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顧盼傾國亦傾城
古色生香的北京胡同,拗口悅耳的京片子,清涼甜潤的大涼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是言語無一能夠描摹的,也因寫作需要,特意去北京溜過一圈,連橫店也不曾遺漏,可全然沒有如今感官上來的刺激。
這繁華著實讓人唏噓,心緒挑轉,湮滅不了骨子里見證歷史的旁觀感,還是既往不咎的以21世紀的言子衿自居。作為不得勢的舞姬,我並不像正經小姐那般處處受制。
頭戴小氈帽,一身長袍馬褂燈籠褲,李四娘容貌並不出眾,只是襯著江南女子特有的娟雋與清秀,再配上這一身打扮,倒像是身量不足的俊雅公子哥兒。不知說了多少好話,才求的縴雲搞到這身衣物,我前塵盡忘,她表現更多的是欣喜,我也樂得省去了既模仿本尊、又性情大變的為難。
到攏香閣學舞已有數天,想要的舞姿只有娼館學得到,我前世對舞蹈一竅不通,所幸李卿若本尊是舞姬出身,身子柔韌有加,只是為了保命,也只得舍命拼上一拼了。
轉眼已是四月中旬,端午近在尺眉,想起與四皇子的初見,雖是尷尬卻是開了好頭,再配上屆時學來的舞姿歌喉,更能讓他相信我非本尊。
拐進後世留名的胭脂胡同,那茵茵青磚,仿佛輕輕一拭,就能揩下歷史風塵。踏進不過十步便見一青磚紅牆的獨家大院,大門匾牌上青蔥蒼勁的三個楷字︰攏香閣。記得前世有史料記︰清順治年間取締官妓,加之康熙帝的大力杜絕,娼妓便轉為地下,多以教坊攬客。我當時一心想要學舞冒失闖進,險些被打,多虧了陪客歸來的碧螺斡旋,之後方知個中緣由。
攏香閣中女子多半才華橫溢,樣貌出眾,可因身出樂籍,命微卑賤,清朝嚴禁官員狎妓,嫖客多是商賈小販,或是吟唱應對的才子,遠沒有後世影視中那般自在享受。理不出封建社會層次分明的禮教頭緒,得知她們才華出眾,我便把一切不合時宜拋擲腦後,與她們嬉笑廝摩。
躡腳擠進富麗的閨房,教我習舞的碧螺神情戚戚,低頭捻淚。「怎麼,是哪個惹到你了?」直到替我打簾的丫髻欠身拜退,我才收了故作男子堆砌出的威嚴,嬉笑著上前攬住她,低聲細問。
「果真是無價寶易求,有情郎難得」,她淚光瑩然,臉有淒苦之色,猶如低聲呢喃,幽幽長嘆,復又強笑道︰「是碧螺唐突了,姐姐一介良家女子,可莫要受此褻瀆!!!」
我瞥見她尚顯稚女敕的臉上浮出脂粉也掩蓋不了的涼薄,想起前世與她同齡的佷女,還尚滾在我懷中撒嬌,心口驀地一緊,同情淹上嗓間,作勢將她摟進懷里︰「什麼良家子,也是個落勢舞姬。來,給姐姐說說,姐姐替你出氣!!」
她嬌嗔我一眼,突地一聲呲笑,玉蔥般的手指點上我的額頭,軟語嬌叱道︰「能大了多少,姐姐應得倒是爽利,也不怕閃了舌頭,我恁得嬌弱,何必在此自卑自憐,罷了,這就是我們妓子的命吧」。
「前堂,還是莫去了!!」碧螺攥住我的衣袖,輕聲勸說。
听出她話中遲疑,我上前挽住她,不在意的聳肩一笑,低語自嘲︰「有什麼打緊,她們只道是言公子,有哪個曉得我是言姐姐」。
