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黃色的柔光,映襯著葉琨稜角分明的五官。
葉琨將手中的幾行字揉成一團,扔進紙簍。另取了張白紙,手中的兔毫吸飽了墨汁,落筆時不禁有些顫抖。
愛比爾指了寫字台旁的紙簍,哭笑不得︰「親愛的,你自己看看。」
早已清空的紙簍在三個小時內被填滿,葉琨用了三個小時,硯台里的墨汁已經滯了,竟是沒寫出一封完整的家書。
愛比爾握住葉琨的手,握筆的手冷汗涔涔。她接過葉琨手里的筆擱在一邊,將硯台里的墨汁倒掉,兌上清水重新研墨,一面抱怨︰「給你爹寫封信,至于嚇成這樣?」
「實在是不知該怎麼說。」葉琨搖搖頭,伏在桌上眯起酸痛的眼楮,疲憊極了。
「你說吧,我幫你寫。」愛比爾拉起葉琨,坐到書桌後面︰「只是我的字寫的不好,你自己要另謄一遍。」
葉琨不可置否,轉身倚坐在床頭,望著天花板,思量一陣。
「父母大人膝下,跪稟者葉琨。」
愛比爾深望他一眼,抿抿薄唇,換上鋼筆和一張乳白色牛皮紙一字不差的記錄。
「左清礦井坍塌,軍民蒙難者二百三十八人,兒瀆職之責不敢旁貸,戴罪心切,不慎中毒困于坍圮井下,至遇難假象,貽誤災情軍機……」
「愛比爾,吾之所愛者,不惜性命相救,傾心照料,情義感天。君子知恩,不敢相負,除以真愛,無以為報,況愛與不愛,為吾輩婚姻之唯一標準……」
葉琨言辭懇切。愛比爾心中稱奇,難道葉啟楠這個殘暴無道的軍閥會洗腦?憑著鞭子藤棍能敲打出這樣的孝子賢孫?
葉琨一字一句敘述著從左清礦難以來的一切遭遇,為他的失職請罪,為他的私定終身請罪。他的聲音越來越顫抖,愛比爾的筆尖幾次停滯,又不得不在葉琨深邃的目光中繼續下去。
「兒此別去,歸期甚遠,久違庭訓,當以慎微慎獨之家訓為念,勤于邦,儉于家,言忠信,行篤敬,雅量容人,常存冰淵惴惴之心,不負父母多年教養,不負為葉家子孫……」
葉琨的聲音抖的厲害,左手抓著挽起袖口的右臂,指甲都要深陷在肉里。
「海天在望,不禁依持;伏惟珍攝,兒不勝祈企。悲切泣涕,不盡欲言,萬望均安。」
本是客套話,葉琨卻說的緩慢,聲音恭敬誠懇,仿佛面對著父親,請辭拜別。
愛比爾停了筆,怔怔的望著葉琨。葉琨卻沒有抬頭,兀自念著書信落款︰「兒葉琨頓首,民國二十年九月……」
「愛比爾!」葉琨突然驚呼,橘色的台燈下,愛比爾已經將手里的長信撕得粉碎。
「干什麼呀?」葉琨跨到書桌前,愛比爾將紙屑扔的滿桌都是,伏在寫字台上失聲啜泣。
葉琨撫了撫愛比爾因啜泣抽動的肩背︰「怎麼了?」
「親愛的,對不起,但是……」愛比爾努力擺月兌哭聲,企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你不是一個罪人,你沒有欠你父親什麼,如果是我害的,我不想,不知道會……」愛比爾語無倫次,忍不住悲聲,再次伏在桌上哭泣。
葉琨拉起桌上的愛比爾,捧著她的雙肩,摘掉粘在她頭發上的紙片︰「你不是說過嗎?人生來就是要贖罪的。」
「那是對上帝,不是父親和家人,我不想讓你負罪一輩子。」愛比爾摟過葉琨的脖子,濕潤的嘴唇吻上他的臉頰,嚶嚶咽咽的低語︰「如果你想回青城,我們去見你叔叔,讓他送你回家。」
「回家」二字在葉琨腦海中閃過,讓他禁不住心跳加速。
那個家,對他依舊無限誘惑,就像花草樹木需要泥土,不論土壤肥沃還是貧瘠,總歸是歸根之處。但是愛比爾呢,回家以後,這個可以為他付出生命的女人該何從安放?
