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月餅,還剩下四只的時候,墨紫開了口。第一句話,就讓人一愣。
「這棋,黃大人要輸的。」她說。
劉寧和另一個太監對看一眼,同時搖頭,想這丫頭也沒聰明到哪兒去。便是不知皇帝的身份,不是也說了是元大人的上官,就該說好話才對。
「黃大人」雖說希望有人說真話,但當真听到了,心里又不服氣,反口言道,「那可未必。我與元大人棋藝相當,否則也下不了一日一夜這般久。」
一日一夜?那就是從昨日開始下的?
墨紫睨元澄一眼,那位仁兄正掰開一只月餅湊近著瞧,好似有多感興趣一樣。
難道,不是閉門羹,而是真有客?
當著皇帝的面,墨紫也不好問,只是接過話去,「不,這棋黃大人一定會輸。」
這下,便是元澄,都抬眼來看她了。
墨紫不慌不忙,「看棋面,白子和黑子確實旗鼓相當,但今日中秋佳節,黃大人是來元大人府上做客的,且黃大人您還管著元大人。俗話說,客隨主便,上官罩著下官。看您跟我一個丫頭說得起勁,心思全然不在棋局之上,分明是要故意讓元大人贏了。這是您大方有氣度,不像有些人,管對手是誰,一點不肯放水。」
「黃大人」又是大笑,「對,對,你鄰居就是這樣的,下個子想半天,東算計西算計,哪里將我放在眼里。一盤棋下這麼久,我真還沒試過。他倒好,不放人走。要不是今日無早朝——」差點說漏嘴,干咳兩聲,「我就得被皇上訓斥。不過,正如你所說,我心思已不在此局,輸贏無所謂。」
「那——」元澄趁勢說道,「大人讓下官贏了這局吧,要不然,下官下得更慢,再拖到明日去,讓皇上遣人來找大人上朝。」
元澄也會厚臉耍賴?墨紫雙眉抬起,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果然貪官兼佞臣相。
但「黃大人」顯然吃元澄這一套,笑聲不停,連說幾個好,「我就讓你贏了,免得明日不能早朝。」
倒也不能就說大周皇帝昏庸,其實這個皇帝還是挺好口碑的。只能說,這好話要看誰說,這耍賴要看誰賴。先有元澄認真下棋,不似別人敷衍,後有墨紫過牆來送月餅,巧話連連,才讓皇帝龍心大悅,大方認了一個輸。
兩個太監一听皇帝終于不較真了,立刻寬心。雖說皇帝身體康健,但畢竟有了一定年紀,一夜不眠,總不太好。
于是,下棋的人草草分了勝負。
「大人要不要在我府上小歇一覺?」一下完棋,元澄便起身站在「黃大人」身旁。
「不了,我回去再補眠。」「黃大人」也站了起來,撫撫額頭,「歲月不饒人。想當年,我與你父親下棋,同樣也是一日夜,累的是你父親,直喊頭重腳輕。」
元澄的父親官拜太子太傅,是當今皇上年輕時的恩師。
「想不到大人還記得那麼多年前的事。」元澄聲音微沉,垂著眸,面色不動。
「一日為師,終生不忘。你父親待我,如知音,如親子,我獲益的遠不止是學識,至今仍受用不盡。在我心目中,再無一人能讓我稱得師傅二字,唯有你父。」「黃大人」的心情有些沉重起來,「元澄,你——莫讓我失望。」話,說得模稜兩可,因為忌諱有旁人在場。
「元澄不敢。」折腰深揖。
華衣突然大步走來,對亭中人單膝一跪,「稟皇——」
「黃大人。」劉寧乖覺。
華衣一愣,抬頭看到墨紫也在亭里,便知道了,立刻改口,「黃大人,元大人,蕭將軍求見。」
「哪個蕭將軍?」「黃大人」指著梯子靠著的那面牆,「隔壁一家將軍好幾個。」
「蕭維少將軍。」華衣答道。
「他消息倒是靈通。」「黃大人」看劉寧一眼,「你說出去的?」
劉寧有些惶恐,脖子縮了縮,「黃……大人,您說的,緊急的事,讓把消息送到元大人這兒來。」
「我說的是消息,這會兒來的卻是人。」「黃大人」並不生氣,「元澄啊,蕭家對我起用你一事,可是反對堅決。你自搬回這里,他們應該一次都沒來拜訪過你這個鄰居吧?。」
「元澄戴罪之身,蕭家乃天子近臣,若走得太近,易惹人非議。我倒覺得,不來往反而好。」元澄想起蕭維那張剛毅的臉,淡淡一笑。
「戴罪之身?也是。」「黃大人」目光掃過墨紫,「其實,並不是全無來往,至少蕭家一個丫頭已經跑到你家來了。」哈哈又笑。
墨紫如今在蕭二面前身份雖然曝露,但絕不想讓蕭二知道她在元澄這兒,否則蕭二蕭三大概會把和元府相鄰的幾面牆砌到翻不過去的高度。要知道,那是她和裘三娘通往外界的唯一出路了。
「這種事,蕭二爺是不知道的。不然,墨紫這般莽撞,會挨主子們責罰。」墨紫忙跟在後面說,「黃大人,您好心腸,千萬別把墨紫爬牆的事說出去。」
「丫頭說錯了,我心腸不太好,還挺硬的。你再說個理由來听听。」「黃大人」大步往前,同時吩咐華衣將蕭少將軍請進來。
皇帝不讓走,墨紫只能乖乖跟,看元澄一副風景不錯的遠眺神情,就知道依靠不上,想了好一會兒,已走上新砌的九轉回廊。
「丫頭……」想提醒她,再不說,就要跟她家的主子撞上,卻見她往地上一跪。
這下,誰也不能往前走了。
「黃大人,有句話說得好,吃人的嘴短。」這就是她想了半天的理由,有點孤注一擲的豁出去,「您剛吃了我的月餅。」
劉寧張大嘴,這是硬討了!
