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文秋回到屋里,把要洗的衣服摁到臉盆里,放上帶盒的肥皂,還有洗衣粉,隨便打了聲招呼,又高興又快活,風一樣出了家門。穿街過巷出來村,前邊是一片玉米地。走在玉米地相夾的小路上,陣陣熱風攜帶著玉米挑著花線的香味迎面飄來,加上杲杲斜陽的烘照,她的臉上背上略有些汗濕的感覺。不大一會兒,沙河到了。河面足有一里路寬。因為今年雨水較少,河水一直沒有漲滿河床。這條沙河不大卻小有名氣,它違背著中國江水自古向東流的規律,清澈見底的潺潺河水,沿著「之」字形的地勢緩緩西流而去,直至在很遠的下游,被一座氣勢磅礡的大橋擋住了人的視線,也擋住了河水的流向。在不遠的上游沙河中心,是一個高出河面三、四米幾百畝荒著的圓形大沙灘。沙灘上,放牧的老頭兒在搖鞭哄趕著羊群。被沙灘隔開的河水,又分為兩股細流,在緊靠兩岸的地方,各有一座木橋。是兩岸唯一的一條交通要道。因為是下午,因為女人們都忙各自的農活去了,河邊空無一人。文秋順坡下來河岸。放下盆子,坐在早先人們支起的石頭上,挽起袖子,把衣服摁在水里泡上。這點工夫,她那活潑的性格不禁驅使著她饒有興致地轉頭听听不遠處的橋上,過路人的說笑聲,自行車的鈴鐺聲,車夫們趕馬車的吆喝聲,甩鞭摑疼馬耳朵的長鳴聲,近處河水拍岸的嘩啦聲,下邊歪脖柳樹下、河岸邊,尚未歸窩的鵝鴨方興未艾的戲耍叫聲。偶爾再抬頭看看藍天,瞧瞧那充滿詩情畫意的幾縷白雲,臉上露出了逃避勞動後的得意輕松微笑。羅大媽吩咐她洗涮衣服,也不過是兩件褂子,三條褲子,三揉兩搓,工夫不大洗完了。擼下袖子,端起盆子上來岸邊的土坡。「文秋,走這麼快,忙著趕啥去啊?」一個男人的聲音像是從身後左邊方向傳過來。听到喊聲,她停住腳步,轉回身來。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小伙子。白淨的臉上流露出于他年齡不相稱的那種沉穩和成熟,劍眉下一雙鷹眼,看人時總有些過分的專注。寬額頭,窄下巴,看個頭有一米七吧。穿著樸素,手里推著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可以說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如果叫一個要好的女人稍微給他打扮一下,再看,他絕不像鄉下人。他****生。文秋听說他快要接他爸爸的班進城當售貨員了。「啊,是春生啊。沒啥事,這不,我剛洗完衣服,正回家走呢。」她含著活潑的笑脆利地說道。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隨便回了一句,「你干啥去來?」「啊,我到地里看了看玉蜀黍有幾層熟了。」說完,他低下頭,那神態里好像帶著幾分的不自然和在年輕女子面前說話時的靦腆、羞赧。他這一細微的表情,性格活潑、爽快的文秋一點兒也沒有注意。他這一細微的表情,緊接著又被文秋跳躍出來的話題遮蓋住了。「哎,春生,你這個未來的大工人,啥時候接你爸爸的班正式進城當售貨員啊?」「啊……還沒听到信兒呢。誰知道還去成去不成。」他悵然若失地說道。大概是文秋羨慕多少又含著譏諷意味的話刺激了他一下。「咳,咋會呢。你爸爸今年正好夠退休年齡,你接班進城是板上釘釘的事!過個十天半月的,你就是名符其實的城里人了!回來再給我們這些土包子說話,恐怕就嫌我們黑不溜秋,土里土氣了!」「咋會那樣呢。」「那可說不準。人是要變的。你到了縣城,坐在玻璃櫃台內,身後是花花綠綠的商品,前邊是上來給你搭話買東西的男男女女,在這種環境里,你能說不變?到時候,我走到你櫃台前,你肯定連眼皮不瞭。」「文秋!……」春生一下嚴肅起來,好像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他那原本專注的目光又注入了幾分深重的凝視,那特有的沉穩、成熟也在這兒越來越強烈地流露出來。「春生,你咋啦?」文秋收住興致勃勃的說笑愣了,納悶地看著他問道。在心中,她即刻產生了只有一種單純的擔心︰自己剛才的話過分了?「文秋,」他思索地垂了垂腦袋,略略放松了一下情緒,決定說了,「我想給你交個朋友……」「交個朋友?」說到交朋友,她禁不住咯咯大笑了起來,墨染的短發隨之飄抖著。可能是這個不太適應農村年輕人交談時使用的詞匯,說出來有點新鮮、別扭的味道惹她發出了如此開懷的朗朗笑聲。「而且不是一般的朋友。」「還不是一般的朋友呢!」她又笑著重復著這句話。及至意識到了什麼,臉上的笑容嘎燃消失了,接著又慌忙躲開目光。他推車往前走了兩步。「文秋,咱倆交上朋友,我一定好好待你!真的!……不知道我配上配不上你,可我真心喜歡你!原先,你在上學,我一直沒有說出來!今兒,我……」他激動、迫切地說道。這些話仿佛被壓抑了很長時間,實在壓抑不住了,才說出來的。她端著盆子往後退了一步。「不不!春生,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咱倆不會成的!」她搖著頭趕緊拒絕道。「文秋,你在躲避我是嗎?」「不不,不是的!春生,我真的配不上你!你有一個好家庭,並且很快接你爸爸的班進城當工人了!跳出了農村,成了工人、城里人,你應該在城里找,找個農村的,你會後悔一輩子的!」「我不後悔!我不管是進城當工人,還是進不了城在農村呆一輩子,我都不後悔!這些話不知道你信不信?這是我很早就想好的!」他用一種信守諾言的目光直視著她,真誠而懇切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