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若水中央 勘比商君

作者 ︰ rebecca_shen

第二日,听說是四阿哥請揚州地方官員和鹽商富戶們來吃了一頓鴻門宴,他用劫到的九哥親筆信要挾了八阿哥的門人任伯安,逼著他首捐銀子,硬是掏走了地方官和富商二百多萬兩銀子籌款賑災,我心里不禁為他的聰明和手段叫好,只是他這個「刻薄毒辣」的考評怕是去不掉了。

見十三遲遲未回屋,估計是在四哥屋里商討正事,我想了想,決定還是過去一趟。

才走進院子,戴鐸正在門口伺候著,見是我,忙行禮,「十三福晉吉祥。」

「兩位阿哥忙嗎?我這里煮了些紅豆粥送過來。」

「福晉請,主子一早吩咐過,您來隨時可以進去的。」說完,幫我把簾子挑開。

估計是討到銀子了,兩位阿哥心里輕松些,進屋的時候兩人正談笑著。

我把紅豆粥放到各自的桌案上,笑說,「這幾日你們哥倆都累壞了,先喝點熱的吧,也去去乏。」

「你親手做的?」十三看我,永遠是一臉的憐愛。

「做的不好,兩位千萬不要嫌棄,就當吃的是我一片心意好了。」我曉得自己廚藝不精,也就是能做些簡單的東西。

「你做的,那就一定好吃。」十三已經是端起碗來開吃了。

四阿哥一直靜靜地看著我,不過幾日沒見到他,怎麼憔悴成這幅模樣,大眼楮整個凹進去了,好大的黑眼眶,原本白淨的臉龐也搞得黝黑起來,我心中忍不住就是一陣疼痛。

我幾步走到書案邊,也不理會別人,自己研了墨,開始寫字。

「兩位阿哥,婉兒這幾個字還能夠讓人看看嗎?」

我舉起寫好的宣紙,上面用極似四阿哥的字體寫著十個大字‘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

平日里我除了臨摹十三的字體外,不知從什麼時候,我開始臨摹四阿哥的字來,而且還頗有小成,雖不及摹仿十三來得神似,粗看倒也得了幾分韻味。

四阿哥的眼神一點點亮起來,笑容一點點爬上他的雙頰。

「這不是評價商鞅商君的話嗎?怎麼,婉兒連這個你也曉得?」十三總是十分詫異于我知識的豐富,大抵實在和他們那個年代的女子相差太遠。我有時也會想,其實做古代女子也蠻舒服容易的,不過就是學點女紅家務罷了,哪里象21世紀的新女性,真正是要出得廳堂,入得廚房,最好還要才藝多多,身體強壯,否則哪里可以在那麼劇烈的競爭中站穩腳跟呢。也就是穿越到三百年前,我這些知識還能夠唬唬人,若回到上海,我一個研究生,還不是如過江之鯽,多了去了。

我朝十三微微一笑,眼光特地掃了一下四阿哥,接著說︰「世界上呢有兩種人︰一種是做事的,一種是做人的。怎樣區分這兩種人呢?第一種人,一旦事情交給他,他會殫精竭慮、竭盡所能、不顧一切,必定要把此事做成、做好,方才罷休;而第二種人呢,事情做不做得好並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不得罪人,一味賣好送人情,以廣結善緣,而他灑下人脈的犧牲品,便是這本來該做的事情。兩千多年,中國數個朝代,最難消除的便是官場之弊。政令不通,法令不行。無論歷朝歷代怎樣努力,這積弊總是難以根除,原因正在于官場之上,做人之人何其多也,做事之人何其少也。」

我說到此處,兩位阿哥的神情已經從淡然輕松轉為凝重和專注,為了解開他們的心結,鼓勵他們的斗志,我只好繼續賣弄下去,但願他們不要問我這些理論都是哪里來的。

「第二種人,著實令人厭惡。可是,人們真的喜歡第一種人嗎?卻也未必。事實是,人們雖然對第二種人有氣,雖然這種人在悄悄破壞整個社會制度的正常運轉,雖然這種人在無形之中蠶食了很多本來屬于大家的利益。然而,人們對于他們僅僅是嘴上罵罵而已。當他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他滿面春風般和煦的笑容迅速就融化了你心中的堅冰,你很快就與他稱兄道弟了。而第一種人呢,為了將事情做成,他無暇去平衡各方勢力,他甚至會拿走你手中那些本不該屬于你的利益。當你找他網開一面之時,他會突然變得好像不認識你。盡管他默默地為人們做了很多很多,但卻無法得到人們的理解。對于這樣的人,只因他得罪了太多人,人們就會不自覺地群起而攻之。」

「而商君就是這第一種人,他做事做到了極致,他的死也慘烈到了極致。終其一生,哪怕是波浪滔天,哪怕是黑雲蔽日,他的眼光從未有過絲毫的改變。然而,無論人們怎樣評論商君,無論歷史上的商君是否真的謀過反,商君之法已經深入當時的老秦人之心,否則無以解釋人亡政不息的歷史現象。商君身後,連一個後代都沒有留下,只留下一個富強的秦國,只留下一腔遍灑刑場的熱血。那殷紅的血,映照出的是世界的殘酷,映照出的是人性的殘忍,映照出的是現實的悲涼。那殷紅的血,卻也永遠留在了人類的史書之上。西漢學者劉歆《新序》論一語道破天機,‘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商君不過是一生做事,從未做人,如此而已。」