「黃大人」稍怔便大笑,「哈哈,元大人,這丫頭著實有意思,怪不得你搭個梯子。這要是我,搭上七八張梯,歡迎她隨時過牆。」
「黃大人。」墨紫一邊裝可憐表情,一邊回頭張望,就怕和蕭二撞上。
「我要是幫你瞞了,是不是能算回了你月餅的禮?」「黃大人」讓墨紫起身。
墨紫低頭一垮臉,心想這蕭二就是讓她倒霉的。本來,還指望從皇帝那兒得一筆大好處,如今成了泡影。因為不甘願,她點頭的時候,面容發苦。
「好,那我幫你了。」「黃大人」看到墨紫苦瓜臉,暗自好笑,卻刻意忽略掉。
「元澄,你不必再送我,帶這丫頭拿你的還禮去吧。」反正蕭維和元澄兩人互不待見。
墨紫橫眉豎眼,瞪著那群人簇擁著皇帝走遠了。
「別瞪了。再瞪,也無用。」元澄轉進一道拱門,回頭見墨紫還在原地,「墨哥不用失望,未必見得我的還禮就入不了你眼。」
墨紫嘟噥著跨過門,「元大人……」
「墨哥說什麼?不妨大聲點,這里無旁人,你可放心直言。」元澄今日穿著鴉黑色的擺風藍繡袍,雙袖載風,衣擺飄飄,單單背影就賞心悅目。
「我說,元大人的還禮,我沒什麼期望,不用倒欠著,已經很好了。」墨紫放開音量,恨不得湊到他耳邊去喊。
「你不是欠著呢?」雙掌十指一張,頭也不回,聲音在笑,「十金。」
對了!十金!見鬼的十金!
元澄推開一間房門,里面有書桌幾案文房四寶,還有一牆半的書。
墨紫才跟進去,銘年就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給她和元澄斟茶,又一聲不響退了出去,並帶上門。
「元澄,這十金我是不會掏的。」第一,沒金。第二,就賴。他先賴,她自然賴得理直氣壯。從背囊里拿出一張紙,拍在元澄面前的桌上,「報銷!」
「報銷?」又是生僻新鮮的字。元澄看一眼那張紙,捉袖磨墨,玉般的手襯硯台磨石,優雅打著水煙色的圈,再舉筆蘸飽,把它寫出來,「這兩個字?」
墨紫咬咬嘴,懊惱點頭,卻又怕他借口不懂而不給錢,解釋道,「你不是讓我做事嗎?我買齊了料,你先補上這塊兒。至于其他費用,等活干完再算。」
元澄哦了一聲,沒動,「墨哥已知那位是何人了吧?。」
墨紫听到這個就心疼那份早逝的還禮,「知道他是皇帝,又有什麼用?」
「那倒未必。」元澄一點不驚訝,也不問她怎麼看出來的,「我瞧他對你印象不錯,想來劉寧也看得出來。」
「劉寧?」那個太監?
「劉寧是四品內侍監,掌宮內事務,所屬職權最大,又得皇上信任。恰巧,我和他也能說得上幾句。」元澄對墨紫笑了笑。
墨紫裝眼瞎,不理他的男色魅力,「所以呢?」
「上回在徐九那兒救了你,你的心意——」掌心朝她攤開,扯到陳年舊事,「不是昨日親自登門來送?拿來吧!」
「……」墨紫心道,這人一次比一次囂張,但她得靠牢他,只好忍了,「剛剛才被你吃到肚子里,轉眼就忘了?」
「月餅不是你做的,雖然好吃,卻算不得真心實意。」元澄不承認,「我以為墨哥的心意,不止如此才對。」
公然嫌少,怎麼辦?
沒關系,她有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