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時分,宛春靜方悠悠醒來。一睜眼,便看見床邊靜默垂眸的楚歸旋。
「姐姐……」她低聲喚道。
歸旋回頭見她醒來不禁一喜,「春靜,你醒了,身子可有何不適,」
她的眼眶慢慢變紅,許久方道,「姐姐,我讓你蒙羞了。」
歸旋愣了愣說,「不要瞎想,你我姐妹一體,你好生養病,其余的事情交給我便是。」
說罷,她喚人送來早已備好的藥膳,柔聲道︰「春靜,先吃點東西吧。」
春靜掙扎起身,歸旋給她披上一件衣物,然後從采碧手中把盛著當歸紅棗粥的玉碗遞給她
,春靜伸手接過,淚水潸然落下。
***
從疏影閣出來,歸旋面色沉郁。
春靜的事當下最要緊的便是不能走漏風聲。她雖早已囑咐下去,可難免會有嚼舌根碎嘴子
的。是夜,她又有把所有知情的人都聚攏過來嚴詞厲色地訓責一番,並當場打了一個多嘴
婆子的板子,申明下次若再有人犯便直接打賣出去。眾奴僕皆唯唯諾諾、俯首听令。
回了房,湛霄還在案邊處理公文,她知道湛霄一向不喜春靜,便也沒有和他商議她的事情。只先去洗漱了走過去伏在他的背後看著他寫字。
從側面看他,只見他劍眉入鬢、鼻峰俊挺,低垂的濃睫勾勒出一條俊逸上挑的弧線,真是
既嚴肅又撩人。
正暗自蕩漾間,只見湛霄頭也沒回地問︰「你義妹的事可要我出面?」
她頓了頓,道︰「先不忙,看看再說吧。」
對于讓春靜嫁給慕楚舟的事,她心中其實也還有些疑慮。雖然春靜已經**小產,唯一的
出路便是嫁給肇事者,但他們若是硬壓著二叔家娶,即便他們給了春靜名分,又豈能給她
尊重?她日後的日子怎會好過?
想來想去,只有慕楚舟主動求娶稍好一些。歸旋邊想著邊暗暗嘆了一口氣。
湛霄冷冷哼了一聲,道︰「重。」
歸旋一愣,「我很重嗎?」
「人不重,心思重。」
歸旋聞言「噗嗤」一笑,重重在他臉頰親上一口,「所以你就來替我分憂了?真真是賢夫!」
湛霄冷聲道︰「我只想早些把你那個義妹嫁出去,大家都清靜清靜。」
歸旋又是一怔,嘻嘻道︰「說笑了,少候胸襟廣闊,有容納江海之量,怎會容不下一個小
女子?」
湛霄一點都不受她的高帽,「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我妻子身邊有這麼個不守婦道的閨中密
友難道我該很樂意?再說這女子憑會撩惹是非,她不在時你倒也輕松自在無憂無慮,她一
回來你便憂心忡忡、愁眉不展,我看這等麻煩的女子還是速速打發了好,嫁到二叔家都嫌
太近了。」
歸旋起身,「也不是……」
湛霄一把將她扯回來,厲色道︰「如何不是?!她此番嫁人便罷,若是未嫁,便撥她個院
子幾個奴婢讓她自立門戶去,你不得與她再來往!」
歸旋見他神色嚴峻知他是說真的,只得嘆氣道︰「我之所以對她這般好是因為這件事其實
是因我而起。」
湛霄不禁一怔,「什麼?」
歸旋便把那夜撞見慕楚舟與雪芸行奸的事情說出來,「……我原以為訓責他一番他該知道
收斂,誰知他倒變本加厲找上了春靜。我听春靜說,事發之前他們正謀劃著演一出戲讓我
們和他‘巧遇’,慕楚舟必是想通過她接近我。他是久經沙場的情場浪子,春靜情竇初開
,哪經得起他刻意設計、百般引誘?」
湛霄愈听臉色愈難看,「這種事你如何不早說?!」
「他畢竟和你是堂兄弟,我不想因為我親戚之間弄得太難看。」
湛霄嘆了口氣,將歸旋帶到銅鏡之前,鏡中映出歸旋雪清玉映的容顏,「阿旋,你好好看
看鏡子,鏡子里這張臉會讓男人們前赴後繼失去理智,只有我才能擋住他們,你,只會讓
他們更發狂罷了。」
歸旋不禁默然,過了一會,問出一個壓在心中許久的問題,「湛霄哥哥……若是有一天我
不再這般美貌,你會不會還這像如今這樣對我?」
慕湛霄蹙蹙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左轉看看右轉看看。
「干嘛?!」她惱怒道。
湛霄一笑松手,「你以為我很高興你長成現在這樣子?心都操廢了。家有丑妻是個寶,下
次自覺點別再長成這樣了。」
歸旋抱住他興奮道︰「下次?你是說下輩子?哈哈,你說了……」
「我說了嗎?你听錯了。」
「堂堂南侯居然賴皮,看我怎麼收拾你!」
他心甘情願地任著她「收拾」,唇舌交纏間忽然恨意又起︰「豎子實在可恨!」
「怎麼了?」歸旋模不著頭腦地問。
「他居然敢那般意婬于你!」
歸旋一下子滿臉緋紅。
……你們少夫人是否也常為少候品簫?
