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會兒也不是講究聲音好不好听的時候。分明是荒府,何來主人那般的篤定?
墨紫急忙轉過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光潔的腳。腳上無鞋,就這麼踩在青草上,如翠石之中一抹柔和的玉色,讓露珠兒襯得晶瑩剔透。
被這樣的玉色吸引,她不由往上瞧去。
夜黑的單袍垂至腳踝,雲羅寬袖卷了小半幅,腰間斜系百穗結的細金絛,胸前衣襟微敞,露出同樣如玉的膚色,黑發披散在肩頭,絲絲縷縷都成漂亮的弧度,在晨風中輕揚。袍片素黑之上秀獨枝紅梅,卻仿佛傾注入梅魂,無論是開至絢爛,還是含苞待放,朵朵集了靈秀氣。
墨紫想,怎樣的相貌,能配上這黑夜的紅梅?
然後,她瞧見了。
第一眼,有些失望。那人,既沒有金大少那種妖艷的美麗,也沒有蕭二那種陽剛的霸然。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他的五官很溫和,同玉的色澤一樣,不乍眼,不絢爛。然而,當她再瞧第二眼時,卻有些不同,眉眼唇鼻,都恰到好處。
這是個如溫玉一般的男子。
玉,擇人而美,日久而澈。
名貴否?
她不知道,不過直覺不便宜。
「姑娘,你要跪多久?」說得是客氣的話,可他的聲音帶有點疏遠的笑意,眸色清冷,唇蒼淡而抿薄了。
墨紫低頭一看,自己這跪姿還真是標準下級見上級的樣子。尷尬站起來,拍拍裙上的草碎葉子。清清嗓音,卻不知道怎麼解釋現下的狀況。不過都說禮多人不怪,她無意中這麼一跪,對方即便是主人,應該好說話些。
「姑娘——住牆那邊?」玉般的人物,蘭芝的品性?
「嗯。」墨紫笑笑,「公子,早。」不知不覺,跟人打上招呼了。
「的確很早。」他睡不著,披了一件外衣就出來的,準備看到兔子,沒想到天降了兩個姑娘。有趣的是,會輕功的那個居然丟下另一個。瞧她失去平衡要撞頭,他以為將會血濺當場,卻見她身手也利落,翻個跟斗正巧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是這座府邸的主人?」將這男子疏遠的笑意看在眼里,墨紫打算忽略不見。她也得確認這人到底有沒有資格來指責自己擅闖民宅,萬一他跟她同道中人呢?闖空門的同道。
「嗯——算是,也不算是。」不習慣與陌生人站靠太近,他剛想後退幾步,突然嗅覺中出現陽光曬過的花香味,很淡卻很熟悉。腦海中即刻浮現一張油黑的臉。如果是那個女子的話,那麼眼前看到的不同尋常,也就一點不奇怪了。
這般想著,他嘴角勾深,是真正的笑容。不退反進,深嗅,陽光花香,確實無錯。
「什麼叫算是也不算……」墨紫陡見他走來一步,不知何意,皺眉卻保持有禮的笑,「公子究竟是不是這里的主人?」
「從前是我家,後來不是了。現在,有人把這地方借給我住。如此說來,算是,也不算是。」滿滿一船的記憶,恍若隔世。如今以這樣有趣的情形再遇,竟令他感覺十分愉悅。
墨紫笑得有些僵,心想,這不就算是了嘛。不過還挺復雜的,從前是,後來不是,現在暫時是。
「姑娘是敬王府的——」著裝半陳不新,質地算不上好,應該是丫頭。以她的聰慧和本事,何以屈居至此?照此,她的主子該是什麼樣的人?在船上,她為了他,與蕭維幾乎反目,不可能是蕭家嫡房。難道是某個庶出的子孫?蕭家這算什麼?唯一的外姓封王,嫡孫少年將軍,卻有人暗中走私嗎?
「丫頭。」墨紫還沒想出好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何降落在他家的院子里,「公子,這園子很是充滿著野趣。有空打打雀鳥,獵獵兔子,架個火烤烤,豈非別樣閑游?」
懷念這樣講話的方式。每個字都听得懂,組合在一起,用她的語調說出來,卻特別痛快。于是,他笑了。
墨紫覺得原來世上真有一種人,耐看型,越看越順眼。本是溫和的潤玉,但見他一笑,那可是春風吹過夏花兒開,周身罩了層明亮的光環。
「不知姑娘過牆而來,所為何故?」要求住進這里的雖然是自己,但不知為何,才過一夜就枯燥了。如今,芳鄰如斯,倒有意思起來。
墨紫見避不過,一肚子的借口,說出來是這樣的,「我抄個近路出門。」
「抄……近路?」真像墨哥啊!唇角勾得有些收不住。
「唔——我主子愛吃的糕點要到西坊市買得到。我若走府里大門,來回多花一個時辰。原本公子府上無人住,所以才不告而取近道。今日,實是沒想到已有新主,真是叨擾了。還望公子此次與我一個方便,以後我不會再魯莽跳過牆來就是。」墨紫嘆氣,以為可以瞞著敬王府里的人隨意出入,這下可怎麼辦?
