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已經揭去了大半的黑暗,在空闊的校場上站穩。晨風夾帶著未盡的清冷,貓一樣挑撥著幾片孤葉。方整的地磚上積著厚重的塵,在那把凶暴的陌刀揮舞出的威壓下激蕩,劃出縱橫的溝壑。
粗重的暗銅色九黎木柄高過一個成年人、臂長的厚脊牙紋烏鋼刃足有掌寬,兩者之間的接合部被三顆拳大的鈍刺鐵球緊緊扣住。它的重量使得每一擊都仿如猛虎的撲殺,聲勢赫赫。
持著可怖殺器的是一名*上身的壯碩少年,略帶卷曲的簡短褐發下,一環瓖玉金底鯊皮頭箍,下沿接連眉尾,似一具鐵索,困住了重瞳之目中的銳利精光。
浮雲擦過頭頂,一瞬的黑暗勾起少年的嘴角,「狐狸!」,他退步回望,借著轉身的腰力,重逾千鈞的陌刀被反手投了出去,「抓到你了!」,破空之勢阻斷了風的命脈,雲層崩散,天光無遮攔地灑下來。
十余丈外的校場牆根下,場景如同隔著漸漸熄滅的火焰,從扭曲朦朧中清晰起來。司空衡僵直地佇在那里,看著顫動的柄尾停在面門前,離頭破血流只差一步;它的鋒刃完全咬穿了尺半的紅石牆磚,造成一圈粉碎狀的塌陷。「荒虎之刃……」,他注視著那殺伐之器,冰冷的汗水順背脊滑落,浸濕了廣袖流雲長衫。
「你的‘暗遁’沒有長進呢,這麼遠就被發現了。」擲槍者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容靠近來,以腳抵牆打算拔出他的兵器,「怎麼有空來探望我?準欽天監大人。」他望向那個白袍的身影,卻發現對方模糊起來,「幻象!」
「……來為我的人生找點刺激……比如被一個白痴當靶子劈死……」另一個司空衡站在牆的陰影外,對著拔刀的少年舉起右手,「冥九!」,青色的狐火隨他的彈指而現。
「該死!」果衣的少年沉身發勁,刀鋒及時掙月兌了磚牆的束縛,夾著石礫旋揮身後。
突進的冥火之狐被呼嘯的刀風所阻,繞圈撞向了搖搖欲墜的牆體,崩陷之聲和著黑影籠罩下來。
「你自找的,袁震旭!」司空衡跳退兩步,以右拳擊左掌背,「大狐炎輪•鬼車!」,巨大如潑墨般的黑火戰車載著一個鬼面武將沖出,戚戚焚風堵住了對方的逃路。
「哈,好狠心的家伙!」袁胤側身半蹲,倒握荒虎陌刀,做了一個防御狀的起手勢。
在前方的戰車和背後的磚石就要觸及身體的瞬間,烏金色的光芒劃了一個斜開的日輪,不遜天上。
悠遠的咆哮之聲震懾四方,虎威吞噬了石與車,銳烈的風壓攜著殘余的黑焰倒卷而回。袁胤垂鋒指地,以更迅猛的速度撲進,拖出一列剛硬的殘影。
廣袖盈風作響,司空衡的衣袍舒展如羽翅張開,借勢騰空,「惑幻•化身!」
迎接他的是一個後來居上的身影,以一個勁力破風的劈斬。
「嗤!」刀鋒觸及流雲長衫的空虛感覺讓袁胤不屑地撇了下嘴角,借著劈斬的余勁,他掃開了司空衡殘像中飛散的火狐,前翻落地。
「散魂•手拘火!」聲音來自四方,九只青赤變幻的狐狸曳著長尾,繞圈躥跳,它們在半空中也能踩踏虛無瞬間轉向,而足下借力的位置,燃著綠火的猙獰斷手抓破空間探出來,直取袁胤,*得他騰挪躲閃。
日頭漸盛,卻也不見得消散這鬼道分毫。
「真是不看時辰,怪力亂神。」袁胤揮舞陌刀砍阻鬼手,瞄空口吐唾沫咒罵道。
司空衡的笑聲在九只冥火之狐口中跳轉,不可捉模,「終究是殺人術,就算中正平和、大義凜然又如何?」
「哈哈,說得好。」荒虎之刃猛擊地面,威懾之氣如實質飛散,一時迫開糾纏,袁胤垂首閉目,念道,「猛虎余威,怯者為倀——禍鬼!」
