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梅雨季節還未到,臨安城便整日細雨纏綿。城外的春草爭先恐後地破土而出,將遠郊的山巒染上了一層清爽的淡綠。
一支泛著新芽的柳條若有若無地隨風劃過一座新冢,又順路輕撫了一下跪在冢前的白衣男子的臉,吹彈可破的肌膚馬上留下微微泛紅的淺痕,男子卻一動未動。
雨絲雖細,奈何他已在此地從日出跪到了西斜,輕薄的白衣長衫早已被雨水打透,勾勒出他單薄的身體曲線。長發一綹綹緊貼在臉上,似被雨水沖出的溝壑。
官道上從臨安城里出來的擔著擔趕著空馬車的商販逐漸稀疏,偶爾有幾個從北部逃荒過來的流民加緊了腳步,似要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城,好在明日凌晨為自己謀到個能糊口的差事。
每個人都對這個跪在道邊的人視若無睹,偶爾有人回頭,也許是早上便在這里經過見過他的進城的農民,卻也僅是回頭而已。
在這樣的亂世,家破人亡生離死別本是平常之事,麻木了這個時代人的神經,沒有人會對他人的悲傷過多關注,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悲傷。
這是一座沒有墓碑的冢,原本墓碑上該刻上的應該是她柔福或者靜善的名字,可是現在,這里埋著的卻是燕離。
燕離,這個名字再次在她心頭劃過的時候,柔福以為原已痛到麻木的心又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如果不是她,多年前她便死在金國那苦寒之地了吧?
如果沒有她,她又怎麼一個人穿越這亂世來到這個相對安寧卻富庶的地方,在她兄長的庇佑下享了這幾年的富貴?
金人的鐵蹄,山賊的長刀,旅途的艱險,漫長的逃亡生涯,她一次次替她擋過風刀霜箭,這一次她卻用她的死換來了她的生,每個人只有一條命,如果燕離有九條命的話,也全部替換給了她……
燕離,燕離,你叫柔福以後怎麼在這世間獨活下去?
皇兄為什麼不讓自己死,他憑什麼自作主張讓燕離替了她?
他救不出父皇,是因為金人強大,她不恨他;他接不回桓皇兄,是因為那會危及他的皇位,她也能夠體諒,甚至他賜她死,她都能原諒他的迫不得已,可是她獨獨不能原諒的是他讓燕離代她死,那根本比要了她的命還要讓她痛不欲生。
痛,痛到極致的時候就沒有感覺了,就像她現在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淚一樣。
如今的她,不是柔福,不是靜善,根本就是一個沒有身份不應該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皇兄為什麼要讓她活下來?她要怎麼才能活下來?就算是活下來,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暮色四合,官道上已經沒有了過往的路人,一身男子打扮的柔福試著挪動了一下左腿,因為跪了一天,麻木到失去知覺而沒有成功,咬著牙嘗試了多次終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卻轉了身順著冢的朝向沖著北方再次跪了下來。
面向北方的柔福重重地將頭叩了下去,一個接著一個。對不起了,父皇,當年在五國城的時候,她答應他哪怕趙家只剩下她一個人,也要匡復大宋山河,對不起了,桓皇兄,她原本以為只要她逃回來就能將他救出,如今,她負了所有人,更弄丟了自己的身份,她無法再繼續苟且在這個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