「這也難怪。敬王府據說是三園相與,出個門確實耗不少時辰。姑娘不必嘆氣,你要借道,自取便是。」他看她驚訝的表情,怕她當自己居心不良,又解釋道,「姑娘,我不算這宅邸的主人,不過是借住。既然你我都是借,誰也說不得誰,相安無事便罷。」
嗯?還有這種說法?墨紫終于找到比自己還能掰的人了。可她沒傻到拒絕這樣相安無事的提議,至少今天不會。不能翻了牆出不去,白跳一回,白跪一回。
「公子真是好人。不過,我這一身出去,怕惹到不該惹的市井之徒……」她還沒說完,發現對方的光芒越熾。
「姑娘本來是在哪里換裝?」果然,果然。好人?他可不是。
「呃——」這人真聰明,她點到即止,他就通到底了。干脆也大方點,手一指偏北的屋子,「北廂。」
「那可正好。我住了東廂,北廂那里仍是無人,姑娘只管放心。」她的秘密還會是秘密。
墨紫雙手拉拉肩上背包,「公子如此善解人意,我感激不盡。要不,公子可有特別愛吃的東西,我回來時給你捎一份?」橫豎今日不能空手而回了。
「姑娘好意,我心領。口月復之欲,從來卻不重。你從哪個門出去?北門?」那里最僻靜。
「正是。」開口求人留門,是不是有點過份?
「那好。今後姑娘若從北門走,北門必不關便是。」怕她沒領會他剛剛話中的意思,再強調一次。
墨紫一听,再能假裝,也流露出狐疑,「公子為我大開方便之門,我雖然感謝在心,只是你我素昧平生,究竟何以致誠如此?」誰說的,男人對女人好,都是有什麼什麼目的。「我不過是個跑腿的粗使丫頭,除了給公子帶點好吃的,別的絕對無能為力。」
男子笑出聲來,「姑娘想多了。與人方便,就是與自己方便,何況這地方也不歸我。我尚且寄人籬下,看姑娘倒比我更熟道些。凡事有個先來後到,姑娘既借路在前,我後來借住者怎能不講道理,不送這順水推舟的人情呢?」
黑袍紅梅輕動,他轉過身去,「姑娘還是趕緊為你主子買糕點去吧,別耽誤了功夫,挨主子罵。」
墨紫心道,這人一定是好人,也怪不得,周身氣質那般溫和,謙謙玉潤的君子。于是,她謝過,不再多言,往北面抬腳就走。
「姑娘。」他的話還沒說完。
「是,公子。」她停步,側過半張面,見他黑袍隨風飄動。
「既然以後要常見面,不妨留個姓名,免得我這邊的人不識得姑娘而無意中得罪了。」遲早她會知道自己是誰,不如由他先說。
「公子,小女子墨紫。墨水的墨,紫色的紫。」墨紫下意識相信他。
「在下姓元名澄。墨紫姑娘,我雖初來大周,不過也知女子在外走動不易,你還是早去早回得好。」身影不曾停留,但聲音那麼清晰。
傳到墨紫耳朵里,一字不漏。
瞬時,轉身,死盯著那個遠去的背影。
元澄?
元澄!
這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是南德的第一貪官?是她冒生命危險救下來的那個渾身血污,五官不清的元先生?
南德的宰相,不該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伯,也該是四十左右的中年大叔,怎麼可能是這個元澄呢?
同名同姓?
沒那麼巧。那個在上都,這個也在上都。皇帝那兒剛剛大赦天下,這兒就住了進來。一定此元澄就是彼元澄也。
可是——
可是,這人到底幾歲當的官,又是幾歲當的宰相,又是幾歲當的第一貪官啊?怎麼算,都算不過來。除非,他是天才。
還有,他會不會認出來自己?當時救他時,他早早知道自己是女子,不過臉化妝成那樣,而這會兒她是女裝扮相,未必已經看出來了。可他又能那麼快猜到自己要扮男裝,名字里有都帶了一個墨字,是不是有所懷疑?卻似乎又不像。他如果認出來,為何不直說?
墨紫突然頭痛。
她雖幫過他,他那時身處絕境,以為命不久矣。臨終之人,其言也善。因此他頂著第一貪官的惡名,她卻半點看不出惡來。一開始是沖著珠子,可後來真心相幫,才又把珠子還給他。如今,他已經化險為夷。這府雖荒,可她瞧他,沒有半點落魄的痕跡。世上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事和人不計其數。
這人,她恐怕不能認——
不好意思,讀者群的號最後一位我寫錯了,已經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