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雨無論是對于突圍者還是侵略者都顯得有些突如其來,但直至天s 稍亮時,殺戮都未停止。最後平息下來的是小東門,而清軍在此也留下了最多的尸體。何剛忠貫營全軍覆沒,最後的關頭,右臂已失,身受數創的何剛大呼︰「守志吾兒,老子大好頭顱豈能交于清狗領功!」何守志听得此言,縱馬過來,狂呼一聲︰「爹——」揮刀砍去,已把老父頭顱攬入懷中,打馬揚鞭,沖出一條血路,消失在雨霧之中。把數十個y 搶上前去割首級請功的清兵嚇得愣于當場。何守志的瘋狂模樣定會成為這幾個兵卒的噩夢,而小東門也定會永遠成為侵略者的揮之不去的y n影。
……
揚州古城,一夜大雨竟未熄滅所有的戰火硝煙,多鐸立西門城上,眯著眼楮在欣賞這一夜炮火硝煙摧殘下的景象。與文人描述的繁華相比,他似乎更樂意看到一個這樣的揚州,漢人的千年古城,不已踏在我大清鐵騎之下了麼?
城內還有零星的抵抗,但已只是毫末之火,大清鐵騎過處,一切抵抗徒增死亡。他現在只要征服一個人,這次戰役便是全勝!這個人已被四名兵丁壓著走上城頭——史可法!
頭巾散落,花白的頭發凌亂地在晨風中飄動,青衫破爛,幾處削瘦的肌膚露了出來,唯有那一雙眸子中透出的鎮定,讓人相信這個外貌黑瘦的中年人身上有著敲之有聲的傲骨!朝陽下,兩人對面而立,一衣著光鮮,身材彪悍,一衣裝破爛,瘦削不堪,卻那樣的從容鎮定。終于是多鐸移開了相向的眼楮,不知怎的,二目交鋒的剎那,多鐸竟不能直視那雙明亮沉靜的眼楮。
「先生已竭力報國,盡了人臣之義。如能投我大清,當許以高官重爵!」多鐸這樣道來,卻又突然覺得自己這些話只是徒勞,見到史可法的那一刻起,他便覺得全無勸降之可能。
「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快全我忠義之心,但揚州百姓不可殺戮。」史可法凜然答道,他同意了上官雲的作戰方案,但他從未想過自己真要逃月兌,守土有責的觀念根深蒂固,他已決定以身殉國了。
「如此,我便成全了先生!」多鐸抽刀上前,作y 砍狀,他想從史可法的眼神中找出哪怕一絲慌亂的神情,否則,心有不甘。
「來!便對這胸口刺下,看我大明臣子之赤心!」史可法並不避讓,又迎上一步,刀尖已扎入胸口半寸,鮮血流出。
那多鐸始未料及情不自禁退後幾步,隨即為自己的行為惱羞成怒,一連串狂吼︰「殺了他——殺了他!」
那因為生擒史可法而立下戰功的張鷹又第一個沖上來揮刀自史可法胸前劈下,血花飛起,顯出異樣的燦爛,余下幾個漢將漢兵,為了在主子面前顯忠義,上前槍挑刀砍竟把史可法身軀剁碎!幾縷鮮血從城牆的縫隙中流下,碧血青磚,印跡彌散,開成戰地的朵朵血花。
多鐸厭惡地看了一眼這幾個拼命討好主人的奴才,臉s 變得y n沉起來,呆立片刻,傳令道︰「揚州士民不向服天威,竟敢螳臂當車阻我大清鐵騎,傳我號令——是r 屠城,鳴炮即止!」
「噢——嗚」那滿漢蒙兵剛從昨晚的惡夢中清醒,現在得了這噬血的號令,面對這代表著中華最燦爛文化的歷史名城,伸出了最骯髒的爪牙!時揚州城內的未能撤離的百姓何止十萬,揚州城內立即成為人間地獄!