這般事只能容他意婬于心,她不願做,他便永遠不會提。
***
慕楚舟這個人雖然可鄙,可總算也有些信用。數日後,他的母親王氏便前來侯府提親,雖
然那表情極度的啞巴吃黃連。
歸旋淡淡道︰「此事我還需征詢一下舍妹意願,過幾日再向嬸娘回話如何?」
王氏心中暗怒不已,就那麼個婢女出生的丫頭還好意思拿喬?
她口上卻只有說︰「這是自然。」
接著又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幾句便匆匆離開。
王夫人走後,歸旋立刻去了春靜那里。她已身子漸好,不過還在房里靜養避風。
歸旋瞧她一襲素衣坐在窗前看書,氣色蒼白,卻多了分無暇的端莊婉孌。
歸旋走過去拿下她手中的書,嘆氣道︰「說過多少次了,這個時候不可用眼過度。別再看
了。」
春靜抬眸一笑,「才看一會兒,不礙事的。」
歸旋看看手中的書不禁笑道︰「以前你愛繡花唱曲,現在倒愛看書了。」
春靜道︰「以前書讀的少,見識少不懂事,才會干了那麼多傻事。」
歸旋笑容微微一斂。
春靜倒不以為意地搖頭笑笑,「不礙事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
不會因此便自棄。」
歸旋眼眸一亮,握住她的手道︰「好妹妹,說得好!」
春靜溫柔道︰「我之新生乃姐姐所賜,春靜會永遠銘記于心。」
歸旋臉色卻微微一變,「你我之間淵源頗深,好像有個解不開的結,總會相互影響、總會
撞到一起,我也不知這對你我而言到底是禍是福。但我很高興此時此刻你全心善待于我,
我也全心善待于你。」
春靜亦神色微變,默然不語。
歸旋笑笑道︰「好了,不提此事了。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二叔家前來提親,只要你願意
便可以嫁給慕楚舟了。」
春靜道︰「我不願意。」
歸旋不禁一楞,過了片刻道︰「……什麼?」
春靜抬起眸來,水盈盈的雙眸不再嬌嬌怯怯,反而有一種從內而外的堅定,「姐姐,你說
得對,慕楚舟本就是一個浪蕩無恥的風流子,我雖已是殘花敗柳之身,但也不願嫁給這麼
個卑鄙小人。春靜寧願終身不嫁!」
歸旋怔怔看著她,過了片刻,忽然朗然而笑光華粲然,「好妹子,有骨氣!誰說女子一定
要找個男人托付終身?與其嫁個下三濫,還不如孑然一身來去爽利。春靜,你和我當年想
得一樣,日後也必定和我一樣尋到一位人品端正性格相投的好男子。」
春靜自嘲笑笑,「我不敢奢望那一日,只要日後少令身邊人操些心便罷了。姐姐,讓二叔
家來提親必定周折不少吧?」
歸旋搖了搖頭,「他們只覺你是高攀了,我倒覺著慕楚舟配不上你。好了,日後咱們少提
這個喪門星,對了,春靜,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那日你為何會說我與太子有私?」
春靜沉默片刻,緩緩跪到地上,「姐姐,我那日真是鬼迷心竅,居然會說出那般大逆不道
的話。我想姐姐天人之姿,見到的男子哪有不動心的?當時氣急敗壞,不知怎地便說出那
些胡言亂語,日後就算下拔舌地獄也是罪有應當沒得怨。姐姐,你有氣便好好責罰我,不
過那些混賬話就不要再介懷了。」
歸旋伸手扶她起來,「春靜,所謂禍從口出、謹言慎行,謹言尤在慎行之上,有些話真的
不能再隨意胡說了。侯爺與太子既是君臣又是摯友,你那番話置他們于何地?我的清譽無
足輕重,但侯爺忠心衛國、太子謙謙仁厚,他們的清譽卻是不容踐踏、也不能踐踏。你那
些話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即便是我也護不住你。」
好一番正義凜然、語重心長的大道理!
