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墨紫正在後頭大木棚里領人開工。她手下如今人不少,除了八個船匠和衛慶,還有二十多個臨時的木匠幫工。
和造船模時的方法類似,她將木匠們分成幾組,每組負責一道工序,像流水線那樣,到後來,木匠們便是沒造過船,也熟能生巧了。
外頭轟隆隆打雷閃電,大雨傾盆,里面卻照樣干得帶勁。
「墨哥,咱的木頭不夠了啊。」丁修去存料房看過回來,提醒墨紫。
「還有幾天的量?」預算是墨紫能者多勞,自己作的。因為手上本錢少,只能一批批買料。
也是巧。一起走私船的老關駕了永福號來同她會合,途中正好遇到個木材商,好心捎他到上都來拿貨,墨紫便從他那里買到一批價格質量都不錯的杉木。
「少則三日,最多五日。」因為在室內造船,不耽誤半點功夫,丁修也不用考慮氣候,「只不過,明日便是中秋,家家忙著過節,恐怕得等上幾日了。」
「不用等,我今日就去轉轉。」墨紫想趁過節,木材市場沒準清淡,能壓個價錢。
兩人正商量著這事,卻听到門外起了喧嘩。
「進去吧,誰還能吃了你不成?」那是丁嫂的聲音。
「他敢進去嗎?半道跑了那麼丟人的事都能做得出來,還想回來就回來,當這里是自個兒的家啊!」衛慶不假辭色。
丁修已經猜到,與墨紫對看一眼,發現她挑挑眉,顯然也知道了。
丁修說他出去看看。
墨紫卻攔住了他,搖搖頭,揚聲道,「有話進來說,這大棚造得簡陋,大伙都听得見。」
「好了,衛慶你少說兩句,人回來就好。」丁嫂抱著一個大竹籃走進來,正是吃茶和點心的時候。
衛慶進門便連哼兩聲,幫丁嫂拎著兩大壺涼茶,見墨紫瞅他,就向後努努嘴。
門外,慢慢磨蹭出一個人。如墨紫所料,是閩松。他看到墨紫的裝扮,眼楮便不由自主瞪大了。
「瞧什麼?」衛慶本來對閩松的那點改觀,完全因為他這麼一跑而沒了,「打從豹幫回來,墨哥就跟大家說了她女兒身的事。不過,因此而跑了的人,只有你一個。」
墨紫今日沒上粗眉,長發梳成兩條簡單的發辮,著一條簡單的湖綠布裙,是姑娘家的打扮。
閩松本來想得通通透透的,這麼一瞧見她姑娘家的模樣,心里有窘起來。別人不跑,那是因為別人沒見過她闖三關的本事。而且,他還給她下跪拜師,甚至將她定為要趕超的目標。除了自家的老祖宗,他還沒有把誰捧過這麼高,卻怎知對方竟是個女子?
他跑,一開始時因為氣憤,很快卻變成了窘迫。其實跑了沒多少路就想回去,但拉不下這個臉。等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到豹幫總舵時,卻已經散了席,只遇到自家老爺子。听老爺子說起墨哥讓個瘋婆子掐脖子,他懊惱極了,後悔不該耍脾氣,以至于沒能跟大家共同進退。
一船一命!
她的話言猶在耳。他曾經不信,但她真是做到了。這個女子,比男子的心還要高,他有何可氣,有何可窘?
「墨哥——」閩松慚愧得不敢與墨紫的目光相對。
「閩松,跟我去買木料吧。不過先說好,你曠工這幾日,可沒有工錢拿。」墨紫從大籃子里拿了兩塊糖糕,走過去,往閩松手中塞上一塊。「走吧,正好雨停了。你去河邊把贊進和臭魚叫上,在車棚外等我,我換件衣服就來。」
閩松呆住,這是原諒他了?
