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日起父親再也沒有露過面,葉珣賭氣不問父親的去向,心里卻越發委屈。一年來,父親一向秉持恩威並濟的原則來對付他,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就算挨了打也會被父親抱去床上上藥,好言哄慰。最嚴厲的是從昌州回來那天,打過還要面壁罰跪,但父親前腳離開,他後腳著床大睡,父親回來也沒怪罪什麼,怎麼這次就晾了他在這不管不問了。
倒是席先生常來看他,講過道理後也看不出多麼生氣,這讓葉珣心里好過一些。
已是初秋,卻突然下起了雷雨。
原本還是晴空萬里,到中午卻變得陰雲密布,悶雷滾過,空氣濕悶,混雜著泥土的氣息,幾只蜻蜓緊貼著地面飛過,打掃的下人們急匆匆奔進屋,地上已經被星星點點的雨水打濕,雨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密,不過片刻,瓢潑般從天邊傾瀉而下。
眾人感嘆著這大雨之怪之猛,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南樓門口,急轉彎劃一個大圈,撩起地上的泥水,在門口的大理石台階前停穩。車前插著的青天白日旗被雨水打濕,的耷拉在旗桿上,絲毫沒了往日的威風。
瞿子明下車打開後門,葉啟楠從車內走出來,一身灰黑色中山裝,莊重整肅。雨勢傾盆,車上沒有帶雨傘,葉啟楠的肩膀前胸被打濕,地上的積水也浸濕了褲腿。
三太太迎出來,為葉啟楠除去外衣,白色襯衣也已經濕透。五太太拿毛巾去擦他濕漉漉的頭發,原本用發膠規整的整齊的頭發被雨水濕的毫無章法。
葉啟楠一面接過大太太手中的糖鹽水,一面吩咐瞿子明去地質處叮囑幾番,防澇防災工作一定要做得扎實。
「珣兒呢?」葉啟楠問五太太,仿佛除了公務兒子最大。
三太太白了葉啟楠一眼,環在胸前的胳膊甩開,手絹挑在鼻翼作勢沾了沾,卷曲的烏發一甩,揚著頭走去小客廳,故意放重了腳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五太太嘆息著︰「三天不吃東西了,好在昨天退了燒,勉強灌了幾口米湯。」
葉啟楠往樓上看一眼,手里的糖鹽水遞還給大太太,大步上樓,只留下大太太在原地喊他先換了濕衣服。
葉珣的臥房像醫院的病房,床邊擺了吊瓶架,床頭櫃上擺滿藥瓶,屋里充斥了消毒水的味道。床上的人睡得正熟,雷聲和雨聲都沒有打擾到他。
小可在床邊伺候,趴在床頭睡著了。葉啟楠過去拍拍他的肩頭,小可猛的坐起來,剛要說話卻被示意噤聲,葉啟楠揮揮手叫他出去。
葉珣像個嬰兒一樣,側躺著縮在薄絨被里酣睡,彎翹的睫絨垂在下眼瞼上,面色蠟黃,原本略帶嬰兒肥的雙頰瘦的凹陷下去,緊抿著嘴,不時蹙眉,想必是身後的傷痛作怪。怕凌亂的頭發扎眼,葉啟楠忍不住幫他整了整額前的流海。
大概是冰涼的手觸到臉上將他吵醒,葉珣不滿的緊蹙了眉睜開眼來。迷迷糊糊看到父親站在眼前,葉珣觸電般將被單蒙在頭上,費力的挪動身子,轉向另一邊背對著父親。
葉啟楠捅捅葉珣的被子,啞然失笑,早就想到他會賭氣使性子,倒沒想過會這樣孩子氣。
葉啟楠推推床上的人,笑著坐到床邊,聲音有意嚴肅低沉︰「犯了這麼大的錯你還委屈了,不該罰?」
被子里有了些動靜,清瘦的身子不住顫抖,發出陣陣抽咽。
