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順有點傷感。也有點慶幸。
電驢子改裝的三輪車在積雪中開得很慢,二順覺得自已是幸福的,離開了道上,有了真正屬于自已的魚攤,結了婚,還有了兒子。
活著真的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啊。二順想。凍得有些僵硬的臉上綻放出花一樣的微笑。
二順的車沒敢在正街上開,二順早年也混,很多東西都明白著,七繞八轉二順繞到了瀟灑他們開的那間康樂棋室門前。
門前一盞昏黃的白熾燈,燈影冥滅。
二順揉了揉凍得有些僵硬了的手,走到車後,抱起了裹著棉大衣的學五說,老五,咱到家了。總算是到家了。
二順抱著學五抬腳準備踢門的時候,兩扇大門突然就開了。
走出倉庫,飛雪里的兩個高大魁偉的身影都有點沒落。
大坤說,齊寶華有話傳出來了,齊所說正月十五前誰弄抓誰,齊所不希望年前在流血。
瀟灑說,大坤你能利索點嗎?嗯。你知道我要知道的不是這個。小七呢,學五呢?
大坤說,小七被周小魚捅了。學五應該沒啥事。
瀟灑拳握緊,仰首望天,雪一片片落下,落在了那張因狂怒而面部肌肉繃緊的臉上。
大坤說,王囚帶人在那一帶找過,沒見小七和學五。小偉通知了六強,估計六強帶著他的兄弟們,還在找。小偉怕你失態,一早就叮囑了兄弟們。大坤嘆息一聲又說,你別怪小偉了,其實,這事咱得給齊所面子,要不弄了後都得跑路。
咱不能在出事了啊,如今這麼多兄弟跟著我們,不能說打就打。大坤說。
瀟灑低下頭,滿臉融化了的雪珠子連綴般滴落。
大坤說,你別這樣,老七不會有事,有事學五無論如何都會回來的。
瀟灑擦把臉說,沒事,我就想清醒點。多少年咱都挺過來了。小七也一定能挺過去的。
大坤苦笑一下,掏兩棵煙點燃,遞一支給瀟灑說,咱們等,等到老七的消息為止。
西街派出所所長齊寶華走出急癥室那幢樓時,就看見風雪中蜂擁而至的黑壓壓人群。
齊寶華掏出盒沒把的青島前門,點燃了根深深地吸了口。
干警小涂壓低了嗓子說,齊所,是瀟灑。
齊寶華看了眼,緩緩吐出煙,國字臉上一雙濃眉擠到了一塊。
小涂說,齊所,要不我打個電話到刑警隊給藍天隊長。
齊寶華擺擺手說,沒事。就幾個混混子,沒啥好緊張的。
一陣陣嘎嘎地踏雪聲,瀟灑、大坤和六強一馬當先的走在最前面,身後是小飛、武衛等一幫子小弟。
瀟灑大衣敞著懷,面目俊冷。腳底走的一派毅然決絕。
夜已深,雪落如故。
齊寶華手里的煙在雪色里冥滅,即將燃到了盡頭。很冷的一陣子風從樓頂的暗中卷著雪花潲下來,樓前仿佛一道雪的門簾。
瀟灑一頭撞進了雪簾,一只手伸過來抵在了瀟灑的胸前,很有力。
瀟灑止步,身後所有的腳都齊刷刷的停了下來。瀟灑目光從前方墜下盯著齊寶華,眼里血意更濃了。
齊寶華扔了另一只手中的煙,從新點燃一棵煙。抬頭看一眼門外說,想干嘛呢?
看我兄弟!
看兄弟要這個架勢嗎?這他媽的是醫院,不是菜場,知道嗎?有你這樣來事的嗎,嗯!齊所接著說,你眼里還有沒有人啊,把派出所當什麼了?嗯!
瀟灑說,齊所,我瀟灑真沒鬧事的意思,只想看我兄弟。
齊寶華嘴角微微一笑,拍拍瀟灑肩說,讓你兄弟都散了,別再聚一起了,我看著就扎眼。
瀟灑說,齊所,到底怎樣才能看我兄弟?
齊寶華猛一抬頭,目光錐子般盯著瀟灑,犀利已極。
六強踏上半步說,齊所……
齊寶華轉身就盯上了六強,拿煙的手指六強的鼻子說,你閉嘴!這輪得到你說話嗎?
瀟灑伸手握住了齊寶華的手說,齊所,我瀟灑從不求人,究竟怎樣才能看我兄弟,你說什麼都是,我瀟灑絕沒二話。
齊寶華吸口煙,轉回目光看瀟灑說,你兄弟死不了。你們三個上去,其他都散了。別在說啥了,老子今天真受夠了,這他媽的啥小年夜啊?