濃厚粘稠的黑水從陌刀各處滲出滴下,落地的同時也在以驚人的速度擴散,沸騰般冒泡翻騰。帶著畏懼驚惶的嘶喊聲,周身覆蓋著深色虎紋的灰白肢體陸續從黑水中升起——棺木般的方長罩子扣住了它們的頭,厚狹的非人銳爪從指頭延伸出來。
「妖孽啊!」司空衡怒罵道。
「彼此彼此。」袁胤哼了一聲,。
超過三十個禍鬼扭動著撲向了維持著陣法的九只火狐,綠火的鬼手並不能對同是鬼道的它們造成致命傷害,那仿佛煙霧聚合成的身軀在攻擊下殘缺,但殘余的肢體仍無知無畏地沖向前,直到完全消散,而黑水中還在產生新的禍鬼。
很快,火狐便被牽制住了,但迅捷的速度和足夠的破壞力仍讓它們不落下風。袁胤睜開雙眼,甩動刀柄,黑水的擴散停止了,它產生禍鬼的速度,堪堪足以抵消「手拘火」之陣的破壞力。
「不現身保住這些狐狸嗎?優勢可要被我扳過來了。」
「算你魔高一丈!」司空衡的身影仿佛折斷光線般冒出來,雙手虛握,「借生•宿世怨」,一柄厚重戰劍落入他的雙持。
「哈,這次是哪一個?」袁胤奮舞陌刀沖進,滿意地看著劈斬被司空衡以戰劍封住,「你的術法夠抵消你體力的不足多久?」
「你試過就知道了。」司空衡的聲音輕笑。
「有道理!」
荒虎之刃因實體鐵器的踫撞而悶雷般響動,袁胤的笑容更盛,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熱身。烏金長鋒不顧長柄武器埋身戰的劣勢,步步緊*,緊咬不放。司空衡的對抗卻逐步退讓,似有所顧忌。
「你的劍可沒你的話強硬,昨夜觀星過度麼?」袁胤壓住戰劍,貼近司空衡面頰嘲笑道。
「我的劍還沒月兌手,你這麼早得意沒關系嗎?」司空衡的聲音飄渺不定,隱約的帶有雜響。
「那麼……」袁胤加力推開對方,乘著司空衡踉蹌退步,側轉半身蓄力,「我看你是嘴硬還是另有陰謀!喝!」虎賁之態,開山裂石之勢,化作一記凶蠻橫掃。
「少主!」
迎擊之人豎劍,以左臂扛住劍背,仍然潰不能擋,跌飛撞上校場觀武台。戰劍被斬擊余力壓迫,砸中肩膀。
同時,恍若布帛碎裂的聲響中,袁胤也听到了那聲不屬于司空衡的呼喊從對方口里傳出。
「……該死!又被騙了……」袁胤頹唐地嘆了口氣,將陌刀拄入地面,上前托起了被他擊飛的親隨,「董叔叔,沒事吧?」
「……無妨。」董朗站起身來,揉按著酸痛無力的左臂,「少主的武藝,越發精湛了,屬下有愧。」
「董叔叔多謙讓罷了。倒是……您什麼時候進來的?」袁胤皺了皺眉,回身掃視校場。
「在你自以為扳回優勢,喊我‘現身’的時候。」司空衡枕著下巴從觀武台護欄望下來,帶著跳躍的微笑插嘴道。
「我听到少主的召喚……想必,也是著了文遠公子的道。」董朗收劍入鞘,拱手行了個禮,「既無事,那屬下告退,在場外守候。」
「煩累董叔叔了。」司空衡依樣拱手搶應道。
「煩累董……哼!你倒有臉!」袁胤怒罵道,跳抓住司空衡的袖子,將他扯落下來。
「遁逃•蟬……」
「休想!」袁胤環扣住對方的脖頸,壓向地面。
「哇!!」司空衡慌亂中反抱住袁胤腰肢,足蹬觀武台基牆,妄圖掙月兌束縛。
兩人吃力不穩,倒地跌作一團,揚起大片飛塵。董朗嘿笑兩聲,兀自往門關去了。
「說!這次余力幾分。」袁胤于亂塵中絞住司空衡雙手。
「啊!」司空衡吃痛呼喊,仍掙扎回應,「不多不多……只花了三分力就勝你了。」
「胡說!若不是你術法無以為繼,你怎麼不用幻象欺騙董叔叔全力還擊。」
