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里若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最忙碌,那宮女里最忙于出外勤的人一定是我。
也不曉得那些阿哥們都是怎樣在自己的額娘面前形容和編排的我,我只曉得一會是惠主子喚我將抄好的經文送去;一會是宜主子讓我幫忙去看衣裳料子;又一會是良主子有啥事情請我過去一趟。這大半年來,我伺候德妃的時間還不及我在各嬪妃間周旋伺候的時間多。這樣倒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我將各個嬪妃的脾氣秉性模了個透,將來這種認知興許會救到我也不一定呢。
總的來說,惠妃較為急躁,心里存不住事,面上全擺著呢,說話也顯得高調刻薄些,誰讓她有一個曾經權傾朝野的宰相哥哥,還有立有軍功的大阿哥傍在身旁,自然聲音比別人來得更高些;宜妃是個美人,也是個聰明人,難怪生出老九這樣可以用貌美如花來形容的兒子來,加上八福晉怡春竟也是和我一見如故,每次怡春來宮里看望宜妃這個姑母時,都會差人過來永和宮喚我過去一起敘話聊天;良妃的美麗則可以用驚人二字形容,而且身有異香,只是性子實在綿軟怯弱不過,老實說我想象不出那八面玲瓏,滿朝皆稱賢的八阿哥會是她的兒子。
我最喜歡去良妃的翊坤宮,一是她秀色可餐,二是她從來都是好脾氣。敬事房見良妃軟弱可欺,也會暗里使些小壞,分配過來的東西也盡是別人挑剩下的,連我都看著不憤,有時正好我在,便將這幫狗眼奴才打回去,他們知道我是太後和德妃娘娘跟前的紅人,倒也還給我三分薄面,換回來的東西自然也就好些。每回,良妃都要攔著,一味說自己不在意這些,我總是勸她,好歹您也是個有臉面的主子,而且您還有八阿哥,您總要替八阿哥多想點吧,若讓兒子知道母妃過得不開心,八阿哥又是個純孝的孩子,心里一定也會難過傷心的。良妃見我如此說,總是微笑地輕嘆口氣,不再多說啥了。
有時湊巧,也能夠在翊坤宮見到過來給額娘請安的八阿哥,每每見他,都有種見到吳彥祖的錯覺,誰讓兩人這麼象呢。而他向來是面上帶著溫潤的笑容,仿若春風般吹過,他知道我幫過他額娘,待我更是客氣有禮,我有時甚至會想,如此氣質如玉的男子,竟然會是虛偽自私透頂的小人,我怎麼看都覺得不象。也許,如今的他還未曾有奪儲的野心,也許,說到底,不過是成王敗寇,彼此並無是非對錯,只是立場不同而已。
我心里一直惦記著十三阿哥十月初一的生日,因為心中已有計較,也曉得八阿哥管著內務府,便請他幫忙看看是否可以搞到葫蘆絲,想當初我葫蘆絲可是考出專業級的喲。我相信對音律素有研究的十三一定會喜歡我吹奏的曲子。八阿哥一周後就請人帶給我一只非常漂亮的紅木葫蘆絲,上面刻著美麗的雲南風光,吹出來的音色也份外柔美婉轉,我真是好生喜歡。
這一陣以來,改變最多的是十四阿哥。
突然就收斂了以前毛躁任性的性子,過來找我的次數也變得極其稀少,好像一個手就能數的過來。听小西說,十四阿哥在學業上越發勤奮,無論是文字課業還是弓箭騎射,學的比哪個阿哥都努力都用心,尤其在書法上,更是大有精進,師傅們幾乎每日都要表揚十四阿哥。
難得幾回他出現在我眼前,也總拿些書本上的內容來和我探討,又或者只是安靜地坐在一邊,看我做事情,看我練習大字。
有一次我正練字呢,抬頭發現他站在門邊上,目不轉楮地望著我,我朝他微笑,他亦恍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我攤了一地的紙,那上面分明用酷似十三阿哥的字體寫著,「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我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用功學習聖賢之書也好,發奮練習弓箭騎射也好,都只為了超越那個人。我不是不感動的,他是堂堂皇子,身份無比尊貴,而我又算得上什麼,他完全不必這樣和自己過不去,他完全不必委屈自己。可是,我已經將自己的心給了別人,我不可以再給十四阿哥任何希望,這樣對他更不公平。
