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一個小樹林。
「給,五十兩。」一塊沉甸甸的銀子遞過去,墨紫抱了個拳,「贊兄弟,多謝。」
贊進不忙著收銀子,幫岑二將藏在大板車上的元澄扶了起來,踫到他垂下的雙臂,皺著眉說道,「這是月兌臼。要不趕緊接上,就算以後接好,這手也沒用了。」
墨紫想到贊進是練武之人,就問他,「贊兄弟可會接骨?我們急著要趕路,一時請不了大夫。」
「這不難。」他話說得快,動作也快。一手扶元澄的肩,一手抓了他的胳膊,動了幾下,突然往上一送,就听啪一聲。
墨紫當場目瞪口呆,她就那麼一問,可這手又不是自己的。再說,第一貪官這破身子,硬生生把骨頭接上,還不疼死?
然而,她只听見悶哼。
眼看贊進抬起另一個胳膊,她好心出聲阻止,「贊兄弟,且慢——」讓人喘口氣。
「沒……沒關系。」三個字從牙縫里擠了出來,嘶嘶的音,肩膀上下起伏,膝蓋緊曲著,「請他繼續。」幾滴晶亮的汗,滴上灰籠籠的麻布褲,混入血色里,染深了幾個圈。
「你……」墨紫看不太下去,這人遭的什麼罪啊。但再想想,她沒法勸下去。換個立場,她不會希望自己的手殘廢。
贊進卻等墨紫說話,「墨哥,我听你的。」
「長痛不如短痛。贊兄弟,你接吧。」墨紫說完,頭稍稍撇過。她是軍人,不缺乏意志,不過眼前的景象實在有點殘忍。元澄渾身上下沒有完好處,已經出氣多入氣少,還要再受接骨還原的痛苦。
又是一記悶哼,拖長了尾音,就是申吟。申吟到一半,突然消音,頭往旁邊一倒。
墨紫跳跑過去,急忙問扶著元澄的岑二,「死了嗎?。」
岑二慌了,抬起一手,要去模他鼻息。模來模去,卻始終讓那頭亂發隔了,找不到鼻子。
還是贊進探手在元澄脈上一按,十分有把握地說道,「沒死,疼暈過去的。」
「墨哥,我瞧他現在不死,可能也活不了多久。」岑二乍舌,「都說死人不能上船,船上不能死人。咱們到底帶不帶他?」
「帶只要他有口氣,我就不能出爾反爾。」不看珠子的面,她做人有信用。也是這份信用,讓她留在裘三娘那兒當丫環。本分不本分另說。只是別人看她傻,她卻堅持自己的原則。
贊進突然仔細瞅墨紫兩眼,低了頭,嘴巴嚅動起來,也沒人听得清他的自言自語。
等兩人將不醒人事的元澄弄進馬車里,墨紫再次給贊進銀子,還遞上一個油紙包。
贊進接過,打開一看,里面是兩個大包子,還暖著,「這個我不能……」想說不能白要。
「贊兄弟,十個你說不能要,兩個總行吧。這人能出城,多虧你和你爹。要不是你們,我們三個可有麻煩了。這包子,就當是我們打擾了你爹清靜的補償。」墨紫猜,兩個包子的吸引力可能比五十兩銀子要大一些,對贊進而言。
贊進說不過墨紫,將油紙包和銀子往懷里一揣,謝了又謝。
墨紫上了馬車,听得岑二哎呀叫,見他眼楮眨看著她身後。她回頭,原來贊進雙膝跪地,竟給她作了個大禮。
她跳下車去扶贊進,「贊兄弟這是做什麼?我給銀子你出力,銀貨兩訖的交易,你不必行如此大禮。」
「我贊進願跟隨墨哥左右,請墨哥成全。」贊進跪著不肯起,不管墨紫怎麼拉,他身如磐石紋絲不動。
呃?墨紫疑惑她做什麼了,讓人自願跟著。
「我爹說了,我武功好,也挺聰明……」贊進一低頭,開始嘮哩嘮哩,「就是少跟轉彎的筋,不懂變通。因為在山上久了,找不到人說話,只會想一件事就做一件事。我爹臨終遺言,最好找一個比我聰明的好人,跟著他,就不用餓肚子。爹知道我不識字,還幫我寫好賣身葬父的牌子,讓鄰居傳話給我,到集市上用自己換些銀子買棺木,多拒絕幾天,最後買我的人必定就是好人了。你雖然沒有買我,可你照給我銀子,還加了大包子。那人快死了,你仍對他好。而且,出城的主意也是你的。所以,你就是我爹說的那個比我聰明的好人。我決定把自己賣給你了。」
呵,他決定,她還沒決定呢。
墨紫搖搖頭,晃開繞著自己腦袋的嘮叨,說道,「贊兄弟,我說過,你幫我辦事,我就給你銀子,這是兩清。再說,我自己還是有主人的僕役,怎麼能收你呢?听我一句,賣身契不能隨便立。你如今又有自由又能安葬老父,多好的事。我看你一身力氣武功,要填飽肚子還不容易。當護院鏢師,比命在別人手里的僕役強得多。」怎麼搞的?她的話也嗦起來了。