葉啟楠一驚,忙去揭他的被單,葉珣掙扎著不肯,用薄被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葉啟楠便從腳下入手,掀開被子一角,輕輕褪下葉珣松滑的睡褲,葉珣反而不再掙扎,兀自縮在被子里啜泣。
觸目驚心的棍傷刺痛了葉啟楠的雙眼,綻開的皮肉已經結痂,沒有破皮的地方也是一片黑紫於痕,斑駁駭人,恐怕要留下傷疤難以消去了。
整理好了衣服,葉啟楠伸手去扯被他蒙在頭上的被子,葉珣卻拼盡力氣掙扎,只怨他渾身乏力,不過多久便被父親制服。
「好了,兒子,」葉啟楠玩笑著束縛住他,生怕他動作太大弄疼身後的傷處︰「爹鬧你玩呢,不鬧了不鬧了,該扯壞傷口了。」
葉珣被父親制服,他看到父親半濕的襯衣,突然意識到窗外下起了大雨,紅腫一雙眼楮嗚咽著,含糊不清的說了些什麼,眼淚成串的般往下掉。
「羞不羞,多大人還得哄著!」葉啟楠促狹他︰「可憐我這二十四孝爹,連夜飛去南京給你小爺收拾爛攤子,回來還看你這幅臉色。」
「爹……」葉珣徹底決堤,抱過父親的胳膊哭的可憐︰「娘已經不要我了,我以為爹也不要我了……」
葉啟楠身子一僵,兒子的話讓他感到震驚,他用粗糙的手為葉珣拭淚︰「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莫說你是受人利用,就算真是共匪,哪怕是狼豺虎豹,就不是爹的兒子了?」
葉珣哭花了的臉在父親潮濕的衣袖上亂蹭,啜泣著不說話。
「這麼委屈啊?」葉啟楠撫上他的額頭,冰涼的溫度讓他放下心來︰「這次打的狠了,自己長個記性,否則再這樣下去,遲早要被你那群朋友拖累死。你辦事比你二哥活絡,懂得變通、懂得規避,這恰恰也是弱點所在。無規矩不成方圓,修身、齊家、治國事事都需要遵守規則條框,別怪爹心狠,平民百姓尚不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你是爹的兒子,是青城少主,是站在山尖的人,你注定比別人站的高望的遠,也注定要如臨深淵,稍踏錯一步就會萬劫不復。爹在一日,可以庇護你一日,哪天爹閉了眼,青城和葉家都要靠你撐起來。你說說,爹能不狠心,敢不狠心嗎?」
葉珣狠狠的搖頭,他不想接管家業,不想接替葉琨的位子成為青城少主。葉珣的確說過,葉琨能做的事他也可以做,但那只是二哥逝去的日子為安慰父親說的話,他本性桀驁,喜歡自由不受拘束,他努力想要收斂,想要擺月兌這身江湖氣,如今看來真是應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話。
葉啟楠尋了塊干淨手巾為他擦眼淚,含笑嗔怪︰「怎麼個男孩子這麼愛哭,這次爹打的狠了,許你哭一次,往後眼淚給我收好,大丈夫沒事就哭成什麼體統。」
葉珣嗤一聲,甩開父親的手巾將腦袋扎進鴨絨枕里,嗚嗚的聲音賭氣說︰「我困了,要睡覺。」
「出來,別憋著。」葉啟楠無奈,替他蓋好被子︰「你睡吧,爹去換個衣服,有事喊人叫我。」
直到父親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橐橐聲遠去,葉珣才慢慢從把腦袋抬起來,發現枕邊躺著只精致的方形天鵝絨盒子。
葉珣詫異,模過來打開,嘴角勾出一絲笑,盒子里躺著一塊純銀懷表,鏤空雕花甚是別致,按下繃簧,表蓋「啪」的一聲翻開,可以看到表內微小的機芯在工作。
