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鐵牛媳婦,別光耍嘴皮子,這兩頭‘牛’往外跑一頭,我可要找你算賬噢。」生根幽默的目光掃了鐵牛媳婦一眼,笑著道。「我敢給你打包票,他饃饃再大出不了籠,孫悟空再有本事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絕對一頭牛跑不了!我說到做到,不放空炮!」三言兩語就把生根的視線拉了過來,得到重視,或者說把大個子媳婦壓下去了,這種略高一籌的優勝,使鐵牛媳婦感到一種奪回優勢的高興,像喝了酒,醉陶陶的舒服、受用。然而,大大咧咧的大個子媳婦心中並沒有與之爭寵的意圖,還不斷為她這種有聲有色非常投入的表演給予捧場,「是、是。」「她能做到。」「她說的對。」這些話又使她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深深滿足。依舊站在那兒慢慢騰騰擦著那雙黑手的鐵牛,一看就知道身壯如牛。別看個子不高,卻腰粗背圓,身上凸起的一塊塊肌肉油黑光亮。身穿短袖褂,敞著懷,露著厚肉堆起的胸膛。兩道濃眉,明睜大眼里隱隱含著幾分闖蕩在外的精明。他與大個子有所不同的是,他性子暴,脾氣倔,對于老婆的指手畫腳,對則听,錯則反,做什麼事有主見,有韜略,心中有數。但唯一讓他遺憾終生的是,沒進過一天學堂,大字不識一個,可就是認識錢。說起他與錢的感情,可以用「情深意長」來概括。在他眼里,爹親娘親沒有錢親,有錢就有一切。無論干什麼,他都精打細算,毫厘不差,不算吃虧賬。想沾他一分錢的光,比什麼都難。這一條可以與他老婆相媲美,可謂稱得上珠聯璧合,相得益彰。這才叫般配。即使這樣,他也從沒得罪過人。不管是跑運輸與人討價還價,還是在鄉里處事為人,都是在一片言語和藹,笑逐顏開中進行,再加上他那張無人比擬的「忠良將」的紫黑臉膛,總是給人以親切、老實、誠懇、憨厚。此時,他又那樣嘿嘿地笑著說話了。「我哪里也不跑,就在沙場里拉沙。生根大哥,我听您的,您叫干啥就干啥。嘿嘿嘿嘿!……」「咋樣,生根大哥!您的話就是聖旨,一呼百應,落地有聲!堅決執行!」鐵牛媳婦幾乎要喊口號了。「好,這話我記下了!」生根擺了一下手,又瞟了鐵牛一眼,「放了空炮,這筆賬咱們慢慢算!」「有大家伙作證,您不用記賬!」「是不用記賬。只要鐵牛大嬸瞪眼跺腳朝鐵牛大叔一咋呼,您說的這兩頭‘牛’保證4個蹄子朝天在家等著一對!」一個細眉小眼油頭滑腦的晚輩小伙子笑著戲謔道。眾人哄堂大笑了。「你再給我胡噦亂唚,我鏟你個王八犢子!」她一邊笑罵著,一邊端起鐵杴追了出去。貧嘴的小伙子那邊跑了。看著老婆在眾人面前唇舌利落地逞強施威,鐵牛頗感得意和高興。他原本就喜歡老婆這種時常博得眾人歡笑的炫耀。在說說笑笑間,一輛輛拖拉機、地排車裝滿了。有的則已經喝喝嚷嚷著上路了。生根把鐵杴插在一邊,對準備搖動拖拉機的鐵牛叮囑了一下,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別搶路,別慌慌,轉身走開了。走出去幾步遠,生根的目光不知不覺被河對岸路上那一字排開的長長的運輸車輛吸引住了。他解開領扣,晾著汗,站在了那兒。「生根,今兒沙場第一天開張就這麼多要沙的,沒想到吧!」背後一個親切而又熟悉的男人的聲音。生根轉過身來一看,是副村長高來福。「是。」「咱這個沙場的名傳出去,往後客戶就更多了!這一下,咱龍騰嶺可就有好日子過了!全村人都托你的福,沾你的光了!」他笑眯眯地稱贊道。但臉上卻掩飾不住為之激動、興奮的神情。這位叫高來福的副村長,有五十七八歲的年紀,干干瘦瘦的身材,黑不溜秋的皮膚,皺紋斑斑像棗樹皮似的一張老臉,一雙小得離譜的眼楮總是眯合著看人。給人說話時,總是事先使勁睜幾下,大概是想彌補一下自己先天性不足的缺陷吧,身穿皺皺巴巴的青布褲褂,頭戴一頂一年四季都不摘的青布大沿帽,帽子周圍滲出些汗繭。走路時,頭往前伸,兩手後背,步履沉穩,不慌不忙,再用急的事也驚動不了他。