我故意拿著自己的字走到他跟前,裝出一副笑臉問他︰「十四阿哥,婉兒這幾個字還勉強可以看看嗎?有什麼好指教的嗎?」
他不發一語走到書案前,提筆就寫︰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寫完也不看我,掉頭就走,臨走還從書案上拿走了一張我寫的字。留我一個人對著那張堪稱書法精品的紙發呆。
再後來,十四阿哥也伴駕去巡幸塞外了。
春去秋來,日子就在無聲中流逝著,眼看已經是九月中了。
今兒上午去給德妃請安下來的時候,听含煙說皇上已經巡塞歸來,怕是阿哥們一會就來看望娘娘了。我心頭一跳,恐怕喜悅之色已經全放在了臉上,含煙指著我直笑,我只得朝她吐吐舌頭,也不方便多解釋,便加快腳步往自己屋子走去。
屋子的門半掩著,我竟然跨不出步子。到這刻,我才體會到自己竟愛十三阿哥愛的如此深刻,所謂近鄉情怯就是如此吧,明知道日夜思念的那個人有可能就在屋子里,腳步竟是千斤般重。輕輕推開門,十三阿哥斜倚著桌子,低頭看我那一張張習字。
陽光斜斜照進來,把他的身影勾勒得如此生動和俊美,臉上的神情卻是愈加沉穩老練。
我就站在門邊,痴痴地看著他,哪怕就這麼看上一輩子,我也是心甘情願。
他感受到了我的注視,抬起頭來,我們兩個人的目光就這樣纏繞交織在了一起。
「婉兒,我的好婉兒。」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滾燙的唇捕捉住了我的。
我熱烈地反應著,這麼長時間的思念,都借著這個吻做了盡情的表達。
「給四阿哥請安,四阿哥吉祥。」院子里傳來小夭請安的聲音。
我用閃電般的速度離開十三阿哥的懷抱,剛抬眼,就見到四阿哥立在門口。他的身姿永遠都是那麼挺拔秀麗,只是氣場雖無比強大卻也無比冰冷,讓人不敢親近。
我剛想矮身行禮,他已經一抬手,「免了。」
「十三弟,額娘還等著我們呢。」他的語調也是千年不變地冷漠。
「這就去。」十三朝我調皮的一笑,隨著四阿哥往前頭去了。
我目送著他們,在轉過長廊時,我分明看到四阿哥射向我的目光,目光里有著濃濃的溫度。
「姐姐,十四阿哥來過嗎?」小夭一邊倒茶一邊問。
「沒有呀,怎麼這樣問呢?」
「剛才我進院子的時候,好象有看到十四阿哥的身影,不過也不是看的很真,所以就問一下姐姐。」小夭視十四阿哥為偶像,總希望多看到他幾眼也好。
「你大概看錯了吧。」我嘴上這麼說,心里其實再明白不過,剛才我和十三熱吻的場面,只怕全看在十四阿哥的眼里。這樣也好,小男孩總要慢慢長大,受傷也終究難免,寧願傷他的人是我,也不願意十四受到其他人的傷害,在我心中,他總還是那個手拿狗尾巴草撓我鼻子的陽光男孩。
康熙四十年的十月初一。
我去向德妃娘娘告假,德妃自然知道我為什麼要請假,她偏頭看了我好一會,才慢慢地說︰「今兒個是十三阿哥的生辰,他一定會想念自個的母妃,你就幫我好好勸勸他。這孩子,雖看著剛強,心里是極重感情的。」畢竟德妃是看著十三成長起來,對他的性子再熟悉不過,「本應該好好請阿哥們一起來熱鬧熱鬧,只怕老十三更喜歡和知心的人一起過,這個和田玉扳指你帶過去,也算我這個當額娘的一點子心意。」
「知心人」,德妃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我,又準我去陪伴十三阿哥,難道德妃心里已經拿定了主張?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可又實在沒啥不妥的,也就懶得再想,收拾好一應用具,往十三阿哥的院子去。
「婉兒姐姐,你可來了,主子已經在門口張望好幾回了。」小栓見到我,把嘴裂開了直笑,幾乎只見牙齒不見眼。
