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德出產的頂級松香淡淡燃著,是來自故土,還是仇國?而他身處在此,究竟是家宅,還是囚籠?
元澄側臥在涼榻上,了無睡意。
記憶中,可有過無夢到天明的熟覺?
不曾有。怎能有?
時而,仍會夢見面上覆血的父親和白發蒼蒼的爺爺,仍會夢見同兄長們一起玩耍的情景,仍會夢見母親溫暖慈愛的手抱著小小的他唱曲。
當上南德的狀元之後,無窮無盡的,是應酬,虛與委蛇和警惕,睡眠仿佛只是一種形式。吃喝上三日三夜,別人困得眼楮睜不開,他依然談笑風生,牢牢掌握著場上他需要的節奏。他能合眼養神兩個時辰,那日的休息便足夠奢侈了。
十五歲的少年狀元,人人稱他為神童。神童?沒有付出艱辛的努力,便是神童,也只會浪費天資,最終成為一個普通人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神童,卻知道十年寒窗連一個時辰都不曾浪費。
時間,對他,好象永遠都比別人的少。而當年救他的人過世後,身邊又有誰對自己真心?他用錢收買到周圍的一切,可笑的是,自己亦成為他人眼中可用銀子來衡量的東西。忠誠,關懷和情誼,他買得到,卻都是不堪一擊的擺設。在他下天牢的那日,一件件當著他的面被粉碎,連渣子也無。他雖從未有過期盼,到了這麼一天,面上大笑著,心中也有失落。以為那麼多屬于自己的東西中,至少有一件是真實的。
墨紫嗎?玉陵最美的牡丹花。她說過她是玉陵人,果然便是名字都屬于玉陵的。玉陵如今已然破國,她是否會像他一樣,懷有國仇家恨?瞧她跳牆過來的樣子,還真看不出來有恨,似乎挺安于這個活潑的現狀。
「公子,人已經出了北門。照你的吩咐,沒有繼續跟下去。只是,不下門閂,似乎不妥。公子的安全是我等職責所在,此園甚大,又易藏人,守衛極需小心。留一扇門開著,還是生僻的北門,實在——」窗外一個影子,高瘦的,貼在雪白的綿紙上,頭頸處微彎。
元澄睜開眼,里頭一抹光華畢現,只說兩個字,「留著。」
「是。」那影子立刻極簡短應了遵從。
「想要取我性命之人,難道會因我門戶緊閉,他們就罷手了不成?」門和牆,對那些人來說,有何區別?
那影子沒回答,但仍貼在窗上,未移動半分。
「華衣。」他還有件事要問。
「公子。」隔著窗,那影子仿佛早知道元澄的話未說完。
「剛才你可在我身側?」墨紫和另一個丫頭跳下牆來的那一剛才。
「在。」他的任務。
「那你可知,為何另一個姑娘突然扔開人跳回牆後?」他有些在意。若不是墨紫身手矯捷,恐怕那一摔會不輕。
「……」影子沉默一下,「因為我。」
「果然如此。」他還是猜對的。另一個丫頭顯然是帶著墨紫躍下來,想必會武功。「看到你這個高手,自動退避了?」
「不是。」叫華衣的影子猶豫著還是說了實話,「她是我小師妹。」
「既然你是她師兄,為何見你就逃?」哦?原來撞巧的不單是他,還有華衣。
「我師父從來只收男弟子,卻收了個女女圭女圭回來當關門弟子。他有心教也還好,偏說自己弄錯,以為是個小子,誰知是個女娃,怎麼都不肯教功夫,把她扔給我們幾個當師兄的,自己就跑了。當時我們還是貪玩的年紀,師父的話又不好不听,帶著她有時難免沒耐性,以至于她見我們怕極了。」幾年未見,那丫頭的輕功長進不少,不過內力未精進。
「如今你們倒是近了不少,有空何妨增進下兄妹感情。」听上去,就覺得幾個半大不小的臭小子帶一個小丫頭,恐怕小丫頭受到的欺負不少,怪不得地都不敢落又竄回去了。
「華衣此來,只為護公子安全。」奉命行事,無暇理會其他。
「果然不是討人喜歡的性格,你的小師妹想必也是因此而避你不及。華衣,你今年三十有幾?」遇上舊識,元澄情緒前所未有的佳,一夜不眠卻神采奕奕。
「…….」影子搖了搖,「華衣與公子同年,二十有四。」
「那你可真是老相了。」華衣奉命保護他,自昨日起。
影子又搖了搖,這次無聲。
「可曾娶妻。」天快亮了,找人聊天。
「不曾。」個性不但不討喜,長相也不好,平日一肅臉會嚇得孩兒哭。
「我瞧你不愛說話。」問一句答一句的人,除非關乎他的職責。
「我的任務,只需用刀,無需用嘴。」說話能免則免。
「也不是啊,你的副手很能說。」是性格使然吧?
