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十一月份,西安的氣候已經稱得上肅殺,葉琨初到西安時听李主任閑談,說今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天氣格外冷,往年就算是臘月,也到不了這樣溫度的。
葉啟楠父子的房間被安排在三樓,葉琨散工後有酒局,滿心厭煩又連連按捺,總算熬到結束,天色完全黑下來,欒副官開車送他去酒店給父親問安,車上帶了兩箱南京特產,包裝精致,具體什麼,葉琨也沒心思去看,只暗暗感嘆老頭子的心思縝密。
兄弟二人上樓,一路說笑,葉珣震驚,葉琨離家不過一個多星期,性情卻轉變很多,雖算不上健談,可比從前那寧折不彎剛勁兒不知好了多少。近307門口,葉珣扯了下葉琨的胳膊,突然變得謹慎安靜,輕聲慢步去敲門,葉琨當他做錯了什麼事,沒待多想,房門已經打開。
是瞿子明在屋里侍候著,見他們來,對葉琨笑著點頭,接著讓他們進,自己退了出去,去樓下接委員長送來的特產。
葉啟楠正歪在沙發上看雜志,懶散的樣子與往日在家的不苟言笑大不相同,讓葉琨歇了口氣,一路上一直擔心近日有沒有做不周的地方會被父親抓住。
葉琨向父親行禮問了安。
「天功夫,倒是壯實了不少。」葉啟楠淺笑著打量他,很溫和,葉琨竟覺得幾分受寵若驚。
葉啟楠見他不語,追問道︰「家里好還是外頭好?」
「家中千般好,出門一朝難。」葉琨聲音很小,低著頭,似乎在思考這麼說話是否妥當。
葉啟楠一怔,隨即笑了嗔怪︰「還學會了油嘴滑舌。」
葉珣突然想到,方才沈子彥怨聲載道︰老頭子身邊就是一群太監,油嘴滑舌,專擅挑撥離間、搬弄是非雲雲。想來二哥整日與他們相處,又是跟在盧秉正的身邊——真是可憐——察言觀色是生存的先決,比從前活絡圓滑些也是正常。
進門起就站在他一旁,直到父親和哥哥說完話。才不咸不淡的語調說︰「沈司令問父親好,後天委座游華山,司令約父親同去。」
葉琨有些詫異,葉珣拿腔帶調听得人發毛,偏規規矩矩又讓人說不出什麼來,眼見父親略蹙了眉,忙打圓場說︰「是了,委座也說,父親博學廣識,對西北文化熟稔,希望同行。」
葉啟楠點頭算應下︰「不早了,珣兒去歇了吧,琨兒跟我來房間。」
葉琨心里一緊,葉珣搶先說︰「今晚我和二哥一屋。」
「你先睡,我一會過去。」葉琨勸他回了臥房,這套間只有兩個臥房,不與葉珣一間,難道要和父親同床?葉琨想,如果那樣他寧願守夜。
葉琨後腳隨父親來到臥房,鎖了門,回頭見父親已經坐在床邊,立在床前不敢說話,腦子飛轉,將近幾日的言行回放了二三遍。
就听葉啟楠似笑非笑的說他︰「緊張什麼,做賊才心虛。」
沒有幾分鐘的談話,葉啟楠只是簡單詢問了葉琨的工作和生活情況,父子之間最尋常的問候,在葉琨看來卻如此詭異。
果然,父親這里,沒有便宜的好聲好氣︰「過陣子,我尋個理由調你回去,把婚完了。」
葉琨腦子一空,又是婚事!索性扣在南京回不去罷。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或者你一輩子不回去?」葉啟楠慢悠悠的說著,仿佛一眼穿透了葉琨的心思。
葉琨眼瞼一垂,沒了剛進門的生氣,嘴里還是那句萬能答案︰「憑父親做主。」
「你最好發自真心,這個事,爹還做的了主,小心思趁早別拿出來抖擻,將近而立了,不同葉珣葉 的青楞歲數,爹會處處給你留著臉,前提是你心里有數,知道好歹。」
葉啟楠聲音冰冷,葉琨低頭听訓,心道這才是正常的口氣。想起照片上那個燙了卷發的姑娘,摩登的連衣裙,相貌說得過去,氣質差強人意,真是沒什麼別的印象,或者……葉琨沒有問出口的,他最終到底和哪個結婚,這樣听起來太過戲謔,娶誰又有什麼區別,毋寧麻木些吧。
小腿一陣酸疼,葉琨恍悟被父親踹了一腳︰「走神呢?」
「呃……沒。」葉琨補充道︰「不會,听父親吩咐。」
葉啟楠面色稍霽,剛欲接了開口,卻被葉琨搶了先︰「您和三弟……他……不要緊吧。」
葉啟楠嗤笑,揮揮手︰「小驢子犯倔呢,玩膩了自然就好了。」
葉琨想得到,葉珣定是因為什麼賭氣,眼見天色已晚,屋里窗簾拉著,床頭有盞台燈,橘黃色的光非常柔和︰「沒別的事,父親歇著吧,葉琨出去了。」
葉啟楠「嗯」一聲,不經意的月兌口「輕一點,葉珣今天挺累。」
葉琨應下,有些感慨,父親不會對第二個人有這份細心的。臨出門,又遲疑著想將屋內的主燈關掉,轉身觸開關時,卻發現父親扶著額頭,身子也歪在床頭的靠墊上,呼吸凌亂。
