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澄在進船棚之前,臭魚就跟他把數日前發生在河上的事繪聲繪色描述了一遍。也許,在臭魚看來,元澄雖然同樣當著大周的官,卻與蕭二郎這個大周將軍有著本質的區別,他「在逃犯」的身份和他們弟兄仨離鄉背井那麼貼近,有點同道中人的意味。加之元澄跟什麼人都能打交道的本事,一時勾肩搭背的,相談甚歡。
元澄雖然就是因此事而來,听臭魚說到墨紫差點讓兩個士兵拖死,眸色如墨,沉濃不浮。他本想見到她時,說上一說的。然而,就在看到墨紫背影的瞬間,改變了主意。
說她什麼呢?她勸起別人珍惜生命,那是不遺余力的。但她自己在危急關頭面對死亡,從來又是沒有膽怯的。常常以小人物自居,卻總能做出小人物根本想不到去做也做不到的大事。明明骨子里正直,面上又非要油腔滑調,市井的刻意。她受這個世道和女兒身的限制,不能全然為善,不能故意為惡,這般委曲求全,只讓他想要如何做,才能讓她像闖過三關,飛帆而出那時,痛快淋灕。所以,讓她下次別管他人閑事?他說不口。如果真要說,那他不也曾是她的一樁閑事麼?
墨紫正蹲著看斷裂的龍骨木,撐下巴在膝蓋頭,吐氣,琢磨。听到腳步聲,想都不想,手往旁邊水槽一指,就叫幫忙。
「幫我拎桶水來。」龍骨是極結實的楓木,因壓力而斷裂,並非本身木質的關系。
左等右等水桶不來,她站直了,跳跳微麻的雙腳,說道,「又不是到河里去拎水,怎麼這麼久?」一抬頭,「媽呀元澄?」
元澄雙手拎著水桶,走得不快。水裝得太滿,動一步就潑一步,弄得衣袍濕了,鞋子也濕了。听墨紫喊媽呀,就笑得眼眯眉揚。
「墨哥何故如此驚訝?」
墨紫連忙跑上去搶那水桶,「能不驚訝嗎?怎敢勞駕元大人拎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官兒。
元澄仿佛讀出她心中所想,還就不肯放手,「墨哥都能造船,我堂堂男兒難道還沒有這點力氣?你別同我搶,不然我當你瞧輕了我。所謂——士可殺不可辱。」說完最後這句,自己都覺得好笑。
墨紫立刻不同他再爭,舉雙手保持距離,嘰咕道,「不用說那麼夸張吧?自古讀書人就怕有辱斯文,你倒怕有辱力氣。而且,你干這活,笨手笨腳的,實在不怎麼樣。」
元澄不理她,挪著步子走到剛才墨紫蹲著的地方,放下桶子一看,就剩半桶水了,便說,「我再給你拎半桶來。」
墨紫慌忙擋住他去路,嘻嘻笑著,「元大人快饒了小的,半桶水都讓你的袍子吃進去,還是趕緊換一身去。」
「無妨,這棚子里熱,往火上烤,一會兒就干了。」元澄也不真讓她為難,沒繼續堅持要拎水,月兌下外袍遞給銘年,自己找一個矮木樁坐下。
墨紫看銘年熟門熟路找到壁爐,和她的工人立刻打成一片的自來熟,「看樣子,銘年跟著你學了不少。」好的也學,壞的也學,她還挺好奇銘年明年的樣子。
元澄听出她言外之意,這麼回道,「也不只是跟我學。此子聰明,跟誰近,就跟誰學。」就是說,跟你近,也跟你學。
墨紫切一聲,撇撇嘴,表示听懂了,少來。
「墨哥這幾日沒睡好?」不是說笑,看她眼下有陰影,面容疲憊。
「老做惡夢。」墨紫雙手一捂,正好擋掉一個呵欠,用眼過多而眼角泛酸,「兩張讓水泡腫的臉,眼楮布滿血絲,瞪牛眼那麼大,問我為何不救他們,還勒著脖子向我索——」
溫暖的指月復輕壓在她唇上,她立刻噤聲,強撐起來的笑容凝結在嘴角。
「你的命,活人拿不走,死人更拿不走。」元澄如玉的面色,真正溫潤,好似春日下消融的雪,「相信我,墨紫。」
墨紫摒住呼吸,不敢眨眼。然後,那唇上的暖意蔓延開去,她看不清面前的溫柔。
「眨眼。」元澄的聲音。
她眨眼。
淚——落。
「沒有人強迫你必須堅強。」但他的每句話,都給她心里注入力量,「你順心而為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元澄……」眼淚更多了,她微微仰面,卻笑,「我……其實……很怕。」胡桃的死也是,那兩個士兵的死也是,她可以表現得雲淡風輕,不代表能轉頭就忘。
「誰能不怕?」元澄面上浮起一絲奇異光華,「無論是目睹還是經歷,誰能不怕死?便是嘴上喊得無畏,內心沒有一點恐懼。我卻是不信這樣的鬼話的。」
「我不覺得虧欠了誰,只是每次有人死在面前,就會骨頭發抖,想人的命為何如此不堪一擊。我怕,看多了,有一天會親手殺人。」墨紫緊握的拳頭禁不住發顫,「昨晚,我在夢里,終于讓那兩個士兵死了第二次。元澄,這麼下去,我會變成什麼樣呢?」