春靜心中冷笑,面上恭敬答道︰「姐姐說的是。」
***
春靜和慕楚舟的婚事就此作罷。不久後,慕楚舟的調動公文下來,被調至一極偏遠苦寒之
地。王氏跑到廖夫人跟前哭了好幾場,廖夫人只淡淡道︰「弟妹,咱們只是內宅之婦,那
些朝廷之事輪不著咱們操心,咱們也操不了心。」
王氏又羞又氣,跑回去又關著門地哭罵一場,慕楚舟面無表情地听母親罵完,平靜地說︰
「母親莫要擔心,兒子還年輕,去歷練一下也好。總有一日我會回京,我慕楚舟不會一生
一世被堂兄壓得死死。」
第二天,他便輕車簡從離開京城。
時光如流水,轉眼又快到中秋。歸旋忙于家事,春靜身子大好,但卻在病中養成深居簡出
、手不釋卷的習慣。
歸旋得閑了便去探她,不過也只有她去看她。
她的那些事雖無人議論,知道的也不多,但她離家出走、忽然回來、和慕楚舟之間莫名其
妙的牽連,一切都讓人揣測。
她怎麼感受不到異樣的目光和默默的不屑
不過,歸旋每次去看她皆看到她神色坦然、毫無抑郁,眉目間的氣韻也越來越舒朗。
或許有的人當真會鳳凰涅槃、歷劫重生。
歸旋覺得現在的宛春靜完全可以獨掌門庭,也許離院別居真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春靜,侯府有一別院,就在莫水之濱,風景極美,你可願意去小住一段時間散散心?」
歸旋忙完緊要的事,開始著手考慮這個問題。
春靜溫柔一笑道︰「謝謝姐姐,不用了,我挺好的。我若覺著悶自會帶著采碧她們出去走
走,只怕我的行動比姐姐還自由些呢。」
歸旋笑笑,那倒也是。
春靜道︰「倒是姐姐你,成日在侯府之內忙碌也要抽空出去散散心,我記得你在岳寧時是
極愛出去玩的。」
歸旋笑道︰「哪能和那時相比?回了侯府我就該乖乖當一個侯夫人了。」
「听說少候爺又專門為你新修了一所別院,引溫泉之水進室內,供你沐湯洗浴。」
歸旋訝然道︰「你消息倒靈通,這事你如何知道?」
春靜掩唇笑道︰「現在府里的小丫鬟們最愛談的便是侯爺如何寵愛夫人。你得了世上最好
的夫婿,還不許旁人談論羨慕一下?」
「純屬以訛傳訛,那宅子是侯爺為母親建的,母親體弱懼寒,適當以溫泉之水泡養對她大
有好處。」
春靜一副了然的表情,「姐姐不用解釋,少候孝順我們是知道了,少候愛妻我們也是都知
道的。」
歸旋無奈,「好吧好吧,你說的是。對了,那個宅子建成後我都還沒去過呢,不如我們明
日便去看看。」
春靜為難道︰「這樣不妥吧?」
「有何不妥?我說啦,那個宅子又不是為了我一人而建的,大家都可以去的。」
**
說著,第二日歸旋便帶著春靜去了梅山別院。別院之內花草浪漫,翠蓋如雲,亭台樓閣自然然是建得極精巧的,不過最妙的是這里大大小小共建了七個浴池,皆引以地下溫泉之水。
白玉砌成的池內波光瀲灩,室內白霧裊裊宛若仙境。歸旋、春靜披了絲紗白衣進來,歸旋
道︰「春靜,你在這邊洗吧,我去旁邊那個池子。」
兩個池子修在一室,以屏風相隔。
春靜握住她的手,「不好,我就想和姐姐在一起。」
除了湛霄,歸旋還從來未與人共浴,雖都是女子卻也有些不適。歸旋猶豫一下還是點了點
頭。
春靜嫣然一笑,月兌去絲衣一下便躍入水中。春靜善水,在水中似變了一個人,再無尋常內
向拘謹,她長發飄舞,潔白的身體猶如嫵媚的水妖在水下潛行,過了一會「忽」地沖出水
面。
「姐姐,下來啊。」她對著岸邊的歸旋道。
歸旋頓了頓,輕輕拉開衣上的絲帶,白衣如水滑落,春靜臉上的笑容凝住了。
歸旋緩緩走入池中,看著春靜臉上的表情狐疑地問︰「怎麼了?」
過了許久,春靜方說︰「姐姐,你真美。」
***
若是將這樣初雪般的身子丟到狼群中才真有意思對不對?