我笑著點頭,「就你嘴貧。今兒還有其他阿哥會過來嗎?」
「主子吩咐過,今天一律擋客,就招待姐姐您一人。」小栓一向唯十三阿哥馬首是瞻。
走進屋子,十三阿哥正在自個和自個下棋,見我進來,忙把棋局擼亂了,直接把我抱坐在他的腿上。
「不累嗎?我又不是趙飛燕,當心回頭腿疼。」我想要下來,卻被他抱得緊緊的,動彈不得。
「不要動,我多想一直一直這麼抱著你呀。這大半年來,我全在外面漂著,每次見到你的信,都恨不能立時三刻就回到你身邊。現終于回來了,你再不讓我好好抱你,我真要瘋了。」
「傻瓜,我就在這兒呀,你一回頭,就看到了。我一定會陪著你,等哪天你煩我了,不要再見我了,我才會走的遠遠的。」
「胡說什麼呢,我要你一輩子陪著我。」十三親著我的額頭,真的好溫暖。
「只有我一個人嗎?」我沖口而出,說完就後悔了,真是在胡說了,那會小戶人家還要討個一妻一妾,大戶人家三妻四妾不稀奇,那皇子,更是各類福晉相映成趣,我不是早想通了嗎?我會用我的方式愛十三,我只是要他快樂。
「我只要你一個人。」十三竟是毫不猶豫,「大不了學八哥。」
我笑了,八福晉怡春是出名的醋壇,上回有人要給八阿哥說合一門側福晉,怡春為了阻止八阿哥,不惜懸梁自盡,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不說這些個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呢,最想要什麼?有啥願望嗎?今天許願可是會實現的呢。」我岔開話題,「我去幫你取蠟燭,你且放我下來麼。」
可惜我的努力白費了,他低低地一句話,直接讓我楞在當場,「我最想要的就是你。」
什麼叫作繭自縛,我是最好的範例。
他見我臉色一下煞白,不敢再往下說,只是深深深深地望著我,然後,松開了手。
「我絕不強求你,婉兒,我總是等你自個願意。」好熟悉的一句話,可愛的十三阿哥,也是傻氣的十三阿哥呀。我徐婉兒,何德何能,讓你如此百般遷就。
「我們去院子好不好,我吹首曲子給你听,祝你生日快樂,心想事成。」我順嘴說出來,突然反應過來,他所想的還不就是我倆之間的事嗎?不由得臉上一點點紅起來。
「平日里見你一副巾幗不讓須眉的樣子,還當你有多威風,曉得你其實最害羞不過,這樣的你才讓我覺得真實放心。」十三拖著我的手來到花園。
我讓他坐在亭子里,我自己在對面的回廊處站定,拿出葫蘆絲,稍吹了幾個音熱熱身,《至少還有你》那動听纏綿的曲調已經緩緩吹奏出來,我看到十三的眼楮越來越亮,簡直要亮過天上的星星。我吹奏了一遍後,將葫蘆絲輕輕放下,曼聲唱道︰「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皺紋有了歲月的痕跡,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氣,為了你我願意。動也不能動也要看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發線有了白雪的痕跡,直到視線變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讓我們形影不離。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這里,就是生命的奇跡;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就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你眉心的痣,我總記得在那里。我們好不容易,我們身不由己,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我怕時間太慢,日夜擔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
