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又是這樣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文秋和小昆在老地方——李二柱的魚塘邊約會了。
兩人面對魚塘並肩坐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都沒有說話,一片沉悶、憂郁的寂靜。月光下的魚塘,在沒有風力的吹拂下是平靜的幽深的,還能清楚感到不斷迎面襲來的潮濕和冰涼。對岸的院落里星星點點地亮著昏黃的燈光,偶爾傳來幾聲看門的狗叫。懶
深沉長久的寂靜。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一家人誰也不會同意。」小昆雙肘撐膝,頭垂得很低,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說話的聲音能讓人清楚地感到是沉郁的、惆悵的、無可奈何的。
文秋眼神無力地看著魚塘水面,沒說話。
「現在,全龍騰嶺的人都知道我不爭氣,不成器,干啥不安心。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心里的苦衷……」他傷感了,「我現在啥也不想說了,說了也沒人相信,沒人理解。」
眨眼的沉默,他猛地轉過身來,兩眼盯視著文秋︰
「文秋,你相信我嗎?你能理解我嗎?」
「我……」文秋看著他這種從未有過的目光無法回答。
「文秋,我知道,只有你相信我,理解我,把我當人看!嫁給我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誰也不能把你從我手里奪走!跟我走吧!」他兩抖的肩頭,激動、渴求地搖撼著,真誠發自肺腑地說。蟲
愣怔又有些惶恐不安的文秋思忖著,猶豫著,一會兒,看著他聲音顫抖地慢慢問道︰
「上哪走?」
「遠走高飛!」
「私奔?!」
「是!只有私奔,咱倆才能相好!只有私奔,咱倆才能永遠在一起!我一輩子啥也不求,只要跟你在一起,叫我干啥都行!文秋,答應我,跟我走吧?」
在他的詰問下,文秋逐漸冷靜下來,重新打量起這個看起來怯懦,卻又敢想敢為的小昆。她簡直不敢想象,甚至覺得不可思議。私奔,對于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麼,她不知道。那的確是一個難下結論的事情。她小小年紀,從未走出大山,可以說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鄉村姑娘,怎麼也不會想到作出決定後的嚴重後果。盡管她時常對關系到自己的事情由著自己的性子輕率地下定決心並付之行動,盡管事後她也不曾後悔過,但是在今天這件事上,她似乎沒有了從前的果斷和輕率。她不得不考慮再考慮,慎重再慎重。沒有結果。很快,她想到了這話午飯前她曾對母親說過,然而她怎麼不會想到這些說著玩的氣話竟然即將形成事實。因為她也不能否認,這的確是一條唯一可走的出路!
她抬手搭在他抓疼自己肩頭的手上,想說什麼,好像又有難言的顧慮欲言又止。一停,慢慢推開他的手,移開思忖的目光,站了起來。她像怕冷似的抱起雙臂,眼楮看著面前水平如鏡的魚塘,陷入命運攸關的抉擇沉思之中……
私奔,這在偏僻、閉塞、封建還不算富裕的龍騰嶺,會引起多大的震動是難以估量的。這個震動絕不是一般的震動,它會聚了人們不能僅用「骯髒、誣蔑、刻薄」之詞來代替的惡劣東西。她的直感告訴她,她的這一選擇,會給她自己乃至整個家庭帶來怎樣的侮辱和非議。因為,在龍騰嶺方圓百里之內,上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也沒听說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她怯懼了,猶豫了。
然而,讓她怯懼猶豫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留戀。她留戀生她養她的父母,留戀寵她愛她的哥嫂,留戀用過的一桌一椅,留戀朝夕相處的父老鄉親,留戀外面無邊無際的天空,留戀充滿詩情畫意的白雲,留戀自由翱翔的小鳥,留戀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還有留戀那養育了她20年古老而難離的故土。面對這一切,她怎麼也不能果斷決定忍痛割愛一走了之。她甚至想對小昆說︰算了吧。看著他那雙乞求可憐巴巴的眼楮,她又說不出口。
她那紛亂的腦筋里幾乎連重復一下「私奔」這兩個字的力量都沒有了。她知道,按照山里人的習俗,男女成婚,都必須有媒婆出面牽線搭橋,從中撮合,先是父母相,親戚看,回家討論研究,又分著層次地與人比較,交換意見,不離十了,再安排兩人見面,是成是散,一面定音。至于是否情投意合,有無共同語言,那是婚後的話題了。事成之後,一切禮俗、步驟按照山鄉的陳規舊律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往下進行。完畢,男女雙方又散煙又送糖,歡喜、激動一塊石頭落了地︰兒子討上了老婆,女兒找上了婆家,那心情自不必說。待到擇日結婚的黃道吉日,這邊送,那邊迎,鞭炮齊鳴,嗩吶喧唱,婚宴大大方方地擺開了,人一撥撥走,一撥撥來,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那喜氣盈門的氣氛極力往外渲染的是人們夸夸其談為之炫耀的明媒正娶,光明正大。或者說這才真正符合了人們的思想和風俗。就連當今那些戴著開放文明貴冠的大都市不也如此嗎?起初是自由戀愛,事成之後,不也找個遮羞的媒人操持以示面子上好看和體面嗎?
多少年來,一成不變,沿襲至今。
然而,誰也不會想到,在化歷史悠久的國家里,在山東境內內陸這個被封建思想殘余依然籠罩的龍騰嶺無人知曉月光如銀的魚塘邊,一對年輕的戀人,此刻正在一點點遠離那流傳甚久的不成條文的陳規舊律。他們為了自己的愛情、幸福,正密謀準備遠走他鄉,一走了之。結局會如何呢?
文秋所想到的一切,與她處在同等境域中的小昆也想到了。
「文秋,我知道你舍不得大叔、大嬸他們,我也知道你怕別人戳他們的脊梁骨,為咱倆背黑鍋,咱也是走投無路沒辦法的辦法,才這麼做的。過後,他們會想通的,會原諒咱們的。」小昆焦急地站了起來,走過來看著依然不能下定決心的文秋,「今兒,你把咱倆的事告訴了你媽,不長時間就會都知道了。到時候,你想走也來不及了!」
「俺媽她不會告訴俺爹的。她一定會為咱倆保密的!」她從內心有種不容爭辯的預感,母親口頭上反對,其真實所想是贊成和袒護她的。
「文秋,你就別犯傻了。你媽要是同意,她為啥還給你說那些話?就算她不把咱倆的事捅給你爹,也是怕你爹生氣,不為別的。」
「……」
「你好好想一想,你媽為啥要給你一心?是為了愛你?疼你?還是為了向你?話又說回來,她給你一心又能咋著?你爹不同意,到頭來還不是等于白搭。」
文秋依然顧慮重重,猶豫不決。
「文秋,你還有啥不放心的,你說話啊?」危急關頭,當斷不斷,小昆沉不住氣了,催促的聲音里透出心急如焚的哀求。
文秋審視地又看了看他,終于決定了。
「咱們去啥地方?」這是她最關心的。她簡直難以想象那種漂泊在外、有家難歸甚至露宿街頭的痛苦厄運。她朦朧地感到,這種厄運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明兒天一亮,咱坐火車到哈爾濱俺大姨家,先住下來,以後慢慢再說。行嗎?」
他就這一門親戚。是唯一的安身去處。
文秋依然帶著心放不下的憂慮審視著小昆,一會才輕輕點了點頭。一切寄托都凝聚在小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