愛比爾一臉的興奮,從早上起來便一臉興奮,指揮別墅里的上上下下折騰了大半天,直到抱著一堆衣服累的倒在沙發上,靠在正讀報紙的葉琨身邊,他們明天一早就要去碼頭,乘坐去香港的輪船,再轉站去美國。
愛比爾捶打著無所事事的葉琨︰「什麼都不管,害我一個人忙。」
葉琨抖抖報紙譏笑她︰「知道的以為你在收拾行李,不知道的以為你要拆房呢。」
「你呀,不在你爹跟前,說話還是蠻有人味兒的。這就對了,年紀輕輕的,干什麼總一副暮氣橫秋的樣子。」
愛比爾強撐起來擺弄手里的衣物,將她們歸類,這些旗袍、披肩、繡品一類,是愛比爾買給親朋的禮物︰「這個是送給詹姆斯太太的,這個送給帕特姨媽,這個送給艾文小姐,這個……葉琨,葉琨!」愛比爾推推葉琨,他正盯著報紙的頭版發愣,神色感傷黯然。
那是中央日報的頭版,報導了在青城召開的一次外交會議,配有青城葉司令與南京外交官及英國談判代表的留影,葉啟楠一身戎裝,不怒自威的氣質渾然天成,照片上也不減半分。
葉琨頓覺得無數畫面如放電影般從眼前閃過︰七歲以前,他是祖母的摯愛,一直住在祖母的院子里,父親每隔一二日會來老宅請安,他喜歡攀上院子里的那顆又高又大的老槐樹,看著年方而立的父親從影壁穿過二門,軍靴踩在青石地板上碾碾作響,他會在花廳卸去配槍佩劍,除去軍帽和那雙潔白的手套,然後進後院來看望祖母,或者說他們祖孫。
父親從不主動要求見他,直到有一天看到樹叢後面閃動的他的影子,父親沖樹上呵斥一聲,他嚇得腿軟哆嗦,從樹上栽下來,就要摔得頭破血流,卻穩落在父親寬大的懷里,臉上挨了一巴掌,因為哭泣不止,上又被父親氣急敗壞的踹了兩腳。
一個冬日里,他在雪地里玩耍,梁管家急匆匆跑出來喊他進屋,緊接著看到下人們手忙腳亂簇擁著大夫進了院子。他太小,只知道有點餓,去廳里圓桌前坐了,桌上有祖母為他準備的栗子酥和芸豆糕。
于是,迎著漫天素縞和雪花送走祖母的遺體,他被父親帶離老宅,來到公館。他有些不舍,又有些期待,孩子都是渴望呆在父母身邊的。母親,也就是三太太,待他全心全意如珍似寶,直到後來才發現這份母愛並不是天經地義,而是一個女人最善良的本性。
十六歲,他被送去軍校,十八歲,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他盡量做到循規蹈矩,只盼父親看他的眼神別再那樣一晃而過。
這樣算來,他與父親的交集大約是從十九歲之後,父親用盡心思培養他承接大任,他也用盡心思去償還欠下的罪孽。
「如果你還在青城,也會出現在照片中吧?」愛比爾抓住葉琨的手,感覺他的手背冰涼︰「親愛的,給你父親留封信吧,等我們離開後托人捎給他,至少讓他知道你還活著。」
葉琨扔了報紙在一旁,仰頭望向天花板,使勁捏了眉心,那種慌亂不安又一次涌上心頭,他煩躁的吐出口氣︰「告訴他什麼?他的兒子是個軟蛋,裝死出走,扔下父母兄弟出國逍遙快活去了?呵,還真不如死了好!」
可怕的寂靜,可以听到鐘表指針的嚓嚓聲。
「對不起……」葉琨冷靜下來,為自己的情緒道歉道歉,現如今,他已經不是個好兒子,好哥哥,在愛比爾這里,也算不上什麼好男人。
「不能不承認,你還是想回家的,對嗎?」愛比爾神色疲憊,「我用平等自由的世界和滿心的愛也換不來你的封建家庭和你尷尬的地位,對嗎?」
葉琨翻過掌心握住愛比爾的手︰「別這麼說,愛比爾。」卻無旁的話可對,拉著愛比爾的手起身往樓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