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二勇也被帶去廂房休息,彭三勇畏畏縮縮地走進來。
不同于彭二勇身強體壯、魁梧結實,彭三勇要瘦弱一些,駝背,低頭哈腰,一股子小家子氣,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了地上,哆嗦著磕了個頭,說起話來吭吭唧唧,語無倫次,叫人模不著頭腦不說,還把自己憋的滿臉通紅。
秦子夜耐著性子听完,便知這頂多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遂也不為難他,依舊叫人領他下去休息。
最後進來的是彭四勇,彭家最小的兒子,腳步虛浮,邋里邋遢,全不似莊稼人的模樣,踩著八字步,左搖右擺,不大的眼楮滴溜溜地亂轉,不時偷偷地瞥一眼上面幾位麗人。
秦子夜的問題一成不變,而看起來最有可能與人勾結的彭四勇,卻給出了最為詳細的答案。
待到彭四勇也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廂房走去,秦子夜方才就著自帶的影青瓷茶盞啜了一口君山銀針,清新的甜,甘而醇。她看著澄高的茶湯和金黃的茶葉,雙手捧著茶盞,讓氤氳的熱氣飄進干澀的眼瞳。
「你們是怎麼看的,都說說吧。」朦朧的白煙中,秦子夜出言詢問幾人的看法,音容渺遠,恍若自天邊而來,不甚真實。
吳媽媽動了動嘴唇,什麼也沒說出來,弄棋與弄書對視一眼,各自低頭。
眼看著無人開口,弄畫擰著眉頭,猶豫著說道︰「看上去應該是吳四勇做的,可是……」
「可是他回答得很流利,一點兒也沒有心虛的樣子?」秦子夜接口道。
「嗯。」弄畫老實地點頭。
秦子夜翹了翹唇角,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弄畫潑辣有余,細心不足,何況她如今只有十二歲,只是個小姑娘罷了,看不出來其中門道也是意料之中,于是提點一句︰「熟練,而且理直氣壯,好像事先練習過一樣。」
「對呀!」弄畫恍然大悟,她天性聰慧,不過是年紀所限,經歷不多,一經提示,立刻明白過來,興奮地道,「那個彭四勇一看就是個游手好閑的……」
「古語雲‘人不可貌相’,」說著,秦子夜想起了陶錚,笑意瞬間冷卻︰哈!多麼豐神俊朗!多麼儀表堂堂!有誰知那迷人的外表下掩藏著惡毒到可以親手扼殺發妻和孩子性命而面不改色的心!
恍惚間竟似有冰冷的水沒頂淹來,無法呼吸,只能感受到磔骨的寒和痛。
本就蒼白的容顏染上了鬼魅般的慘淡,鋪天蓋地的涼意從那具瘦削的孩童的身體中噴薄而出,剎間又消退而去。
秦子夜喝了一大口滾燙的茶水,急急咽下,讓灼痛把自己從噩夢般的回憶中拯救出來,片刻,繼續道︰「可‘相由心生’之說亦是不錯。」
弄棋三個沒注意到,吳媽媽卻看得清清楚楚,震驚的神情無法抑制地攀上臉龐——
那樣的悲傷、那樣的哀慟、那樣的蒼涼!還有那樣絕望的憤、那樣深沉的怨、那樣壓抑的恨!這個孩子、出身名門望族、只有十一歲的孩子,究竟是經歷了什麼,才會爆發出如此情感?
秦子夜突然偏頭,露出安慰式的笑容。
然而她的眼楮且寂且沉且冷,如同一潭死水,如同無邊的黑洞,如同亙古不化的冰原,一片荒蕪,了無生機,唯有風雪茫茫。
吳媽媽打了個寒噤,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盡力收斂滿身的戾氣,秦子夜知道現在的自己應該是無憂無慮,天真活潑,可是歷經一世刻骨銘心的背叛與辜負、一世生不如死的折辱和摧殘,她實在尋不得那般心境。
上好的君山銀針,清甜,只是心里苦。
且說弄書素日心思細膩,總覺著自己忽略了什麼,埋頭沉思了許久,靈光一閃,道︰「姑娘,奴婢覺得彭王氏有問題!」
「哦?」秦子夜頷首,她亦有此感,不由追問,「此話怎講?」
「彭王氏穿著粗布衣衫,她兒子的襁褓內層卻是頂好的布料。」弄書掌管著韶音閣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的四季衣裝,對這些比旁人格外上心,「光是巴掌大一塊的價錢,就夠給她裁上十幾套新衣裳了,便是心疼兒子,也斷斷不至于此,她穿得一身寒磣,怕是故意給人看的!」
「說得好!」秦子夜一把撂下茶盞,豁然貫通,起身在屋中繞行,一面走,一面整理思路。
「難不成彭王氏伙同外人謀害親夫,再嫁禍……」弄畫說著說著聲音便低了,吐了吐舌頭,想來自己也覺得不太可能。
「呵呵,不至于。」面對幾個名為主僕實若姐妹的人,秦子夜格外和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為了幾兩銀錢葬送相公的性命,除非她喪心病狂。」徘徊片刻,止了步伐道︰「若是彭大勇身亡在先,再有人找上門來,許以重利,倒是不無可能。」
隨即又開始踱步。
若彭大勇真的是被幕後黑手所害,彭家自不會再與之合作,洗清千金坊的難度也會降下一大截……可是驗尸的仵作說尸體上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的跡象……難不成真的是病死的?
秦子夜輕輕搖頭,這種事情想想都覺得離譜。
她當然知道有很多生殺大術如春風拂面,如絲竹過耳,如雲如煙了無痕跡。
食物中毒?金針閉穴?抑或其他?