「我一向是拗不過你的」,她點點我的鼻尖,無奈搖頭苦笑,我在她的的牽引下走向薄棺,其中的女子,花容月貌的姿色,這曾經攏香閣的魁首司月,當年為了所謂的「良人」,休舞拒客,耗盡私藏自贖其身。誰想入室半載,花魁的風情嫵媚滌盡,方顯出閨中少婦的衰態來,「郎情蜜意」消怠,司月身微卑賤,少了「良人」的恩寵作靠山,閨帷中自是受盡欺凌,正妻污她偷人,她為表清白懸梁自盡。我雖不贊同這等做法,可向來對此種決絕女子欽佩至極,司月死後尸首無人管制,勾欄昔日姐妹便湊錢接回了她,在此設了靈堂以供祭拜。「仗義多為屠狗輩!!」,我此刻體會頗深,加之好奇心作祟,便央了碧螺攜我同去祭拜,她被我纏的無法,被迫同意。
我作罷長揖,學著前面那位,提起一側青銅酒壺倒了滿杯,一表「薄酒聊知己」的意味,將杯中酒傾倒近半在棺前的瓦盆內,我捧著酒杯拱手作揖行禮,低聲喃喃︰「司月姑娘,一路走好」,之後,仰頭飲盡余下,偌大的前廳瞬間熙攘盡消。
「如今還有公子願與司月姐姐共飲一盞酒,不嫌棄她曾是殘花敗柳,黃泉上姐姐也不會孤寂了!!」黃鶯般嬌艷嫵媚的嗓音夾雜著深深的悲傷傳來,踏進的女子,頭上挽著一窩絲杭州攢,雲鬢堆鴉,猶若輕煙密霧,粘上飛金巧貼,綰的是點翠嵌寶石蝠碟卉鈿子,翡翠綠草頭蟲瓖珠銀簪齊插後鬢,一身雙雁瑞草彩繡緞裳,珍珠白湖縐裙,艷勝姣花照水,俏如谷生幽蘭,真正是顧盼傾國亦傾城。
裊娜翩躚,她盈盈立于我面前,作了福禮,悲聲呢喃︰「驚鴻替司月姐姐謝過公子了」。
驚鴻?攏香閣現任頭牌,看她的樣貌性情,行頭飾妝,果然很有花魁的範兒呢,倒是名副其實的讓人「驚鴻一瞥」呢,再加上這一身漢室裝扮,讓我心中好感倍增。無暇解釋,當時窺見杯中酒色澤豐潤,淡雅清香,便知是酒中極品,我自來嗜酒如命,且好奇心佔了大半,于是留下半杯飲了解饞,不想牽扯出這樣的誤會。
她話未講完,音尾已帶了哭腔,快步徑自俯跪在棺前,匍于其上,掩唇嗚咽,長睫閉合便有大滴淚珠兒滑落,撩起了一幅「紅消香斷有誰憐」的淒楚之美,「不想咱們姐妹一別竟是再難相見。姐姐一腔心血白白付諸東流,今委屈至此,驚鴻替姐姐不值!!!」,她失態慟哭,丫鬟上前扶持,被她揮手擋開。「縱是滿月復才華,如今也被一席薄棺卷了去,那個男人,連靈位墓碑都不曾設,這便是姐姐所謂的長情嗎?姐姐睜眼看看吶,他配麼?配麼!!!」,一番我見猶憐的含泣喃喃自語,略顯哽咽的嗓音夾雜幾絲不屈與恨意勾勒出劃破瓷器的尖銳,在寂靜的大廳內格外醒耳。
她眸中含怨帶恨,放聲冷笑,話中猶帶哭腔:"‘樓中那有情好,所綢繆者錢耳’,便是我們的命嗎?色衰則愛弛,愛弛則恩斷,驚鴻不服,如今姐姐尚有姊妹們痛哭一場,待得我去了,又有誰人設靈祭奠呢!」。
她哭得淒楚,我縱是沒有同感,閱覽後世資料也明了她的處境。清為封建史上女子地位最為低賤的朝代,何況官府明文禁令的娼妓,她如今這番」黛玉葬花」的傷懷,怕也是自感身世吧。若生在平凡人家,以她的才華相貌,蔭譽封誥,也不是沒有可能。
廳中低去的啜涕聲漸有乍起之勢,隱藏的悲傷絕望像要再度席卷而來。我于這群啼哭的紅顏脂粉中,浮起些許同情,唯一的男子裝扮,若不出言安慰,未免不妥。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若姑娘去了,我便以天為爐,捻土為香,慶祝姑娘早日離了這苦海!!」,我踏前一步,捏著嗓音,學著影視中書生的慣常動作俯身拱手勸道,倒是無人勘破我的身份。只話一離口,我便心生悔意,她也似是將我當成了登徒子,並未答話,已祭拜完畢,方要施施離去,只被身旁的碧螺拖住衣襟,在耳旁細語。
