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招娣悻悻然瞪了一眼冬寶,冬寶這丫頭居然穿了一身藍布衣裳,看起來還是新的,干淨又整齊,比她身上這件穿了幾年,補了幾個補丁的夾襖好太多了!真是人靠衣裝,原先看起來呆傻的冬寶,穿這身干淨的衣裳,看起來白白淨淨,跟年畫里走出來的女女圭女圭似的好看。宋招娣心里便有些不高興,端著手里的銅水盆就要往屋旁邊的新翻的菜地里潑過去,她不想走老遠去豬圈那里潑髒水。
「大姐。」冬寶站定了,又叫住了她,看著她手里的銅盆子,里頭不是二嬸的洗臉水就是二嬸的洗腳水,不管哪一樣冬寶都覺得髒,潑到菜地里宋招娣倒是省事了,種出來的菜吃到嘴里她也不嫌惡心。
再說了菜苗這麼小,剛剛發芽,這一盆水撲啦啦潑下去,絕對把菜苗給澆死了。種出來的菜苗不成活,以黃氏的脾性,還不可著勁的罵種菜的宋大嫂子。
宋招娣不耐煩,「你想干什麼?」
冬寶笑著說道︰「你要是潑水把菜澆死了,回頭女乃問起來,我可說是你潑水潑的。」
「你敢?!」宋招娣怒了,原來傻不拉幾膽小怕事的宋冬寶進了一趟城就膽肥了,敢告她的狀?「你敢多嘴一句我就擰爛你的嘴!」宋招娣威脅,長長的臉上盡顯尖酸刻薄。
在宋家,宋招娣自認自己是個有功之臣,原因是人如其名,她給宋家招來了兩個弟弟,如今就要招來第三個弟弟,地位超然,在宋招娣的小算盤里,她僅次于黃氏和她母親,是絕對凌駕于宋冬寶和宋大嫂子之上的,如今宋冬寶居然敢造反,她怎麼能不生氣。
冬寶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站在她一個現代青年的視角去看,宋招娣小小年紀就如此尖酸刻薄,實在是深得黃氏和二嬸的遺傳,明明也是個被黃氏欺壓的對象,卻還要去欺壓比她更可憐的冬寶,不知道叫人說什麼好。
這會上二嬸的聲音從西廂房里傳了過來,「招娣,水還沒倒完啊?」
宋招娣馬上說道︰「娘,冬寶回來了。」
西廂房安靜了一會,二嬸笑道︰「哎呀,冬寶回來啦,可是到城里掙到大錢了?」
宋招娣像個狗腿子一樣哈哈笑了起來,得意的看著冬寶,嘲笑不已,「笨成她那樣還掙大錢?」
冬寶沉了臉,宋招娣是個孩子不懂事也就罷了,宋二嬸一個成年人了,在這里擠兌一個十歲的小孩子算什麼事,「二嬸說笑話了,我一個小孩子能掙什麼錢?比不了二嬸。」
「你啥意思?你說我娘不掙錢了?」宋招娣立刻氣勢洶洶的說道,「我娘給宋家生了兒子,你娘行嗎?」
冬寶心中長長嘆了一口氣,看著宋招娣驕傲自得的臉色,這就是農村長期以來男尊女卑思想在女人身上烙下的烙印,連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都自覺地認為生了兒子的女人地位超然,生不出兒子的女人沒臉見人。
想到這里,冬寶高聲說道︰「大姐說的對,再能掙錢也比不了二嬸能生兒子,躺到床上不動彈也好意思支使人伺候吃穿。大姐你可得好好學學二嬸,就是那老母豬下崽下的好也能當飯吃!」
宋招娣氣的滿臉通紅,放下銅盆就要出來追打冬寶,冬寶眼疾手快拔了根菜地邊上當籬笆用的木棍,指向了宋招娣,「你敢打人我就敢敲你!不怕把臉劃了你就過來!」開玩笑吧,她一個大齡女青年要是被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打了,白活這麼多年了,可以洗干淨脖子上吊了。