「……哼!你有長進嘛——哇,放手放手,我沒留余力還不行嗎!」司空衡又吃一下拉扯,禁不住痛放棄了抵抗。
袁胤滿意地松了手,叉腿坐起,「還有一個問題,我已經處處小心,為何仍舊中了幻術!是什麼時候?」
「你從牆上拔刀的時候,」司空衡揉捏著脖頸,在袁胤身旁靠牆坐下,綻開得意的笑容,「想不到吧,一開始你找到的就是我的真身,但你仍有懷疑。我便循著你的心思,營造了你更相信的幻境,中間又用疊層幻象混淆你的知覺,讓你根本想不到你從一開始就自己鑽進了圈套。」
「虧你能鼓搗,倒是夠彎彎繞繞的。不過,照這勢頭,我完敗你的日子不遠了,哈哈哈哈。」袁胤以更暢快的笑聲贏得了戰後總結的勝利。
「少得意,我昨夜觀星過度可不假,否則……」司空衡跪起爭辯道,卻被袁胤頭箍上那枚玄玉折射的晃眼日光打斷了興致,「……也罷,若不是那玄玉分金頭箍上有樞密院術士的禁制,你的勝算還得再添幾成。」
袁胤伸手彈擊頭箍,聳了聳肩,「你不是逃星相課許久了,怎麼又?」
「天有異變,地有災禍,人有劫難。還不是這些虛幻無謂的東西。」司空衡拖著煩膩的腔調應道,「老頭子非讓我陪他徹夜計算九曜運轉。」
「和帝將亡,皇位之爭在所難免,這種明眼人可以用耳朵聞出來的事情居然還得靠天上傻不拉幾的星星來判斷。這才是災難!」司空衡滿腔憤懣地罵道。
「對了!」袁胤模了模下巴,突然捶手道,「近日,大皇子和三皇子的門客來得勤快,頻頻暗示我該擇木而棲,那表情眼色看得我嘴角抽風。戲子都做不出那脅迫與慫誘並具的模樣。」
「哈,這是必然,你怎麼說也是西境大都護的繼任者。你如何應對的?」
「裝傻是我的強項,我只讓陳伯去應對。可惱的是,兩方都不肯做放我回兗州的承諾,連取這箍兒也只字不提。真當我是齊天家大聖麼,那猴子倒還有到西天可成佛的甜餌呢。」
「在意料中,兗州之虎的余威猶烈啊。」司空衡嘆羨道。
「別顧著嫉妒,說好的對策呢?」袁胤笑著推他,「再呆等下去,袁氏本家就當真只留余威了。」
「具體的勝負,現下還說不準,但……」司空衡挽袖以手指在地磚上就著灰塵寫了個「三」。
「他能讓我月兌出鈞梁城嗎?」
「是。朝中擁立大皇子的官員居多,‘夜眼’的意思也已經拿定了。三皇子所能依靠的赫連氏統轄諸侯遠在斗野,除非……」司空衡扭頭望向純鈞皇宮中央那高過一切的大殿檐頂,「那金烏皇榻上的人,能撐過下個朔月。」
「哼,讓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恐怕不是時間,而是他的骨肉。」
「即便大皇子怯弱非常,那些妄圖挾天子把權之人,也會按著他的手做完這‘忠孝’之舉。」司空衡繼續說道,「但野心就像颶風,實現自己的,就會摧毀別人的。相互纏斗必定會產生疏漏,三皇子有足夠的城府和決心去抓住機會,認識到這一點的人同樣很多。」
「總的來說,讓三皇子成功逃月兌的得益者佔據壓倒性數量?」袁胤捏住下巴。
「是的,比台面上所能看到的還要多。」司空衡吐吐舌頭,意識到自己再度陷入自我的嚼字游戲,「和帝長久的病情反復,給爭權者太多的時間來醞釀,而他的優柔寡斷比他的病做得更糟。」
「成算有多少?我是說我的。」
「和勝我一樣多。」司空衡笑答道。
「那就太夠了!」袁胤大笑,「說指示吧,軍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