「人身上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我想,你永遠都不會丟掉你的良心。而即使你可能會更多為自己想想,那又能算得上什麼不好?一昧不分青紅皂白的好,跟一昧無所不盡其極的壞,本質上沒有分別。你很聰明,有決斷,有勇氣,也願意承擔結果,這就足夠了。」元澄笑著指指水桶,「好了,你想我拿那半桶水如何?」
墨紫用袖子擦干眼淚,長吁口氣,「還請你把腳邊那塊板幫我丟到桶里。」女人還是需要時不時要訴訴苦。訴完了,就好了。
元澄很听話。
墨紫又蹲了下來,雙手浸在桶里,似乎模索什麼。
元澄一言不發看著她,心想,這樣的一個女子,他要是如此一陣風一陣風助她,能飛多高?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言,能成什麼樣子呢?他有點渴望想看。當然,跟他同一條船是必須的。
「對了,你來不是慰問我這麼簡單吧?」墨紫搖搖頭,模不出個所以然。
「墨哥這話不近人情,我若只是來慰問,難道就不行?」元澄笑侃。
但墨紫沒回答他。事實上,半個時辰之內,她連一句話都沒跟他說,好像已經完全不記得元澄在旁邊,繞著那塊破船底來回地走。
元澄發現她對船的專注力驚人,真正能做到心無旁騖。他也不覺得被冷落,瞧了一會兒,銘年來叫他喝茶,他就走到另一頭去了。
等墨紫大致有了些想法,才記起元澄來。忙回頭一找,卻是一個人影都沒有。還以為他等得無聊先走了,剛想抱怨他沒耐性,可看到他的烏鴉袍子還在,就往另一邊去找人。
一到那兒,就見大伙兒圍成圈,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熱鬧。
墨紫心想,這貪官沒那麼大親和力吧?踮著腳尖往里瞧。
讓她不小心推了一下的船工本要回頭瞪眼,一看是自家掌事,忙不迭讓開,還拍前頭的人作眼勢。于是,在墨紫面前,就出現一條一人過的小徑。
墨紫也不客氣,挺樂滋滋享受一回女士優先。等到了里頭,卻吃了一驚。元澄坐在椅子上,溫潤的神色,看不清情緒的眼眸,那是正常的。可伏在地上,渾身顫抖不已,壯漢牛皋是啥意思?難道這位脾氣如牛的漢子得罪了元澄?
腦中一個火花。對了,牛皋是因為南德的日子過不下去才逃到大周來的,莫非認出了這個南德第一貪官,想找對方拼命,結果被元澄身邊的影子高手給踹倒在地,強行磕頭?
「墨哥,你趕緊上去勸勸吧,牛兄的脾氣上來,我也沒轍。」丁修湊到墨紫跟前來說。
「嗯?」墨紫一激靈,「當然要勸,免得把人得罪了,腦袋不保。」對付這種事,元澄怕得絕對比她少多了。
「呃?」丁修一听不是味兒,連忙拉住要上前「救人」的墨紫,「墨哥說什麼小命不保啊?牛皋遇到他的大恩人了,說要磕足一百個頭,不然不起身。墨哥的義兄說不用,可牛皋就是不听,死活拽人坐那兒。這不,磕到三十多個了。」
元澄是牛皋的大恩人?墨紫馬上很不夠義氣得想,要麼就是牛皋認錯人,要麼就是有人冒充元澄。于是,她立刻過去,拉起元澄就走。
牛皋磕完一個頭,發現椅子上沒了人,左右一看,急眼,「墨哥,別走啊,我還沒……」
墨紫沖他擺擺手,「你別磕了,他不喜這套。」直接送他銀子更合適。不過,給元澄留點面子,不說那麼白。
等離得遠了,元澄說道,「怎麼,怕他錯認恩人?」
墨紫對他老實答,「有可能,而且萬一他知道你是第一貪,說不準飽揍你一頓。他平日最恨南德貪政,一問他家小,他眼發紅,瞧著能跟人拼命。」
「他一人來大周的?」元澄微怔,似乎有些意料之外,但面色隨即如常。
墨紫沒留意,自顧說話,「嗯,三十出頭啦,還打光棍。打算認丁丁,就是另一個船匠的兒子當干兒子,將來有人到他墳上給上香燒紙,講得好不可憐。不過他可不是說笑的,丁嬸給他說媒,他都不要。」
「也許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元澄的聲音帶些看透世情的蒼涼。
「就怕他那樣,才拉你走。過去的事,我們自己能不計較,別人未必。」墨紫听著那麼點不對,看元澄的神情卻沒什麼。
「那得多謝你了。」元澄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