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府北門仍跟從前一樣,不落鎖。
墨紫推門而入,在草間循小路慢行。雖有贊進,阿好阿月跟在身後,卻不妨礙她想起過去獨行的日子。那面隔開兩個府的高牆,明明就在視線內,心中卻覺得兩個世界那麼遙遠。
白荷出來後,她還沒回去看過。里頭唯一能往外跑的小衣有時上鹿角巷坐坐,只說裘三娘無事挺好這些籠統詞。白荷是告知了兩位王妃才放出來的,合情合理,沒人再想著。至于她,粗使丫頭的身份有名無實,而知道真相的,蕭二好面子不說,蕭三好三娘不說,所以目前看來,她可以無限期在外晃蕩下去,等里面的人根本記不起有她這號人物存在,那麼裘三娘的產業安全,她的賣身契也到手,兩全齊美。
過三步木橋,上五步石階,入烏廊,見雲亭明樓,青湖白石,是唐築中的素顏沉魅。諾大的府邸,僕從仍少得可憐,跟國家自然保護區一樣,只有風景,沒有人影。
不過,也就是看著很沒人。待華衣突然出現在長廊那頭,墨紫一點都不驚訝。
「三公子來早了。」她在元府,硬邦邦敲定,墨三是也。連華衣都往三里稱呼她。
「有點事。」墨紫笑笑,又問,「元大人在麼?」
「大人剛回來,在螭亭觀飛鷺,听聞三公子來了,邀你共賞。」華衣前頭引領。
「他消息倒靈通。」墨紫跟華衣走。
「大人吩咐北門不可下拴,是我自作主張,派了人在那里。」華衣這麼補充似乎又不想讓墨紫誤會元澄之嫌。
墨紫只當自己想太多,「華將軍。」
華衣,但奉皇命低調行事,在元府眾人眼中是普通護衛,其實,他官拜千牛衛中郎將,與元澄同級,高一階。
所以,墨紫這聲將軍叫得無錯。
「三公子直呼我名即可。」千牛衛腰牌藏起已久,他以內衛之身受命此責,認得他的人極少。
「華衣。」墨紫從善如流,這是她的優點之一。「我看這府里風平浪靜,你帶人守了這麼久,豈非大材小用。」皇帝怕有人要殺元澄滅口,還是怕元澄逃走,如今看來,更像後者。畢竟那些欲找元澄晦氣的人怎麼想得到一個欽犯能當官升官,混得挺風生水起?
「此前有十來批人來踩過,我幸不如命,護得大人周全。」華衣說得很簡潔,就好像那十來批人是來看風景的。
墨紫呆住,吶吶言,「他住進來不過半載未滿,我本以為朝廷命官的掩護讓人找不到他的。」
「想找的,總能找到。不過因為各有居心,不會對外張揚。其二,大周天威仍在,他們既知皇上護著大人,所行之事必然謹慎,不好明目張膽搶人。」不愛多話,不代表不會說話。
「听你所言,護人更甚于防人之心。」周圍也不知有沒有人听壁腳,她壓低了聲,似自言自語。
華衣立時看墨紫一眼,卻不再發一言。
直到螭亭在望,墨紫也沒想明白那深深一眼的含義。
「天尚未黑,墨哥來得倒早,莫非是餓了?」元澄側坐在亭邊長椅,烏雲衣蘭花袖,正扔果棗。
三面掛了蘆草簾,四角擺了火爐,風吹不冷。扶欄上有兩只絲鷺,貪亭柱上的雕魚而來,用長嘴在柱上擦著,最終失望,退而求其次食果肉。
「來給你講故事,好不好?」講牛皋未完的故事。墨紫走到他對面,也側坐,兩人便各佔一角,「我知道,你向來喜歡听故事。」
「我不過喜歡听你說故事罷了。」元澄看向她,遞去一圓矮酒盅,「亭上無外人,就盅喝吧。」
墨紫飲一口,不僅暖,還清甜,正適合說故事,不干不烈,「從前有一塊大地,在離這兒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人和妖怪彼此仇視著並存。一個天生神力的年輕人發誓要殺掉世上所有最厲害的妖怪。這天,他到了一座山腳下。山上有一群妖怪,由一個大妖怪統治著,但就這樣,山下還有村落。人們每一季都要向大妖怪送去豬鴨魚肉以求平安,日子勉強溫飽。年輕人看不慣大伙被欺壓,闖上山去,與妖怪大戰三百回合,最終打死了大妖。小妖們四散奔逃,他想它們不足為患,就隨它們去了。村里的人對他感激萬分,贊他為英雄。這個初嘗英雄滋味的年輕人很快就繼續他的殺妖征途了。數年後,當他再經過那座山下,想起當年的事,心血來潮去看村里人——」墨紫一指元澄,「老規矩,該你續尾。」