彭大勇的死籠罩在一團迷霧之中,疑點重重,而她什麼信息都沒掌握,就靠個猜……
若是猜中了,那才是見鬼了!
坐回後堂正中的大椅,摩挲著不算太好的木料上的巴結︰「阿畫,請白大夫和小六子進來。」
「是。」弄畫應著,轉身出去傳人。
白大夫年過六旬,原是藍氏的父親藍老太爺手下的一位軍醫,隨軍征戰落下一身毛病,後來年紀大了受不行伍之苦,退下來在藍府名下的醫藥鋪子千金坊當了坐堂大夫。
秦子夜對這位外祖父的老部下相當敬重,起身相迎,說慣了冷言冷語的小嘴兒說起甜言蜜語來比抹了蜜還甜,笑眯眯地張口喚道︰「白爺爺!」
恰好魏六安置好了馬車走進來,直接被秦子夜叫住當苦力,把原本的主座居中的格局改成了雙人對坐,在中間安放一張案幾,弄棋機靈地為白大夫添了茶水。
秦子夜看著白大夫喝了茶平穩了氣息,問道︰「白爺爺,事出從急,子夜便不說那些客套話了。您可曾見過彭大勇的尸骨?可知他因何而死?」
白大夫也是一臉的迷惑不解,他見過彭大勇的死狀,的確是窒息而亡不錯……
將以上結論轉述給秦子夜,一老一少相對而坐,各自沉思。
到底、是怎麼死的?
秦子夜不知不覺斂了笑模樣,腕骨細瘦、指骨修長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案幾。
看熱鬧的民眾早已散去,彭大勇事件尚未澄清,千金坊的名聲一落千丈,無人登門。秦子夜索性歇業,給雇佣的伙計們放了假,只有幾個孤兒留下來照應著彭家人。
千金坊中收留了不少無家可歸的老弱少孤之人,都是早年藍老太爺麾下的軍屬。
眼看著太陽升上了中天,到了午膳時間。秦子夜瞧著一時間理不出頭緒,便不強求,讓魏六跟著弄書去買些點心果月復。
然而上天總是讓轉機出現在不可思議的時候。
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飛奔而來,喘著粗氣道︰「不、不好了……」
做這一行最忌諱這些不吉利的話,白大夫一雙長眉瞬間擰到了一起,呵斥到了嘴邊,卻被少年下一句話擋住︰「彭家的那位小公子呼、呼吸不暢,就快、快不行了!」
白大夫和秦子夜不約而同站起身來︰「帶路!」
白大夫上了年紀,腿腳不利索,秦子夜大病未愈,都想盡快趕到現場,又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當白大夫在小六子的攙扶下、秦子夜強自趲行抵達目的地時,彭家小公子的病情已經非常不容樂觀了。
彭王氏正抱著兒子哭的昏天黑地,跪撲到白大夫面前,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撐地,連連磕頭︰「白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家寶兒啊……求求你啊……救救我的寶兒啊,我的兒啊……」
驚慌失措的哀求到了最後,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呢喃和痛哭。
白大夫連忙示意小六子把彭王氏扶起來,他行醫數十載,類似的事情不知遇到過多少回,處理起來得心應手,一面往里走一面回答道︰「彭夫人別著急,我等行醫之人懸壺濟世,自當全力醫治令郎,」隨即瞥了一眼小臉紫紅的孩子,嘆道,「只是令郎狀況堪憂……唉,我盡力吧。」
彭家小公子還沒滿一周歲,只會用哭表達自己的情緒。因為缺氧,他幾乎哭不出聲音,無聲地流眼淚,間或小小地打噴嚏,不停地咳嗽,鼻涕從發紅的鼻子里淌出來,可以說一只腳邁進了棺材,另一只腳也邁進了一半兒了。
看癥狀很像風寒。
白大夫切著脈,問彭王氏道︰「孩子可是著了涼?之前有什麼表現?什麼時候發病的?」
「寶兒之前沒有任何異常,大嫂一直抱著他,大概一刻鐘之前突然開始哭,後來開始咳嗽、打噴嚏,起先我們沒在意,沒過一會兒就發現他臉色不對,然後就讓那位小兄弟去請您了。」彭王氏只顧著嗚嗚咽咽地哭,彭二勇主動上前回答著白大夫的提問。
「不是風寒、風寒沒有這麼快……」白大夫低聲自語。
看著白大夫慢慢陰沉凝重的面色,彭二勇心里一片絕望——如果白大夫都束手無策,那麼……
難道說,在失去了大哥之後,連大哥遺留下的一點骨血,他也保不住嗎?
「這麼說,令佷發作極快?」
兀的,有清冷而不失悅耳的聲音發問。彭二勇循聲望去,是一個帶著帷帽的女子,正是之前上坐的藥坊東家。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即使憑經驗而言這麼一個出身高貴、年紀輕輕的丫頭不可能有什麼精湛的醫術,彭二勇還是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
「令佷是否有瘙癢的癥狀?」秦子夜盯著被喚作寶兒的孩子試圖往嘴里塞的小手。
彭二勇拼命地回憶著,不大確定︰「嗯——大概吧。」畢竟他還沒有成家,不曾帶過孩子,對這些細節不太上心。
「不知令兄每年這個時節是否也有類似癥狀?」
這次彭二勇答得很迅速︰「是!」隨即眼楮一亮,顧不得禮節,恨不能沖上前來抓著秦子夜,顫著聲音道︰「姑娘、姑娘可是……」
他的表情仿佛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的稻草。
秦子夜一字一句道︰「或許,我可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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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油,真的好想讓男女豬腳對話……
其實男主已經現身了啦……最近總是在設想男主帶著一箱箱金銀珠寶拯救女主于渣夫渣妹之中的情節……路漫漫其修遠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