「所以他的刀沒我快。」會說的人,不會打。突然想起小師妹那時候的嗦勁,全體師兄沉默,她還能一個人說得傻樂。
「看得出來。」像影子般讓人容易忽略的存在,但一有突發之事,華衣強大的氣息足以令對方膽寒。他不會武功,都能感覺到驚人的戰意。「若你小師妹是來偷襲我的人,你可會手下留情?」
「不會。」說是同門,一起學藝那幾年,實在談不上兄妹情深。
對他而言,力氣比他小一半,個頭矮不隆冬的女娃,就是煩人的累贅。每輪到他帶她時,他都沒什麼笑臉。當然,他平時也不常傻樂呵。不過,小衣不告而別的那日,他和師兄們一樣,有被她背叛的氣憤感。好歹相處那麼久,便是不融洽,也有同門之誼吧。不說一聲就走,實在很不懂規矩。大師兄一直對小衣唯命提耳的一句訓誡,就是師門里誰都比她大。
說實話,在看到小衣跳出來的那一刻,他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一個以為今生都看不到的人,毫無預兆,還以那樣的方式出現,保持冷靜是很難的。小衣突然躍回牆內,很可能是被他當時的臉色嚇到了。
「便是師妹,你也能手起刀落?」是嗎?元澄不太信。
「若公子許可,我會留她性命。而且,她武功很差,不會威脅到公子,我二十招內就可點到她昏穴,讓她三日不醒人事。」以前小衣呱噪時,二師兄發明了這招,從此就為大家所用。不過,他只練過,沒在她身上用過。
這華衣倒實誠,明明心眼不壞,長了一副惡人面孔。元澄笑了笑,說一聲可以了。影子立刻從窗上消失掉。不知是不是讓他問得太狠,消失得似乎迫不及待。
抬起手,拇指食指夾了一顆純白的珠子,因染上他的體溫,有些紫紅暈開來。曾以為不會有東西真正屬于自己,然而卻有了。
這顆水淨珠,本是他用來換取性命的代價,但無論如何沒想到,那個走私船的墨哥竟以「與君明珠」還給了他。在那之前,他不曾為她做過什麼,唯以真心相交罷了。他卻不知道,她會只因為他這個人,不是畏懼曾經位高權重的南德宰相,也不是想從中取利于可能還有油水的階下囚,甚至將到手的水淨珠又奉還給他。
若他面貌無損,風度翩翩,他還能假設她對他有意。年少得意入官場,投懷送抱的人不知凡幾,他最煩的女人類型就是黏糊沒腦袋的那種。可,偏他那時面目全非,手腳不靈活,潦倒到連自己也厭棄的地步。且與她說話,能感覺相當的智慧。再看她行事,真是不輸男子的爽直。她要對他有意,那大概是瞎子了。
所以,他可以認為自己的這條命,要比一顆價值二十萬的水淨珠珍貴些吧。第一次,不是他用權勢給了別人價值,而是別人給了他價值。
墨紫,如果以他這雙望盡人心的眼來看,應該完全沒有期望他報恩。她不期望他報恩,那他要不要主動把這筆人情債還了呢?
讓他想想吧。
「你不知道啊?」純金的扇子一扇,金風陣陣。
墨紫坐在那兒,被主位上金光燦燦的大少爺刺得眼暈目眩,手中杯子不小心潑出幾滴來。事實證明,金扇子也好,紙扇子也好,起風的效果都一樣。
「墨姐姐,小心。」扎著書童髻的可愛臉突然出現,並笑嘻嘻托住墨紫的手。
「百兩弟弟,謝謝。」一回生,兩回熟。當他們再次像風一樣旋進來的時候,墨紫才發現這對雙胞胎原來會輕功。
「墨姐姐,我是千兩。」幫她的書童糾正她。
「墨姐姐,別听他的,我才是千兩。」金大少旁邊那個反駁。
墨紫也分不清誰是誰,反正他們爭當千兩,大概是畢生奮斗的目標,所以笑笑點頭,啊呀啊。
這里是金大少的錢莊。
從荒府,不,是元府出來,她沒去望秋樓,直奔了金銀錢莊。因為,想不通,急需求證。
「我不知道啊。」她要是知道,干嗎特地來他這兒一趟,問水淨珠有沒有讓人取走。結果,回回來,回回讓這位金大少請進來喝茶。
「取走了。」金大少看似挺沒所謂,茶蓋踫茶碗,叮當有聲。
怎麼都覺得有氣啊!
「誰取走的?」墨紫多問一句。
「還有誰?自然是第一好官了。」好官?
他金大少出名得奸詐狡猾,卻在那家伙身上佔不到半點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