瀟灑目光一斂對六強說,都散了吧。
瀟灑遞顆煙給齊寶華點著說,齊所,謝謝了。
齊寶華深吸一口說,瀟灑我不說什麼了,就一件事記牢了,西街要過一個祥和的年,十五前誰鬧事我抓誰。
瀟灑苦笑,齊所,有的事我也不想,可很多事也由不得我。
齊寶華說,這個我不管,總之西街要安寧,要祥和。這事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都得給辦了。再說你那些很久沒回家過年的兄弟不也得回來聚聚嗎?這個我不多說了,你明白就行……
瀟灑沉思會說,我記得了,齊所。這一夜給你添亂了。
齊寶華說,你知道就好,听說大力也回來了是嗎?好啦,你看你兄弟去吧!我也得回去睡了。
齊寶華沒回家,交代好干警小涂就開著派出所那輛破三開門的吉普車回了派出所。
那年月派出所窮,那都窮。
整個派出所就這輛破車,再加一個手搖式的門式電話,連對講機也沒一個。
到了晚上,基本就留一個正式職員加一個臨時工值班,這種狀況在九十年代未有些鄉鎮派出所還存在。不過那時候,派出所窮,個人卻未必窮。很多來事的干部都有了手機,有事電話一撥,再打個車都到了。
八十年代就不行了,出了事。就得開著破吉普一家一家的找人,這還得看人在不在,等人湊齊了,黃花菜都涼了,更別說抓人啦。
所以那會兒被當場抓的很少,多半屬命不好撞槍眼的。
指導員黃躍進正坐值班室烤火哩,很旺的一盆炭火,鐵鉗子上靠著兩饅頭,金黃。
齊寶華進門抖落帽檐上的雪,湊近了烘烤。
黃躍進年齡和齊寶華差不多,性子斯文,鬢角卻多了一縷絲白。
齊寶華問,啥時回的?老墨呢?老墨叫墨建國,四九年的,副所長,原來是市公安局的人事科的科長,年前犯了生活作風問題,才到西街派出所當副所長來了。
黃躍進蠕蠕嘴說,剛睡下了,醫院哪啥事?
齊寶華咬口烤的金黃的饅頭,喝口水說,袁小七,叫碼頭的周小魚捅了兩刀。死不了,小涂在哪守著呢,大冷天的,真他媽的叫人不消停。
黃躍進笑笑說,這事消停不了,這都要過年了,這幫人是怎麼想的。
齊寶華說,還能咋想,都吃飽的撐的。年前估計是不敢鬧了,我警告過瀟灑,誰鬧抓誰。誰要叫咱年過不安生,我讓他進牢里過年。
黃躍進拍拍齊寶華的肩說,下午文遠來電話了,說哥幾個聚聚,老邢子估計來不了,說上面督著查東面老桶爺那案,他分不了身。
齊寶華說,是不是原來正街的那個老混混子?黃躍進說,是。就是那個一刀斷喉的案子。
齊寶華說,誰這麼深仇大恨啊,不過話說回來,那老混混子也該死。
黃躍進一笑說,話不是那麼說的,一刀斷喉啊,藍武城震怒,把老邢子好一陣臭罵,連帶他那前途不可限量的寶貝兒子藍天。
齊寶華點顆煙說,老邢子也真難為了,擋著人家兒子的道,整天受那個氣還不如出來算了。
黃躍進說,老邢子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年了,他就愛干那活。
齊寶華說,也是,听說文遠那丫頭水靈著呢,在車站段上班,不知有沒有找朋友。
黃躍進哈哈一笑說,是不是想那丫頭做兒媳婦了,別說你家小齊也真不錯,現在也和咱一個級別了吧。要不我和文遠說和說和,你兩個親上加親,沒準能行哩。
齊寶華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家小齊有了對象。我是說小涂,我覺得小涂這年青人真不錯。
黃躍進楞了。
西街派出所所長齊寶華知道小七當天凌晨從紅旗人民醫院失終了的消息是在午飯前,一夜沒睡的干警小涂很郁悶。
指導員黃躍進對齊寶華說,小涂都不肯睡,就等你了,你勸勸他,這都不是個事,小家伙還淺呢。
齊寶華點顆煙吸著,問小涂什麼時候人沒了。
小涂懨懨的說,估計是天亮前。
齊寶華說,瀟灑他們呢?
小涂說,你走後一個小時後,他們三個都走了,我守在病房外,真沒睡。
齊寶華說,沒事,我說的不是這個,是從後窗跑的嗎?小涂說,是。估計有人從後窗爬進來,袁小七哪個傷自個沒法跑,至少的有兩個以上的人。
齊寶華說,行了,你睡會。
小涂說,齊所你處分我吧!要不我心里難受。
齊寶華笑了,拍拍小涂的肩說,你來多久了?小涂有些疑惑的說,我九月報到的,小半年不到。
齊寶華說,這都不是個事,為這處分你,大伙兒早都不用干了。你別瞎想了,沒事,趕緊睡去,說不得晚上還有行動。
小涂模模腦殼子,覺得還是一腦子漿糊。
弄小七出院的是六強的小弟小飛、武衛和老臭。
老臭原來跟的是他表哥雁兒,雁兒是灌頂的兄弟。雁兒自小練得一身飛檐走壁的好本事,全江城沒幾個知道,雁兒也基本屬獨行盜之類的。從不和人搭伙。
雁兒出事是在隔江的臨省,早灌頂一年入得荊北勞改農場。
老臭是六強跑路時在火車上無意撞上的,大家同病相憐,又是老鄉,也說的來。後來老臭的事了啦,就跟了六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