衛慶在那兒嘟囔,「墨哥也太好說話,要是我,非給他點教訓不可。」
丁修夫婦把衛慶拉到一邊去吃茶。
墨紫回到自己房間,換上舊長衫,剛要走,卻見床上放著疊整齊的一件黑金絲雲織袍。想來是丁嫂幫她洗好了。眉微蹙,咬白了唇,往床邊走了兩步,又退開去,苦笑著掩上門。
回來後,贊進告訴她,胡桃是讓穿官衣的護衛從牆上以梅花針射入三大要穴而死的。所以,沒有掙扎,當場斃命,血都不曾流一滴。他還說,對方下手,極快極準,沒有浪費一根針,針針取命。
她听了,只是哦了一聲。生命消逝在眼前的震撼已經過去,而她的心腸比從前又硬了一分。胡桃的死,不過告訴她一個早就知道的時代規則。生命不值錢,如果自己太輕率的話,是很容易就弄丟的。而她沒資格去管別人,先把自己顧好再說。
元澄那兒,還是得親自登門一次的好。她怕他小氣巴拉,為這麼幾句她沒過大腦的蠢話而斷了交情。她是小人物,小人物跟大人物乖乖低頭,應該的。
這麼想著,步伐輕快很多。不一會兒,看到閩松讓贊進和臭魚堵在車旁有點狼狽的樣子,她還起了開玩笑的心思。
「臭魚贊進,你倆閃開!」
臭魚和贊進是什麼本事,嗖一下蹦出去數丈。
閩松听到墨紫氣勢洶洶的聲音,連忙抬頭來看,卻當場嚇得他臉色刷白。就見一把銀牙黑臉的家伙,閃著寒光,對著他的腦袋劈了過來。
他下意識要閉緊雙目,卻想到自己已經跑過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丟一次臉,便咬牙將眼皮給撐結實了。
砰——
車篷壁 裂開了。
那把黑黝黝的家伙就嵌在離他耳邊半寸的地方。
「阿松兄弟,這是那天幫你保管的斧頭,現在物歸原主。你要好好用,知道嗎?。」墨紫眨眨眼,雙手放開斧頭柄,假裝拍拍塵。
「斧頭是能拿來開玩笑的嗎?。」閩松迷途知返,所以底氣不足。
「別的不好說,不過像斧頭啦,鋸子啦,銼刀啦,絕對一扔一個準。只要沒把我惹毛,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墨紫呵呵一笑,鑽進車里。
閩松被她這麼一整,心還在急跳。
又听墨紫在車里說,「如果下次再有落跑的事,你就不要回來了。因為那就說明,你還是比較適合躲在長輩們的關愛下,順順利利接了高高在上的東家位子,當個富貴大少爺。」
「……」閩松想還嘴,但他理虧。
墨紫這麼重出手,則是收到閩老爺子的一封信引起的。他讓她一定要對閩松嚴厲些,已達到他將人送過來鍛煉的目的。當然,最吸引她的部分,便是這信中許諾,給她介紹客人過來。閩松跑了一次,她一點損失沒有,就差得意大笑了。
雙馬一車,往城里趕。
上都依山傍水,林木茂密。方圓兩百里內,大木場就有好幾處。而從各地運來的木材,也是不計其數。
這木場也不像別的營生,買木的人能一家家跋山涉水去親眼看過。在上都西城郊,劃了一大塊地,木材商都將樣料堆放在這里,開出了專給客人看料的鋪面。
一般來說,造船的木料最好就地取材,所以這些鋪面以當地木材商為主。除非是生意做得特別大的,在各地開分號。
這塊大地方,就是天樹坊。坊里多數商家和鋪子都同木頭沾邊,南來北往的客絡繹不絕,因此帶動起來的其他營生,也是相當熱鬧。
墨紫頭一回來,猛然發現這里是天堂。各種各樣的木香彌漫在空氣中,眼目所及處都是木制品,便是一間小小的書紙鋪子里掛的木貼畫也格外令她著迷。手癢,心也癢。
閩松瞧她時不時就發點驚喜的聲音,恨不得一間間鋪子逛過去,心想,她到底打哪兒來的,明明手藝那麼高,卻對這些地方一點不熟悉。他自然不知道,墨紫被變相軟禁了多年。
「你這麼逛下去,天黑都買不到木料。」終于忍不住,他提出反對意見,「要麼就直接去木材鋪子,要麼就等過完中秋,你自己考慮清楚。」
墨紫一看頭頂大太陽,都過了晌午,笑著說道,「差點把正事忘了。當然是先把木料買好,我還指望壓壓價呢。」
贊進和臭魚對這種事插不上嘴,反正她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一路走到天樹坊的外圍,看了兩家的杉木,墨紫卻不太滿意。年份幼不說,價錢也高。到第三家,鋪面樸素,可顯得極雅致。
「瑞木祥是從吉昌木場分出來的。吉昌木場,你總知道吧?。」閩松到底跟閩老爺子半年,對大木場很是熟悉。剛才墨紫執意從小鋪子開始看,他還嗤之以鼻。對他而言,所謂好貨不便宜,便宜沒好貨。
「我不知道。」墨紫老實搖頭,「很大嗎?。」
閩松翻白眼,「吉昌,大唐太宗以來的木材商,全大周都有它經營的木場,各船場附近都有分號。瑞木祥是吉昌這代東家的小兒子所開,好像跟家里鬧翻了,便出來單過。到底沒了家族的倚仗,據說木料較次。」
「你說我以貌取人也行,貪小便宜也行,我覺得這瑞木祥不錯,看得很舒心。」墨紫又要無視閩松的「忠告」。
「我真不懂你為何對這些小商小販的感興趣?前面就是吉昌,我認識那兒的掌櫃,讓他給你個好價錢就是。」名門的少爺,名門的做法。
「因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紅萸現下是盤小生意,當然要和小生意人打交道。」店大欺客,自古通病。
墨紫不理閩松,一腳踏進瑞木祥。
瑞木祥——這名字听著都很對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