這種平靜斯文又帶點兒官架子的姿勢、氣派,也許是有意裝出來的。再說,人家畢竟還是副村長呢。但是,在人們心中,他確實是一個樸實、厚道、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有口皆碑的村干部。說起他的身世,既新鮮、奇特又曲折、動人,還帶點兒傳奇色彩呢。他是龍騰嶺有名的「豆腐王」高有喜的兒子。他家上溯三代都是單傳,來到高有喜這兒就是傳不下去了。妻子到了四十有二的年紀,也沒听她要過酸東西吃,知道沒希望了。人們都說,絕後一定就是背人作了什麼孽,得的報應。老兩口听了當時心里七上八下,晚上躺在床上翻來滾去想了好幾夜,也沒想起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老兩口不害怕了。不怕歸不怕,沒兒子心里急。老兩口就四處求神拜佛,燒香禱告,想兒子想瘋了,像著了魔。如此虔誠也無濟于事。天無絕人之路。那是夏天的一個黃昏,高有喜賣完豆腐,挑著挑子,扇著蒲扇,搖搖擺擺地從清風寨回來。過來木橋,正走著,他突然影影綽綽地听到沙灘根兒里有嬰兒的啼哭聲。他把豆腐挑子一扔,蒲扇別在腰里,聞聲找去。在一片青草上放著一個嬰兒,用小花方被包著,一動一動的。這一下可把高有喜樂壞了,豆腐挑子沒要,抱起孩子一口氣跑回了家。老來得子。老兩口如獲至寶,你親我抱,彼此輪換著,愛不釋手,高興地眼淚都下來了。同時也證實了自己的確沒做過作孽的事。晚上,老兩口對佛燒香,三叩九拜,嘴里念叨著,感激佛爺的恩賜。第二天一大早,高有喜就興沖沖地進了縣城,買雞蛋、買點心、買衣服、買橡皮女圭女圭、四輪推車,凡是兒子吃的穿的用的東西都買全了。白天抱著串門夸,黑夜摟在懷里睡,豆腐坊也不開了。好景不長。到了第四天的晚上,兒子突然兩眼緊閉,嘴唇發青,渾身哆嗦,抽筋不止。最後,干脆昏迷不醒,人事不知了。老兩口搖晃著兒子哭成了淚人。淚哭干了,才慌慌著抱起奄奄一息的兒子去找醫生。醫生後了脈,一句話沒說,搖了搖頭,沒救了。老兩口又是一場心如刀絞死去活來的嚎啕痛苦。回到家,老兩口還是用原來的小花方被包好,放在新買的四輪推車上,目光呆滯地坐在旁邊守候並期待著苦命的兒子有幸能突然醒來。一個時辰過去了,沒有動靜,兩個時辰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老兩口只好依依不舍地抱起氣息皆無的兒子,蹚著昏暗、淒涼的夜色去了沙灘。夜深人靜。來到沙灘旁,高有喜把懷里的兒子歉疚、難過、小心翼翼地放在原來的地方,看了最後一眼,拉起痛哭流涕的老伴轉身走了。悲痛欲絕的老兩口如同做了一場夢。一會,來了一只覓食的大黑狗,在那兒轉了一圈,用那靈敏的嗅覺吻了吻,搖著尾巴消失在朦朧的月光里。這時,一陣涼爽、潮濕的夜風掠過河面襲來,嬰兒那嗷嗷待哺而又令人激動不已的啼哭聲又再沙灘那邊響起,老兩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愣愣地對望了半天,悲喜交加,像瘋了一樣跑過去。高有喜一把抱起九死一生就應該屬于自己的兒子,老伴又一把接過來,兩人看了又看,親了又親,渾濁的老淚落在孩子女敕小可愛的臉上。就這樣,孩子奇跡般地活了。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回到家,老兩口抱著兒子虔誠地跪在菩薩像前,叩拜許願,祈求保佑。保佑兒子逢凶化吉,遇難成祥,長命百歲,福星高照,並取名來福。來福,來福,長大必定大富大貴。果然,他不負眾望,24歲就被選為生產隊保管員——副隊長,分田到戶後,他又當上了村里的副村長。好像打他從娘胎里出來就沒有當正職的命,一輩子辛辛苦苦,兢兢業業,到現在還是村里的副村長。後來,人們終于解開了這個迷,——是那條大黑狗沖了他的官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