王秀楚一夜好夢竟未知這金戈鐵馬,清晨,見滿城硝煙便覺有異,忽听街上傳來雜亂馬蹄之間,夾雜百姓婦人哭喊聲,有鄰人疾呼︰「清人打來了。」心中大駭,才知城已于昨夜破了,孩子嚇得哇哇哭了,被王秀楚連忙捂住嘴巴。娘子頭發被鉸了,又用鍋灰把面目涂黑。四處找藏身之地,遍尋不得。抬頭見有鄰人舉家藏于屋兩檐交界處,面目惶恐。方y 效仿忽听一陣腳步聲似有人闖將進來,忙將娘子孩子塞入床下,自已忙躲入伙房水槽之下。只能見一十數雙腳踏將進來,嘰咕聲不清,四處搜尋,翻箱倒櫃,在搜尋財物。可能是見無甚財物,少頃便在呼啦聲中離去了。
听得街道上,不知多少求饒哭泣之聲,但很快便安靜了下來,一片死寂。王秀楚擔心娘子和孩子。竄入主房,忽見地上滿是血跡,再望床鋪已被掀起,娘子和孩兒早已身中數創氣絕。那幼小的孩童尤自睜著眼楮,無神地望著。一種恐懼和無望襲來,嘴唇咬出縷縷鮮血,竟沒敢發出聲來,一家人無聲息便人鬼兩處了,竟沒有一點聲息。
草草用衣衫裹了娘子和孩兒,忽听又一陣腳步聲傳來,便又躲入那水槽之下,手中卻拿了菜刀,兩手抖動,喉嚨哽住,見那鞋子知又是一群兵丁。忽听一聲驚呼,原來那躲于高牆上的鄰人一家竟被發現,那眾兵獰笑聲中,便听到鄰人慘叫之聲。忽有女子呼聲,想是鄰人小女,哭喊甚劇,卻听那群兵丁狂笑聲,衣帛撕裂之聲。忽听一兵驚呼,想是被女孩抓緊了一把,便听有門板拖動聲,篤篤聲響,女孩似乎暈了過去。王秀楚稍稍探頭看去。見那女孩全身**,四肢被鐵釘釘于門板上,已然昏厥。那數十兵丁正在輪流施暴,這一干人等竟是漢人,那未長齊整的小辮在後腦晃當。王秀楚手中握刀想沖將出去,卻又覺渾身冰冷,動彈不得,雙目一閉,生生地又把嘴唇咬出血來。眾兵散去,王秀楚上前,見那年未及笈的女兒血肉模糊,頭顱已被斬落滾在一邊。
這樣又待了三五r ,又來了幾群人掃蕩。和滿院的死人待在一起,月復中饑渴已不覺得。滿城是尸臭之味,小巷已多不听不見人聲。然而哪敢出門探望,又過了兩是忽听外面有人傳告,多鐸王爺開恩,清兵封刀。實是熬不過月復中肌餓,終于挪將起來,見門有三五熟識的人和一些僧侶在清理焚燒那滿街的尸首,說是能領粥喝,才知果然躲過一劫了。然而王秀楚卻據自己前後所見和眾人私下講述寫了《揚州十r 記》,若不是這本書,後人哪知還有這等慘絕人寰之事。
早晨的陽光分外明媚,山林中群鳥啾嘰,絲豪沒有因為一群不速之客的闖入而改變自己的作息。見得此景,讓人不禁生出寧為太平犬,不做亂時人的感慨。
劫後余生,卻沒人慶幸,饑餓、疲憊全寫在臉上,雖然血染征袍,卻已然聞不到血腥的味道。一連數天行軍,加之婦孺夾雜其中,三千人的隊伍,只走了百十里地,一聲扎營令下,山谷里橫七豎八躺倒一片,沒人說話。因為疲憊,也許是因為恐懼,即使山石荊棘刺入手掌、後背也全然不覺,身軀和靈魂都已麻木。一些重傷的弟兄,正在死去,因為沒有足夠的藥材、器械,幾個隨軍的郎中和從揚州城中僥幸逃生的醫者陳天拔、揚州紳士王傅龍等人也只能束手無策。
中軍帳被偷襲,加之從未受過如此重創,清軍瘋狗似的追殺每一路潰退的士兵和人群。遠處山路上似乎還有清軍斥候飛馬奔過,他們仍在搜索。然而手中的這支部隊還有戰斗力麼?劉肇基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把眼楮從遠望鏡上移開——這是突圍時史督師所贈。實際上,密林中的遠望鏡視野有限,甚至看不到半里外的幾個哨位。但劉肇基不知道還能干些什麼?他是主帥,深知,哪怕自己顯出一絲茫然的樣子,隊伍就有可能潰散。他在等待……
上官雲也在等待。絲絲血水還在從胸口滲出,沒有疼痛感,似乎還未從幾天前的奔命中清醒過來。實際上他是被魯壯從死人堆里搶出來的,當清兵健騎的馬刀劃過前胸的時候,他的意識一片模糊,只覺胸前一涼,就沒有知覺了。
醒來後,發現傷口並未傷及筋骨,不禁羞愧地想︰我是昏死過去的。想到從前那個世界的自己演兵場上的意氣奮發,英挺軍姿,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演習畢竟是演習,終究是做了幾年文職了。「揚州十r 」的慘劇刻在腦子里,被書中屠八十萬固然未必如實,但親眼見著二三十萬的人口,突圍出的不過是眼前的這一些人罷了。現在主帥被刺的清兵,豈不更加瘋狂?我改變了什麼,是救人還是殺人?這一連串的思緒讓上官雲無比痛苦。可心中依然存一份僥幸,或許不會……