***
春靜笑得更加溫柔恬美,緩緩游過來抱住歸旋,歸旋不禁微微一僵,輕推她道︰「靜兒,別鬧啦。」
她依然抱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姐姐,謝謝你,你待我真好。」
你待我真的好,不過你也幸運得真可恨,美得真想讓人摧毀。
以前,我只想仰視你
現在,我只想你和我一樣
***
三日後,太子偃修收到一封信,上面只寫了一句話︰請往望月樓一敘。
落款為︰楚。
偃修把那張紙拿在手中掂量幾番,很輕,卻掌握了一個足矣天翻地覆的秘密。
***
他便服去了望江樓,只說約好一位姓楚的朋友,小二立時將他帶到樓上一個雅間。
推開門,只見有一人背對著他面窗而立。
只一個背影,卻說不出的優雅娉婷。
她穿著白色深衣,如雲的秀發簡簡單單挽了個高髻,玉環束之。黑發與深衣間露出一段玉一般的頸,曼妙、挺拔、縴秀。潔白的衣領內斑斕的里衣,若隱若現、惹人欲狂。
與那日一樣,她穿的與那日為她施針時一模一樣,
「雪……」偃修忍不住道。
那人緩緩轉身露出面容,他的臉色變了,「你……」偃修沉眸片刻想了起來︰「春靜?」
只見春靜嫣然一笑,款款下拜︰「奴家正是楚夫人的義妹宛春靜。」
偃修眸中莫名光芒一閃而過,神色舒朗地笑道︰「不知姑娘約我前來所為何事?」
春靜道︰「此番唐突約見太子,只為小女子有一個小小的建議,還請殿下許我片刻容我細細講來。」
「請講。」
「听聞太子殿下與廖氏嫡女的婚事取消了?」
「正是。」
「唉,可惜了,潤清無福,太子受命于天,自當不能匹配凡女。不過這門婚事雖然黃了,殿下與靖安侯府的結盟還是需要聯姻鞏固,何不再在慕氏親友中另擇一人許以良娣之位嫁于殿下?」
偃修眉目不動微微含笑,「哦,不知姑娘可有合適人選?」
「有。」
「何人?」
「我。」
這一次偃修當真笑了起來,「姑娘為何會這般想?難道你不覺得廖侯的次女、南侯的族妹都是比你更合適的人選?」
春靜微微一笑,「是,她們都是名門貴女,身份尊貴非我可比。可我有一樣她們都沒有的優勢?」
「姑娘請說。」
春靜緩緩說道︰「我能助太子得償所願,將南侯之妻送到太子的龍榻之上。」
偃修眸中頓時寒光凜冽,厲聲說道︰「你可知道就憑你這句話足矣被誅九族!」
春靜聞言跪下,卻背脊挺直毫無懼色,「太子可以誅我,然我死之後恐怕太子再無機會得償所願。你可以許楚夫人皇後之位,不過她稀罕嗎?只怕她寧為南侯妻、不願為真龍妻!」
偃修冷冷盯著地上的女子,過了許久,眼中陰沉銳利的寒光緩緩褪去,嘴角卻拉出一道微妙嘲諷的弧度,「我听說楚夫人待宛姑娘有如親妹,你何故要這樣做?這樣豈不陷她于不忠不義?」
「姐姐待我確實很好,所以我才想姐姐更上一層,永享富貴。我自己也可以和姐姐共事一夫、永不分離。」
偃修朗聲笑了起來,「宛姑娘,你很聰明也很大膽,不過有個事情你還是不明白,我從來不會和不了解的對象合作,對于掌握我的秘密、我卻對他一無所知的人,只有除掉一途最安全。所以……說實話。」
春靜靜默無言,過了良久,緩緩俯下以額觸地,「我只求殿下將一個人的命賜給我,我用他的血為我雪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