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想來想去,最終還是問了一句,「你難道真幫過他?」
元澄搖頭,「倒是收過他賄賂。覺得他長得牛里牛氣,所以還記得他的臉。」
啊?墨紫眉毛倒掛起來,「你是說,他送錢給你,你貪了他的,他還把你當恩人?」這麼樣的一種關系,牛皋要給他磕一百個頭?不如堅持是元澄的影子高手搞鬼。沒準有什麼功夫,能讓人自動叩首的?
「所以,我也很是不自在。不像坐如針氈嗎?」。已經走回了剛才墨紫琢磨木頭板的地方。
「不像。」她看他,很怡然自得,就差沒幫著數數了。
元澄被她句句老大不客氣的實話逗笑,還附和她,「難得當回恩人,不受用也對不起對方的誠心。」
墨紫受不了似得翻翻白眼,「貪官還在乎這些個形式?」
「說正事吧。」這麼下去,兩人能喋喋不休一日,元澄撿起一塊斷板,「這船,為何會沉?」
「果然有事才來的。」墨紫皺皺鼻梁架子,「告訴你是沒問題,不過,為什麼是你來問呢?我以為,該是蕭少將軍更關心才對。」
「這次迎使,事無巨靡,都由中書省統一調派核實。數日前蕭維向兵部承報,兵部再告知中書令大人。而我,便是奉他之命負責此事。」或者說,毛遂自薦。中書令如今對他信賴有加,拿到這個差事並不難。
「原來如此。」墨紫正正神色,「那就容我向大人稟報吧。經四日打撈,除了因撞擊河床而破碎的部分已無法找回,船底板保存尚算好。拼裝之後,發現龍頭左半尺處,三更板有裂口,長三尺,十指插入寬。我估計就是起始漏底口。斷木整齊內切口,外毛糙,應是有人以銳器鑿開。」
元澄同墨紫確認,「自內向外鑿開?」
「嗯。」墨紫很肯定,「我知道你想什麼。我有九成的把握,這次船難,是蕭維自己的兵搞出來的。目的我就不清楚了,也許是別國奸細,也許是黨派爭斗。不過,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發現。」
元澄等她說下去。
「船底板比民用船要薄三分,桐漆易落,封底石灰摻雜質,還有,鐵釘和木釘相混。」墨紫說到這兒,略停頓,似乎猶豫要不要繼續,「我對大周官家工場造船的用料和工藝並不了解,因此只說我的想法,並不是定論。我認為,雖然有人鑿底在前,但導致船體加速下沉和斷裂的原因,是因為這船根本不經一踫。」
「雪上加霜麼?」元澄垂眸自語。
「紅萸河兩邊有暗石,但河床平坦。我查過船底之後,發現除了人工鑿口,邊板都有強力撐開的裂紋,是受水壓所致。若是尋常的小船也就罷了,這可是內河戰船。照此看,即便沒有人故意破壞,不用多久這船底也會進水。」她便是不知道大周造船的工序,也能感覺到其中有古怪。
「你可知此船下水不過半載?」新船。
「我看得出來。」她剛上這船時就知道了。漆尚新,木香純。
「一般船的壽命幾何?」元澄還真沒關心過這個。
「這可不一定。看木料和各種輔料的質地,還有造船的工序,以及船型和自然條件的損耗。越大的船,做工用料越嚴謹,船齡就越長。平均二三十年最起碼,短則七八年,長則百年都有。」在大求,墨紫就見過一艘百年老船,保存完好,仍能航行。
「照你估計,這船若不出事,還能用多久?」元澄想听墨紫的判斷。
「數月或半年。」墨紫去拿來一大塊船底,「你看著。」膝蓋頂幾次,接縫處就裂了開來。
元澄皺起眉心。
「就像大周水寨的新兵,一盤散沙,不堪一擊。」墨紫把手中的木板一扔,拍掉木屑,「這樣的船,想要我修補,我得問蕭少將軍多要些銀子。」要她來,是絕不會這麼馬虎的。
「蕭維要你補船?」元澄問道。
「是啊。本來我以為替皇帝做事的人都很大方。不是你給拉的線,接了宮里的活兒嗎?等于是淨賺的。可到了蕭少將軍那兒,我一跟他提銀子,就一臉我要騙他的防備樣子。撈船多麻煩的事,我說兩千兩,他就說我真會賺錢。我打了折,他都沒笑臉。天地良心,剛給我八百兩定銀,我就給了豹幫冷六。事後,因為船幫兄弟下水次數比我計算的多,又一人補了十兩的大紅包,五百兩銀子就又沒了。再把我手下人拉船上岸這筆費用和匠師們的功夫算上,費那麼大勁,賬面多二百兩。」欸——真是讓人稀罕的辛苦錢,「我看他改行當賬房,多半比將軍有前途。這回要補船,不賺他翻倍銀子,我就不干。」
「墨哥,這活,回了他。」元澄卻說。肅面,因此不是玩笑之語。
墨紫怔忡一下,遂點頭,「好。反正他的銀子難賺,不做他生意也好。」
「便是翻倍賺,也不能賺。」元澄讓墨紫推掉,不是因為看蕭二不順眼,「船是上都工場出來的,當然應該由他們拉回去檢討。原本,查驗之事也不該由你紅萸來,因官家船場最忌諱外人插手船務。他們主動分你一塊是一回事,你不經他們允許私查他們的船又是另一回事。官民船場如今開始合作,不過初期還得多看官家船場的臉色,你不要太出挑,免得得罪人而不自知,為紅萸樹敵。蕭維若來問你,你不必多說,只管推到我身上,告訴他紅萸可以幫忙打撈,修補之事中書省自有安排。」
「是。」墨紫可不是見錢眼開的,誰擋她財路,她就跟誰別扭。元澄說得句句在理。表面上看起來只是銀錢交易,卻因為牽涉到官方船場,而令事件撲朔迷離。紅萸要是參與其中,那就當了冤大頭了。
「記住,你剛才對我說的話,不要對第二人說起。」元澄臨走時,再次囑咐墨紫。
墨紫知道他精通官場之歪門邪道,哪里會不听他的,連忙點頭不及。不但銘年跟他學著,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從他那兒學為人處事?