「報——」聲音嘶啞,前去揚州刺探軍情的弟兄回來了。人群聚攏來,幾天的等待,人們早已失去了耐心。「揚州軍情如何?」劉肇基虎目閃光,逼進斥候問道。「稟告總兵大人,城已于數r 前我部突圍時被攻破。史督師已殉難,尸骨下落不明。清軍已屠城數r ,無論老幼青壯一律斬殺。前夜大雨,護城河已……全是血水……百姓逃出者甚少,同去幾名弟兄,都已死在清狗手中……許定國、李成棟部凶殘不下于滿人……」說到這兒,斥候已是哭音,「城中諸位大人,紛紛死節,無有生還者。」哽咽著說完,周圍已是哀聲一片。亂軍中多少家庭失散,本還有一線希望,現在只有茫然哀慟了。
「哭什麼娘!」劉肇基一腳把斥候踹出一丈多遠,回首怒喝一聲,「 嚓」,一棵碗口粗的野栗樹已被斬斷。虎目噴火,嘴唇青紫,已如凶神惡煞。右臂傷口震開,親兵沖上去包扎,又被一掌打翻在地。爾後,如雕像一樣凝固在那兒,再也沒有聲響。劉肇基心里明白,眼前境地,又能怎樣。
魯壯「嗷」地一聲從地上躍起,抄起砍刀就要往外沖,「殺光這幫畜生!」上官雲邊忙伸手拉住。未及說話,「 」,胸口一悶,已被魯壯打翻在地。魯壯扔了砍刀,撲過去勒住上官雲,吼道︰「都是你,都是你——突圍!突圍!還不如拼干淨痛快!」幾個兵丁沖上去拖開了他,尤自大嚎不已。
「魯壯士!」劉肇基喝了一聲。
「無家無口,活著還有什麼勁!」魯壯的話說出了不少人的心思,劉肇基也無語了。
「誰說我們沒有家!」上官雲從地上爬起,大聲駁道。四下里靜了下來,大家愣愣地看著上官雲。
上官雲掃視人群,看到一雙明亮的大眼楮,目中也噙滿了淚花,小姑娘十一二歲的模樣,孤零零地站在一群兵士中。上官雲走上前去,愛憐地撫著她的小腦袋柔聲問道︰「叫什麼名子?大人呢?」
「叫鈴兒……阿爹死在城中,娘叫我跟著史大人的部隊走……娘也……鈴兒沒有親人了……」鈴兒又嚶嚶地哭起來。
上官雲的心也在泣血,長吸了一口氣。「鈴兒不哭」,上官雲拉著鈴兒走到魯壯的面前,「鈴兒,你看這位大叔,就是他刺傷了清軍的頭領,砍倒了幾十個壞蛋,又從萬人叢中殺了出來,真是一位大英雄!」
鈴兒點了點頭,目中閃出一絲異彩。上官雲頓了頓,「可是,大叔的女兒也……她和你一般年歲……」
鈴兒很是乖巧,立刻跪倒在魯壯面前,「爹……」魯壯立時愣住,片刻,拉起鈴兒,攬入懷中,仰天長笑,虎目含淚。
「誰說俺魯大壯只身一人,俺有個多懂事的女兒啊!女兒,不會再有人敢欺負你了,爹護著你!」鈴兒使勁點點頭。
眾人這才心中一寬,藥材鋪老板錢有源從人群中帶出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s 說道︰「老朽揚州的家也沒了,但福建倒還有一份產業,孩子,可願隨阿公走啊!」穆鐵匠也走了出來,「我只有家傳打鐵的手藝,倒也還能養家糊口,可有能吃得苦的孩子?」王傅龍長嘆一聲兩行老淚落下,這位富甲一方為保揚州安寧曾上書死諫高杰所部惡行的揚州名紳,逃難出來竟也只落了個只身一人,走過去也牽起了兩個孩子的手。
人群又一次喧鬧起來,隨軍走出的孩子有五六十位,還有和上官雲一起突襲清兵大營的死士的子女十多位,都各有領養。只有一些已出閣的媳婦,因為名節問題,沒有著落。幾個三四十歲的婦人也領養了孩子和幾個成年姑娘。
大家還懷著美好的期盼,期盼其它三門中能逃出自己的親人。
劉肇基禁不住又打量了上官雲一番,這個身材略顯單薄的年青人總是能給人一種特別的感覺。夜襲中軍帳擾亂敵人軍心,分路突圍,這個計策把揚州這盤死棋走活了,雖結果很慘,但未必會有比這更好的結局;而當這支亂雜的部隊,瀕臨渙散的關頭,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提議,讓部隊煥發生氣。而此刻的軍中,是多需要這樣的人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