溪,貌美驚人,曾有目睹其容顏者,羞愧難當含恨而終。從此顏溪便甚少以真面目示人。而那子魚,則是迎七彩煙霞而生,渾然天成去修飾。你問這作甚?」
「不過隨口一問而已。」沒想到隨口一問就問出來這麼驚人的內幕啊。杜忘憂感嘆自己眼光著實毒辣,那顏溪果然不是好招惹的,又覺這話題再繼續下去恐怕就堵不住自己的嘴引花枝生疑,話題又轉了一轉︰「花枝姐姐如何得知明日有人來這南園?」
「年年清明如此,今年怕也不會例外。」
「來人可是仰慕花枝姐姐美貌,特來此賞花?」想來想去,這破園子也就這點好了。
「未必。居士雖離世已久,但聲名載道,流芳百世。來此之人,頗有不少懷思居士的。兩下相比,我倒是更寧願世人思念居士甚于流連風花。」
「那農夫明日可會來?」
花枝默然許久,答︰「也許。」
杜忘憂覺得,這花枝怕是心儀那農夫了。一在那農夫與已故居士頗像,而花枝久久心系那居士。想來花枝厭惡世人,只怕也是因了這居士之死吧。二來今日花枝去觀望了許久,每當提及那農夫,便支吾不語,這分明是羞澀啊。于是心生一計,「花枝姐姐,明日你我化為人身,也與來者交往一番,如何?」
「草兒休要打此主意了。修行者當清心寡欲,莫貪了一時熱鬧誤了正道。」
言及此杜忘憂就無可奈何了。夜里月亮甚是明亮,目之所及遍布了一層朦朧冷光,灰白的小路,灰白的庭院,灰白的草面。有點滴晶瑩水珠落在臉上,滑滑的,涼涼的,有點癢癢。杜忘憂只覺困的很,懶得拂去,眼皮闔上就沉沉入夢鄉。
花枝卻醒了。目光清澈,面色凜然。她從櫻花樹中現身,走近杜忘憂,伸出食指探了探杜忘憂的脈絡,隨即面色一沉,袖帕翻飛,對著杜忘憂的眉心處畫了一個符咒,施了一法,那符印便消失在額跡。花枝望著那印記深種,面露不忍,抬手貼近,指月復劃過那花苞,眼底一片沉痛。
次日清晨,太陽高掛時,杜忘憂幽幽醒過來。彼時花枝不見蹤影。杜忘憂見怪不怪,活動活動腰肢,打個哈欠,眼角擠出淚花。她念動咒語想從黃花菜里走出來,結果怎麼行不通了!這下她倒是真的著急了,本想趁著這個機會勾搭個美男就從了他下山,再尋機會出逃,怎想這關鍵時刻咒語不起作用了。心中期盼著花枝能快些回來,幫她瞧瞧。可是,怕是來不及了。
那躑躅而來的三人,明顯就是沖著南園而來,明顯就是花枝所說的人了。
其中一個做童子打扮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替身後人推開木門,只見身後那人著一身絲綢黑衣,面若沉霜,稜角分明,黑發挽起,不怒自威。他抬步入園,身後那人一身粗布麻衣,面容溫潤,眉眼溫和,青絲披背,散落在肩,讓人看了心生親近之意。杜忘憂按捺住自己的焦慮,安慰自己說靜觀其變,實則美男在側,無心其他了。
那童子在櫻花樹下掃出一片淨地,鋪了墊子,然後立在一側,對著那黑衣人說︰「公子請坐。」那黑衣人對白衣人微微施禮︰「何兄,請坐。」那白衣人點頭應了。二人雙雙坐下。那黑衣人說︰「今日清明,我念香山居士舊日風采,遂來這南園寥寄追思,不曾想竟遇上何兄,去年今日,我獨一人守著這櫻樹,今日得何兄相伴,實乃樂事一樁。」
何姓白衣人展顏一笑︰「章兄高風亮節,我實在佩服。今日不過途徑此地,听聞香山居士故居在此,遂起了心思來一睹遺風。」
這二人說話忒酸,杜忘憂搖頭感嘆。那香山居士听起來頗為耳熟,莫不是唐代白居易?
「這南園雖破,這樹櫻花倒是年年如此,絢爛不失優雅,清新更添嫵媚啊。實在讓人傾心。」那黑衣人說道,杜忘憂當機立斷判定此人必然,不可信。
白衣人應道︰「的確。這櫻花開在這荒涼山野,倒真真是別有一番風采。」
一丘之貉!
杜忘憂心中不忿,這園內除了花枝這顆重彩的櫻花樹,雜草叢里自己這棵黃花菜也算獨一無二了,怎得這一個兩個,書生也好,路人也罷,獨獨忽略了她。她忍了怒氣听二人左一句「櫻花爛漫幾多時,柳綠桃紅兩未知」又一句「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只覺得牙槽都酸的癢癢了。
末了那白衣人眼神流轉,定定望著杜忘憂。
杜忘憂頓時有一種養了十九年的女兒終于覓得佳婿的心酸喜悅,眼巴巴望著那白衣公子,盼著他能說個一兩句來撫慰撫慰這受了重創的心靈。
那人遙遙一指,綿潤的嗓音傳來︰「素來听聞那黃花煮食別有一番滋味,現下才留意到這園內竟有一株,不禁口內生津,讓章兄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