「爹!」葉琨急忙奔過去看,葉啟楠指了寫字台,有個棕色玻璃藥瓶。
葉琨握著藥瓶遲疑一下,慶幸暖水瓶是滿的,熱水對了半杯涼白開,在臉上試了下溫度,端過來給葉啟楠服藥。
兩粒白色的藥片下去,緩了十分多鐘,葉啟楠的臉色總算好一些,葉琨蹲坐在床邊,塞了兩個枕頭,扶父親躺靠在床頭。
將藥瓶擰緊擱在床頭櫃上,又特意轉了個方向看了眼標簽︰「您這是……」
葉啟楠自嘲的笑笑搖頭︰「人老了,狀況百出。我沒事,你去睡吧。」
葉琨接過水杯擱下︰「您睡會吧,琨兒在這守著。」
「去睡,明天還有事要做,爹還沒到這地步。」或許是身子不爽,葉啟楠的聲音開始煩躁,有耐下性子︰「有事就喊你。」
遲疑一陣,葉琨只得識趣的點頭,關了燈,只留了床頭的台燈,燈罩上細碎的花紋單調卻溫馨,葉琨真的很怕,打破今晚還算和諧的氣氛。
葉琨回到葉珣的房間,葉珣也為他留了盞台燈,與父親床頭的一模一樣,葉珣身子沖里,安靜的躺著,葉琨想起父親交代的,躡手躡腳月兌去軍裝上衣,剛欲去月兌毛衫,就見床上的人騰的坐起來,詐尸一樣,就著幽暗的燈,真有些驚著人。
葉珣咯咯地笑,為自己無聊的惡作劇得意。葉琨揚了揚手威脅,沒真打,讓他小點聲,別擾了父親歇息。
葉琨斂了笑,憂心忡忡問他︰「父親身子不好?」
葉珣一怔︰「嗯?」
「虧你整天黏在身邊!」葉琨嗔怪,倒真沒錯,他在家的時候,葉珣跟父親沒大沒小慣了,有一陣玩心大起,夜里睡不著就鑽去父親被窩,三太太五太太都要給他讓地方,最終葉啟楠忍無可忍,扒了褲子一頓巴掌,才讓他安分幾天。
「我才沒黏他。」葉珣蒼白的狡辯,臉色瞬間沒了方才的生動。
「氫氯 ,是什麼藥?」葉琨問,藥名無比拗口,總算沒有念錯。
葉珣覺得耳熟,想了想,又使勁想了想,恍悟道︰「降壓的,沈司令第一次戒毒的時候,似乎用過這種藥,輔助控制血容量。」
葉琨嘆口氣︰「父親什麼時候有高血壓?」
「我知道的最早一次發病,是你……」葉珣卡住了話,後半句咽了回去,第一次發病,是在得知葉琨的死訊時。
葉琨拍了他的腦袋︰「父親的身子大不如從前,你平日也少氣他。」
葉珣倒回枕頭上,勉強點頭應了︰「哦。」
葉琨月兌去套頭的毛衫,疊放整齊,準備去浴室沖澡,一面交代他︰「明天哄著父親,你我兄弟代勞,就不要讓他去華山了。」
「服務員說,浴室的東西都是新的,可以放心用。」葉珣答非所問,埋在枕頭里不再說話。
第二日一早,葉琨沒顧上吃早餐,就被欒副官開車接走,葉珣睡眼惺忪的出來,正見葉琨在客廳里收拾配槍和武裝帶,欒副官在一旁沙發上等,葉琨嗔怪葉珣衣冠不整的失禮,欒副官又謙讓幾句,還不等葉珣搭腔,葉琨披了大氅急匆匆出門。
瞿子明送早餐上來,問葉珣睡得可好,聲音大了些,將葉啟楠吵醒,總算忙里偷閑,各自心想多睡一會,卻都沒有能實現。
葉珣規矩的站著,問早安,直等父親坐了,才肯在餐桌對面坐下來,瞿子明出去了,剩他們父子兩人,一頓飯,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葉啟楠問葉珣些話,葉珣只應了,不犯規矩,卻多一個字也吝嗇。餐桌上安靜下來,只有餐具踫撞輕微的聲響,直到早餐結束,葉珣終于說出葉琨的囑托,建議父親不要去華山。
葉啟楠似乎並不關心華山之行,只是揮手讓葉珣近前來。葉珣怔忪片刻,有些遲疑,還是起身過去,低著頭,避開父親的眼楮。
「傷都好了嗎?」葉啟楠問。
葉珣臉上紅了兩分,點點頭,目光漂浮著,不敢觸及父親詢問的眼光。
「褲子月兌了,爹看看。」葉啟楠聲音很溫和,說出的話卻讓葉珣無所適從。
葉珣搖頭,樣子很窘迫︰「不……不用,好多了。」
「月兌了。」葉啟楠面色沉了幾分,只有兩個字,卻更讓人壓抑。
葉珣心有些顫,這幾日的循規蹈矩,不完全是與父親賭氣,真是有些怕了,父親給的,是雷霆是雨露,他都不得不受,那是命運握在別人手中的惶恐。
葉珣手指有些顫抖,慢吞吞解開腰帶,剛準備轉身,就覺得天旋地轉,恍悟是被父親摁倒在腿上。
身後一涼,一只大手將他的褲子里外拉下一截,稍愈合的傷口被粗糙的手指摩挲的有些痛癢。葉珣稍有掙扎,一巴掌摑下來,聲音脆響。
葉珣面紅耳赤,疼不是太疼,只是這聲音,全樓層都要听見了。
「爹……」葉珣低聲喚著,算是求饒,耳根都有些發紅,局促不安的樣子甚是狼狽。
「還當我是你爹。」臀上浮起一片巴掌印,葉啟楠忍不住給他揉了揉,只剩了嘴上嚴厲︰「教你是害你嗎,一張臉耷拉著,爹還要看你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