「你有主人沒什麼,反正我只听你的就是了。賣身契我沒隨便立,三天了,我就找你一個。我一身力氣武功,別人誰敢要你的命,我就要他的命。」贊進還真挺聰明,話都說到點子上。
墨紫心想,贊進老爹沒說錯,他就是沒有轉彎的那根筋,認準了,似乎拉不回去。
「你可看錯了。單單是包你吃住這點,我就做不到。」她是個二等丫環,沒房沒灶。當然,要是拿到元澄答應給的珠子,就發了。但,八字還差一撇呢。
「你不能讓我吃飽?」贊進沒想到,可馬上又說,「可你給得起五十兩銀子。」
「那不是我的銀子,是我主人的。」墨紫借裘三娘來擋。
「……」贊進似乎在想解決之法。
墨紫趕緊轉移他,「即便我能讓你跟,你要給你爹辦喪事,我又得馬上離開這里。你也瞧見了,車上的人傷得很重,不能拖延。」
贊進這回徹底閉上了嘴,耷拉下腦袋。
「贊兄弟,這樣吧。我瞧你也無親無故了,不如等你辦完喪事,安葬了你爹,再來找我們。我和墨哥是大周洛城望秋樓的掌事,你要是願意,可以在樓里當個護院,包吃包住,還有月俸。」岑二听了半天,覺得人挺誠心,又看他跪著實在可憐。
「墨哥,我一定來找你。」贊進知道墨紫的來處,不由高興萬分,起身拉著大板車走了。
墨紫沒好氣瞪岑二,「你招來的,到時候你負責。還有,我什麼時候當了掌事?回頭,我去問問東家。」
岑二連忙作揖,神情卻輕松,「我就是看他沒了親人怪可憐,而且楞頭傻腦的,讓我想起我大哥。不是挺好?樓里缺護院,他又有把子力氣。等他找上來,你已經去了上都,也煩不著。」
事已至此,墨紫只得隨他了。
再進車廂,見到一直堅持坐著強撐**氣的人頹然倒在里面,她就開始懷疑,這樣的一個人,真的是一個國家的首貪嗎?為何在他言談之間,半分不流露出貪得無厭的嘴臉,也感覺不到貪官應有的奸詐丑惡?是他太能適應環境,忘卻前塵舊事?還是她自己視力不好,把狼看成了羊?
人在她面前那般單薄。失去了一切之後,孑然一身,要回到仇國的心情,她覺得自己能理解。就像大求。
沒錯,大求必定也是她的仇國。若她被逼要去大求的話,心不甘情不願,更多的會無奈吧。
將新棉被拉過來,給昏迷中的元澄蓋上,墨紫閉上眼假寐。淡淡的血腥氣,隨著馬車的顛簸,陣陣送進她的嗅覺里。亂發之下的第一貪官會有一張什麼樣的臉?心中描繪著宋朝秦儈畫像,尖削而刻薄的。又描繪著大明皇帝朱元璋,微福而剛猛的。這兩人在她眼里是奸狠的典型。元澄會像哪一類呢?
然而,她並沒有去撥雲見日的想法,因為他所擺放在她面前的那種姿態,雖然據他說是怕死,在她以為,更像是高高在上,不容他人踐踏的傲氣。
「墨哥,咱們快到了。」良久奔馳之後,岑二在車外說道。
「知道了。」墨紫坐直,揉開昏昏欲睡的眼楮。
「我們到了哪兒?」元澄的手一點點蜷成了球,拽起一小片藍布棉被套。
「先生什麼時候醒的?」墨紫一直打著盹,還當元澄有的昏呢。
「沒多久。」元澄借昏迷似乎恢復了點體力,而且手臂不是折斷,而是月兌臼,如今接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墨紫向外一看,已經能看到蘆葦蕩,「我們到了,要準備下車。先生的手臂如何?」
「好多了,稍稍能用力。」至于疼痛,元澄沒提一句。
「那就好。」墨紫知道月兌臼雖然比骨折好過,但月兌臼一天一夜,不會容易恢復,可她尊重元澄的驕傲,「這麼一來,有個萬一,即便跳到水里,還能有一線生機。」
「借墨哥吉言。元某也不想死在船上,平添你的晦氣。」元澄咬牙要坐起身,手肘剛撐到木板,就讓墨紫扶住了。
「先生還是省點力氣,路遠著呢。」墨紫扶起他之後,往後退開。
「墨哥,你可算到了。」臭魚掀簾探頭,嬉笑一看,「怎麼又多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