元澄手一揮,絲鷺驚走,「村子里的人被妖怪吃光了吧?」
「沒錯。」墨紫啪扣個響指。
這個動作讓元澄挑眉攏眉,覺得又是有趣。
「小妖怪們從中選出了個妖王,不過這一個可不像之前那個,根本沒有相互依存的想法,把人都當食物墊肚子了。英雄這才知道,原來他破壞了這座山的平衡,殺掉的並不是最壞的,而是壞中最好的妖怪。他自以為殺妖就是替百姓造福,其實反而害了他們。」墨紫長嘆一聲,望進元澄的眼里,「我三日前方知,你就是南德那個國里第一個大妖啊。」
元澄眯眼而笑,「三弟說故事的本事未能精進,倒是罵人的功夫較之深厚了。」
墨紫連忙擺手搖頭,「非也,非也,哪里是在罵你,我大大得夸你呢。」
「蠍子,烏鴉,到如今的妖怪,一點不曾沾上過人氣兒。我問問你,這是夸我?」說得很冤,卻眉眼忍笑。
墨紫瞧出來了,干脆嘴上不饒人,「先不解詩詞之意境,後不解故事之寓意,元大人早些辭官歸隱,賣賣紅薯去吧。」
元澄哈哈大笑起來,「墨哥說故事總能令我開懷,將來便賣紅薯,只要有人講故事給我听,也必然過得快活。」
墨紫心頭一動,裝作嗤笑,「你都賣紅薯了,還有人跟著你麼?想得挺美。」
元澄定眸,見她故作嗤笑分明是嗔,欣賞難得的嬌美,說道,「是嗎?我落難之時,能有人贈我明珠無雙。又怎知,賣紅薯時,無絕世佳人長伴身側。」
「願望是美好的,能不能成是老天決定的。」打擊他,墨紫沒把所謂的絕世佳人往自己身上套。她的相貌無論如何看,都稱不上絕了世。人類可是一直在進化的。
「我倒覺得努力更有用些。上天不給,就不能自己取麼?」元澄攤右掌,突然五指一收,緊握住拳,「自己若抓不住,老天給了又有何用?」
墨紫又欽佩他一次。這個古人,讓她自嘆不如,差距很遠,進化比她強。
「牛皋讓我轉告一句。」話說回來,「他還有六十六個頭要磕,希望你能允他。」
「他一人來大周,妻女留在南德了?」元澄問道。
「你原來還記得很清楚嘛。」墨紫詫異,「只有一兩銀子,你為何幫他呢?」
「因那是我在南德所收最後一次賄賂。一兩銀子雖少,卻是他身上全部所有。我說過,送禮這事,貴在心意。這話,並非誑語。」墨紫已知前因後果,元澄也不再話留一半,「未及听到回呈,我就入天牢了,不知後事。」
「他去晚了。他妻已遭**,趁人對她看守稍松懈,帶著女兒投井自盡。」很悲很苦,很憤怒很無奈的故事。
元澄將目光調向湖面,神情極淡,淡到讓墨紫以為是哀痛,「我猜到了。他愛妻之甚,我心有所感。既是一人出來的,想來他妻女已遭不測。那我也不算對他有恩,他何必還要磕頭?」
「因為你的幫忙,他才得回了他妻女的尸身,能將她們安葬在祖墳,還她們死後安寧。為此,他仍對你感激涕零。」牛皋的故事到此結束了。
「不,我向來拿人賄賂,必辦成其事。他讓我救他妻女,如今人已死,我對他何恩之有?煩你轉告,人死不能復生,我雖有負所托,這銀子不能白收他的,讓他把頭留到以後再磕吧。」元澄目光寒洌。
墨紫听得稀里糊涂。
數月後,牛皋屋中妻女的牌位前,多了一個木盒。牛皋打開一看,號啕大哭足足一個時辰。原來那竟是他仇人的項上之頭。牛皋沖到元府門前,元澄待客不能見,只傳出一封信。他就在門口磕六十六個頭,皮破血流。同行丁修等人實在不解,苦口婆心拉他起身,唯墨紫知情不勸。歸紅萸後,牛皋立元澄長生牌位,是年娶一賢婦,再過起日子來。
這話便在此提,今後不表。
銘年急匆匆上亭來報,「客人們的車馬已到正東門。據門房小廝說,九爺瞧見了,正幫著勸。」
「瞧見什麼?又勸什麼?」墨紫好奇道。
銘年讓草簾子擋著,進來又低著個腦袋,沒想到墨紫在,嚇得倒抽一口冷氣,說話結巴,「沒……沒……沒什麼。墨三……三公子,這麼早來啊?」
今天,人人嫌她來得早——
今天,第一更。
麼麼,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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