這首曲子這首歌,我已經反復練習了數千次,每次我都會被自己感動到,而這次,被感動和震撼到的不再是我一個人了。
在我開始唱第二遍的時候,清亮悠揚的笛聲伴著我的歌聲,一起回蕩在小小的花園中。十三不愧為音律高手,只這麼听了兩遍,已經將譜子全部記在心中。我知道他那管玉笛是敏妃娘娘的遺物,平日里一般不舍得也不忍用的,今晚,月光下吹笛的他,如此瀟灑不群,敏妃娘娘若泉下有知,一定非常欣慰。
我倆隔著回廊,就這麼對望著,仿佛連時間都停止了流動。
當音符慢慢消逝,我倆才發現,不知道何時,花園里站滿了人,除了伺候十三阿哥的小廝丫鬟外,我還看到了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他倆並肩立著,雖年齡差了十歲,氣質風度更是差了十萬里,但是這一刻,他倆的身影和神情竟如此相似,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倆臉上刻意維持的鎮定和平淡。
「四哥,十四弟,你們來了怎麼都沒人過來通報,真是對不住二位,快進屋坐。」十三趕緊過去打招呼,攬住兩位兄弟的肩,一邊往屋子走,一邊大聲地吩咐,「把上次皇阿瑪賞的酒給我起一壇出來,再拿些好吃的過來,今晚我們兄弟要不醉不休。」
我望著他們三兄弟的背影,忍不住想,如此親密無間的兄弟情誼,在一個皇位前面,便脆弱的不堪一擊。我多麼不願意看到他們兄弟閻牆,我又有多希望他們可以一直這樣親愛友好。只是,這一切不過是我美好的願望而已,而歷史,總是將美好踩的粉碎,留一地的殘垣廢墟,讓後人唏噓不已。
我本不想加入到他們中去,卻見十三阿哥在前面遙遙招手,只得跟了過去。
我見小廝們把吃的東西布置好,便從小丫頭手中接過溫好的酒壺,囑咐這些人讓全留在門外,有什麼事情我會出來招呼的。
我幫他們三位倒了一圈酒,默默在十三身後站定。
「婉兒,剛才你吹的樂器不曾見過,音色倒是真好听,叫啥呀?」還是十四阿哥打破了一屋子的沉默。
「這叫葫蘆絲,是雲南那邊獨有的樂器。婉兒只是略通一、二,讓十四阿哥見笑了。」我趕緊回答,生怕又冷了場。
「婉兒,你略通一、二的玩意還真不少。」四阿哥已經恢復了一貫的清冷,淡淡一句話,听在我耳中卻覺得不象是夸獎,更象諷刺。
「四阿哥抬舉婉兒。這里三位阿哥哪個不是頂尖的人物,婉兒這點雕蟲小技,實在是貽笑大方了。」
十三拉過我,「都是自己兄弟,婉兒你就不要拿那套子虛話出來。剛才你那首曲子叫啥名字呀,真好听,好象和我們平日里听到的曲子大不一樣。」
當然和你听到的不一樣啦,那可是三百年後最經典的情歌呢。
這樣想著,我不禁露出了笑容,「這首曲子叫《至少還有你》,小時候跟鄰居學的,也是覺得真好听,纏著鄰居姐姐教我的。」
「至少還有你。」他們哥三個同時抬眼看我。
這三位隨便哪位都是氣場強大的主,現在可好,三個坐一圈,氣場更是呈幾何數量級的增大,我一個小姑娘哪里還擋得住。
罷了,還是老辦法管用。
我又倒了一圈酒,並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舉起酒杯,朗聲說︰「婉兒謹祝十三阿哥身體康健,天天都開心;也祝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心想事成。」
「好!就沖你這句心想事成,這杯我一定干。」十四一飲而盡。
四阿哥緩緩舉起酒杯,也是一仰脖。
十三阿哥擔心地望我,「婉兒,你又不會喝酒,又混鬧。」說著要過來取我的杯子。
「別小瞧我呀。」還未等他伸手,我早將杯中酒喝盡,「下面我可就不負責了,你搞定。」
我雙手環住十三的腰,將面孔也直貼上去,將另兩個人眼中的怒火完全忽略,總有一個人是惡人,他們兄弟情深,這個惡人我不做誰做,就當我是攀高枝的小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