「邀了徐九三日後在府里吃酒,你也來听听熱鬧。」元澄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要進車里去之前才說,「從北門入。」
徐九回來了?
墨紫點頭應好,目送馬車離開。一轉身,看到牛皋狂奔而來,牛眼東瞄西望。
「墨哥,元相呢?」牛皋一出聲,喊元澄舊官職。
墨紫拍拍牛皋的闊肩,「牛師傅,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我明白你有自己的苦衷,可他已經被南德皇帝沒收家產發配南荒,差點叫重刑折磨到斷氣,好不容易撿回這條小命,還得過著心驚膽戰不知何時讓人暗殺的惶惶日子。如今,不說洗心革面,也算是重新做人,又是我結拜義兄,看在我的面子上,能不能就算了?何況,賄賂這種事,一方給,一方收,卻誰也不能保證所托就成。不知你當時賄賂他多少銀子?如果只是百兩之數,我幫他還給你就是。」絕對不是她小瞧牛皋,只覺得苦哈哈的漢子,賄賂也給不多吧。
「一兩。」牛皋說出來後就雙腳跳,「嘿,墨哥,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我就想磕完頭,也算了了樁心事。你補我多少銀子,也不能跟元相為我老牛盡的力相提並論。」一邊說,人要往門外跑。
墨紫一把拉住他,「等等,牛師傅。你給他一兩銀子,他還幫你辦事?」真的?假的?
「都說了不是銀子的事。」牛皋心急火燎的。
「牛師傅,你把前因後果告訴我,我就告訴你他家在哪兒。俗話說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墨紫嘿嘿一笑。
牛皋直腸子一個,「墨哥,你別笑那麼糝人行不?好像我老牛要去害元相一樣。」
「你要是一直元相元相的喊下去,弄得人盡皆知的,那麼害了他也就是早晚的事。」墨紫笑中不說笑。
牛皋听懂了,連忙捂著嘴,翁聲翁氣地說,「那——元大人?」
墨紫聳聳肩,不置可否,「說給我听听吧,一兩銀子的賄賂。」
牛皋因為說起這事,情緒激動,有些語無倫次,大致意思概括如下——
他本是手藝人,世代住在江邊上,開了個作坊。日子不富裕也不貧困,和他的妻女一起快樂地過日子。一日,有艘小舫在江邊吃水下沉,因為就在他家門口,他挺熱心地上去幫忙,他妻子也給人準備了干衣服。誰知,救下來的那個年輕公子看他妻子貌美,竟出言調戲于她。要不是他正撞上,那人都要動手動腳了。于是,大怒之下,將人趕了出去。半月後,那人帶了十來個家丁,強行搶走他妻女,把他打成重傷。他打听後,才知此人是知府大人的兒子,欺民霸女,無惡不作。他狀告無門,走投無路之下,听都城回來的一個老朋友感慨南德之官唯元相還能受人錢財替人消災。他當時只知道元相惡名,但既然已經絕望,就想作最後一試。他變賣家產,趕往都城,一場大病,幾乎耗盡全部,好不容易在路上攔到元相的官轎,只剩下一兩不到的碎銀子。元相看了他的狀子,收下他的銀子,親筆一封書信,並派親隨陪同他去吏部尚書大人府上。那時元相權勢滔天,尚書大人不敢延誤,著人和他一起回鄉令知府處理此事。
這,就是元澄對牛皋的,一兩之恩。
然而,故事並沒有在這里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