我一口氣說完,屋子里頓時安靜極了,仿佛連呼吸都沒有了。當初我看孫皓輝的《大秦帝國》,著實被他筆下描寫刻畫的商君迷住了,反復閱讀了三遍,每次讀完都是口齒留香。

良久,四阿哥鼓起掌來,他眼中透出的堅毅和贊許的光芒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我的心慢慢放下了,四阿哥那麼了解我,自然明白我講這番話的用意。「婉兒好見識,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道理,竟然把問題看得這般透徹。看來,帶你出來真是太值了。」

十三一張嘴還是張老大,端著的碗也還舉在半空,「婉兒,剛才是你在說嗎?我差點以為是法海師傅呢,這麼深刻的理,你怎麼就通曉成這樣,我哪里是娶了一個普通女子,分明就是一位奇女子,難怪四哥要說……」最後一句話,好歹十三是意識到不妥,愣是咽了回去。

我上前去把十三的碗拿下來,「吃完,你們也早些歇著吧,我不耽誤你們正事。」

說完,扭頭又對他們哥倆笑了一下,轉身出了屋子。我能夠感受到兩位阿哥望向我的目光,里面五味雜陳,又復雜了幾分。

討到了銀子買了糧食,解決了災民的吃住問題,我們這回的任務也可以算是基本完成。這日,我們便打算啟程回京。年羹堯還回去當他的地方官,田文鏡和收留的三個孩子,則跟著我們一起回京。十三由于軍務上比較熟悉,押運糧草的重任自然是落在他的肩上,便跟著糧車先行出發,我還是跟著四阿哥他們一行。

歸程上,由于多了三個調皮淘氣的孩子,加上差事辦得漂亮,氣氛與來時比已大為改觀。三個孩子听說我擅長講故事,每日里只是纏著我,讓我講故事給他們听。我本來是喜歡孩子的人,再加上四阿哥鼓勵贊許的眼光,我于是又將格林同學和安徒生同學請出來,還學著《一千零一夜》里的王妃,每日只講一個故事,只把這幫子人听得口水直流,連田文鏡平日里一副苦瓜臉都變得表情豐富。

這一路說說笑笑,眼看著離京城不過兩三日的路程了。

這日,我正和四阿哥並騎,突然他一揮馬鞭,往前飛馳而去,我一愣,幾乎是下意識地打馬跟上。直奔出老遠,大部隊已是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四阿哥才勒住了韁繩。前面是個小樹林,四阿哥牽著馬進了林子,回頭看我。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我隱約覺得這是他早就預謀好的,可是腳步卻是向著他走了過去。

他把我倆的馬在樹上栓好,直向我走來,走到距離我一個手臂的地方,停了下來。陽光透過樹葉柔和地灑在他的身上,他和我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些微重疊,恍然眷戀。他不動也不說話,就是這樣深深深深地看我,眼中只有情深一片。我無法移動自己的腳步,只能被動地望著他。

終于,他還是伸手過來,用力將我擁入懷中。我本能地想要推開,他暗啞沉痛的聲音飄出來,「就讓我抱上這麼一回,就這麼一回,可好?」

我心中大痛,身子不再僵直,溫順地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

「婉兒,這幾日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時候,可以每天看到你的笑臉,每天听到你的聲音,我只盼著永遠不要到京城才好。因為等到了京城,你所有的笑容,所有的快樂都是圍著十三弟的,我便再也觸模不到,感受不到了。」他的聲音如此動情,我心中的疼痛慢慢蔓延開來,卻不敢有任何表示。

「有時我在想,只要能夠見到你是幸福的,無論讓我做什麼我都是願意,哪怕只能夠遠遠地望著你,只要十三弟能夠讓你真心地快樂,我寧願自己一個人痛著。」今日的他,必是將所有該講和不該講的都說了出來,或者他知道這次若不說,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只能夠默默听著,任憑自己的心仿佛放在攪拌機中攪拌一樣的疼痛和無助。我只能夠硬起心腸,堅決不做任何回應。

「我知道我不該對你說這些,說了也只是讓你難過,只是離著京城越近,我只覺得自己憋得快要瘋了,我從未如此過,我只想哪怕求得你一點憐惜都是好的。我曉得,你和我講商君的故事,你是將我比作商君,你希望我象商君一樣做出一番大事業,千古流芳。我在你眼中從來都好象一個透明人一樣,什麼心思都被你看透,我曉得,你終究還是念我的,我也就心安了。」

他的聲音一點點弱下去,整個身子開始微微抖動,卻緊緊地圈住我,仿佛即將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不肯有半點放松。

我貼著他溫暖的胸膛,感受他強烈的心跳,淚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衫上。

「胤禛,但凡我能做的,我一定會不遺余力去做,只是婉兒的心,已經不是婉兒自己的了。」我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才把一句話說完整,然後,用力推開他,解開雪柔,上馬奪路而去。

我的淚,怎麼止也止不住,我趴在雪柔身上,放聲大哭,今生今世,我欠了這許多債,來生我就能夠還得了嗎?我無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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