碧螺將我送到「佳期如蘭」門前,便不願進去,只說驚鴻不喜旁人進出她的庭院,雖癖性乖異,可舞技超群,我余時不足,跟著她學無疑最好,糾纏片刻無奈任她離開。
推門而入,苑內紫檀香陣陣飄渺,成片的瀟湘竹遮映,青翠幽靜,綠石小道氤氳其中,竹影參差,苔痕濃淡,盤旋曲折。推開虛掩的鏤空雕花竹扉,輕碧雲煙紫蘇窗,琉璃螢光青竹屏,醉臥桃紅美人榻,堂中壁上唐伯虎的美人,米元章的山水,劉石庵的扇面、鐵寶的對子,松中堂的一筆「虎」字,一一撲開,窗下瑩瑕白玉案上擺著文房四寶。籠起的立屏上繪有浣紗西子,出浴太真,攜琴明妃。
圍屏瓏門處著一襲雨過天晴紗簾,掅紗而入,便是驚鴻的里房。房正中放有一狹長江南煙雨楠木琴案,上置兩個青花底白玉酒杯,余半盞喝剩殘酒,那酒色碧如翡翠,盛在杯中,宛如深不見底,酒香極是醇厚,更是惹得我垂涎欲滴。
一側凌亂的散著未收的棋盤,妝鏡前側立著銀質纏枝牡丹翠葉燻爐里香煙縷縷,燻得房中膩香異常,攏起的紗窗上開的正盛的玉台金盞凌波水仙花。翠羅桃色的煙紗床帳中伸出一只白藕明玉似地手臂,嬌軟懶散的聲音溢出︰「姐姐,可是比驚鴻想的快呢」,她掀帳滑出,衣衫齊整依舊,一張姣好的媚容,清麗中透著媚骨的妖艷,媚態飛揚的垂眸嗔道︰「方才驚鴻多有冒犯,還請原諒則個!」
只看的我心間一軟,忙笑說無妨。她雙目含嗔,掩袖吃吃的笑著,攬我撩了經紗,裊娜走出里房,細語道︰「今日驚鴻得閑不用陪客。姐姐不必拘謹,勾欄女子性子怪癖,不過用于自保罷了,姐姐孤身于勾欄學舞,才叫人頂頂佩服,只是先前貼心的人兒,卻已去了」。
輕掩房門,走上竹林中的綠石小道,不消片刻,見一石桌立于其中。「驚鴻心中不愉,姐姐可願陪我喝上一杯?」她眸子中氤氳出幾分乞求,幾分霧氣,清麗月兌俗的臉上顯出一絲淒楚之色。
我正暗自思忖,不想聞到如同內室中的清俊酒香,頓時眉開言笑︰「好啊,也當祭一祭黃泉路上的司月」。
她面色一黯,嬌艷的唇角浮出一絲笑意︰「誰願陪我們妓子喝酒呢?連那些恩客,不過為了討得便宜,果真如碧螺所言,姐姐對我們竟沒有絲毫看輕」。
「哈,我敬佩還來不及呢!」我無聲笑了,撫上鼻尖,訕訕開口。這樣出眾的美人,看著也是一種福分呢,對于受過二十多年平等洗禮的我來說,封建社會的那一番等級禮節即便擺在面前,還是覺得遙遠,且不說壓根沒想到這層,算有,以李卿茹舞姬出身,又比他們尊貴了多少?再說她們並不像21世紀的小姐和小三只為了虛榮和享受,多數是受株連的犯人家屬被貶為賤籍,與87版《紅樓夢》中因家族獲罪淪為娼妓的史湘雲類似。
經過幾日觀看,驚鴻她們雖是「一條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卻琴棋書畫,曲唱應答,樣樣精通,就連閨帷貴婦,也難有她們的才識和見地。其實拭看中國歷史留名的女性,薛濤,魚玄機,李季蘭,蘇軾身邊的朝雲,擊鼓勵兵的梁紅玉,以及江山易幟中風骨猶存的秦淮八艷,多半是妓女。因自宋後,尤其明清,良家女子恪守「無才便是德」的本分,不允許研書習字,妓女文化倒成了中國文化中一種畸形存在。以言子衿的立場,我雖常以作家自詡,只怕文學才蘊也難抵她們分毫。
她隨意把衣袖挽至肘部,將翠色酒漿穩穩斟滿,帶著決絕的灑月兌道︰「今日咱們不醉不歸,當初得司月姐姐親手**,姐姐若想跟我學舞,先行了這拜師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