「別看我,你沒有中間選擇。」愛比爾擦了擦眼淚,似乎看得出葉琨心中的矛盾,事實上這矛盾從他來到上海開始就一直存在著︰「即便你的家人接受我,我也不會嫁過去。其實我一開始就不該自欺欺人,你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永遠不應該產生交集。」
葉琨蹙眉,緊抿薄唇,盯著台燈微弱的燈光,不再言語。
夜很深了,葉啟榕被電話吵醒,披了件睡衣下樓等他們。
葉啟榕坐在客廳里抽煙,愛比爾在一邊的沙發上,葉啟榕沒發話,葉琨是如何也不敢在小叔跟前坐的。
愛比爾冷靜的敘述了葉琨假死的經過,毫無保留的敘述,言罷,就要告辭。
葉啟榕沒留她,客客氣氣叫人送了她回去。
看著愛比爾遠去的背影,也許害怕反悔,那背影離開的很果決。葉琨心里揪扯的難受,他知道,他真的愛她,他也知道,他們從此真的不會再有交點了。
葉啟榕叼著煙卷在屋里兜轉,眼前的事真的很棘手,葉琨的葬禮已經過去兩個多月,現在突然昭告天下他還活著,且不說青城軍政震動,家里的老爺子能不能承受都是個問題。
「別看了!」見葉琨不錯眼的盯著愛比爾消失的方向,葉啟榕心頭窩火。
葉琨看了眼小叔,後者鐵青著臉,讓葉琨後背發涼。
「你知道我最恨什麼!」葉啟榕咬牙道︰「優柔寡斷,反復無常——你不是做生意的料,更不是行伍掌兵的料!你爹推你出來這些年,外表倒是風光,威風凜凜,卻不想,就這點長進,連個女人都不如……」
葉琨臉色變得慘白,咬了下嘴唇,勉強開口︰「琨兒本就是個常人,沒有天賦,沒有資質,卻硬要扶上牆,充薔薇,生刺、攀援……外表風光,何嘗不是琨兒的悲哀。血親與愛情,琨兒該如何抉擇?不管如何抉擇,都是不負責任的懦夫!」
見他說得淒楚,葉啟榕也自覺話重了些,略緩了語氣︰「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你自己想清楚。」
「……想清楚了。」這四個字說得有些艱難,卻很堅定。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葉啟楠狠狠的吐出口煙,倒吸口冷氣︰「你爹不會輕饒你的。」
葉琨搖搖頭︰「我不怕。」
周末,一家人難得湊在一塊吃頓飯,飯後雨萌在客廳里蹦跳,展示她新買的鵝黃色禮服裙,大家說了會閑話,各忙各的去了。
電話鈴聲響起,正在看畫報的雨萌環視客廳,大人不在,管家也不在,只好起身跑去接︰「葉公館,您找哪位?」
葉珣換了便裝,看太陽不錯,準備出門走走,身後的棍傷還沒大好,小可攙著他,走路不免有些瘸拐。
走到二樓走廊就听到雨萌一聲淒厲的慘叫︰「鬼啊!爹爹,爹——哥哥——」
葉珣一驚,快步往樓下走,在樓梯拐角與沖上來的雨萌裝個滿懷。雨萌失魂落魄的哭喊,指著樓下渾身發抖︰「二哥,二,二……」
葉珣以為他情急之下口誤,將他喚作了二哥,卻听她接著說︰「二哥的聲音,二哥……在電話里!」
葉珣驚詫,不顧身後傷痛飛奔下樓接起電話,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不知道有沒有被掛斷,葉珣顫抖著聲音試探的喊︰「……二哥?」
電話那頭響起葉啟榕的聲音︰「珣兒,是小叔。」
葉珣長舒口氣,瞪了眼旁邊的雨萌,以為這小鬼又在惡作劇。雨萌無辜的使勁搖頭,指著電話滿臉恐懼。
「珣兒,你別害怕,听小叔跟你說……」
葉珣扣下電話,手足無措的愣在那,他覺得自己在做夢,甚至讓雨萌掐他一下。葉琨沒死,二哥還活著,他的聲音不會有假,小叔的解釋也完全合理。葉珣茫然了,到底現在是夢,還是二哥遇難以來就一直是夢。他應該高興,可是他不敢高興,如果一覺醒來發現是夢……
「哥。」雨萌瞪大了眼楮,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怎麼辦,我們告訴爹吧。」
葉珣的心髒狂跳,小叔是這個意思,他想先通過雨萌告訴葉啟楠,也許葉啟楠會覺得小孩子胡鬧,最起碼有個心理準備,有個緩沖的余地。誰想到雨萌關鍵時候這點出息,險些一次捅給老爺子知道。
瞿子明下樓來,說司令問樓下吵吵鬧鬧出了什麼事。
「瞿大哥,」葉珣反過來怯怯的問瞿子明︰「司令他……心情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