長長的尖尖的木棍還是頗有幾分威懾力的,宋招娣不敢過來,嘴里不干不淨的罵了幾句,全部師承于黃氏,冬寶听不下去,把棍子插回了原處,轉身進了自己家的門, 的一聲重重關上了房門,將宋招娣烏七八糟的罵聲阻隔在了門外。
宋招娣氣的跺腳,她從小欺負宋冬寶,也沒見那丫頭片子敢跟今天一樣和她頂嘴,瞧見腳邊的銅盆,想全澆在菜地里泄氣,然而想想冬寶那丫頭的話,要是澆死了菜女乃一定會罵死她,還是不情不願的端起銅盆,走到豬圈那里,把髒水倒到了糞堆處。
冬寶進了屋就坐到了床上,四仰八叉的躺在了那里,眼前是斑駁的牆面,布滿蜘蛛網的房梁,房梁上還吊了一只籃子,農戶人家老鼠多,怕好東西被老鼠糟蹋了,都用繩子吊在房梁上。
屋里彌漫著一股土坯老房子特有的泥土腥氣,混合著灶房飄過來的煙氣,豬圈的臭氣,組成了冬寶記憶里特別的味道。
其實宋冬寶的出身並不差,她比村子里絕大多數女孩的出身都要好,這歸功于她有一個考上了秀才的爹。沒錯,冬寶她爹是個秀才。按此時的規定,秀才可以免除徭役,可以免賦稅,可以領上等糧食,成績優秀者還能每個月領些銀子。
按理來說,她家的日子不應該過成這樣的。
冬寶她爹宋楊不是一般人,人家讀書這麼多年,最深刻領悟到的道理就是要「孝順」,父母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堅決無條件執行,宋家老頭子脾氣綿軟不管事,黃氏一個人說了算,宋楊就听黃氏的,倘若不是宋家沒錢再給宋楊娶媳婦,宋楊早就听黃氏的話,把宋大嫂子休了另娶了。
原本宋楊是在鎮上坐館的,每個月都能拿回來些銀子,他生活儉省,所得銀兩全都交給了黃氏,但宋楊有個壞毛病,他多年考舉人不中,家里無錢供應他再讀,自認滿月復經綸懷才不遇的宋楊難免驕傲自大,貪杯好酒,每次喝醉酒必發酒瘋,散發胼足大喊大叫都是輕的。如此在鎮上學館里發過幾次酒瘋,學館便把他辭退了,為人師表豈能如此不講究?
沒了工作,宋楊只能灰溜溜的回了家里,他名聲遠播,根本沒有學館願意聘他做先生,好在他也不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在家里干農活也是一把好手,然而沒了他這份工作的銀兩,宋家還要供養宋老三在鎮上讀書,日子便過的分外緊巴起來。
宋楊再怎麼失意,他也是個秀才,高出十里八鄉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鄉民一大截,鄉民天生對于有文化有功名的人有種敬畏感,但凡誰家里辦紅白喜事,請客吃飯,為了場面上好看,大多都要請宋楊來鎮場子,有他這個秀才在,檔次也提高了。
丟掉工作的宋楊在這件事上找到了他人生的第二春,別人不識他的學問,鄉親們賞識啊!對于被人恭敬的請去喝酒吃肉,宋楊深以為傲,覺得這是別人看得起他,尊敬他。每次宋楊都會喝的醉醺醺的回家,在冬寶記憶里,有好幾次都是醉的不省人事,被人抬著回來的,褲子都尿濕了,丟人的很。
宋大嫂子有時會苦口婆心的勸宋楊,不要喝那麼多酒,宋楊橫眉瞪眼,「婦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別人請我喝酒是看得起我,我豈能耍滑頭不喝!」
宋楊還會把酒席上吃剩下的肉菜和白面饅頭想辦法打包帶回來,給家里人吃,看著一家人吃著剩飯剩菜,恭維他靠著他才吃上了好的,宋楊就會笑的自得而滿足。當然宋楊拿回家的白面饅頭這些,冬寶和宋大嫂子基本是吃不到的,宋家的好東西都先緊著宋二叔的兩個兒子吃,這頓吃不完下頓熱熱還是他們的。
就連宋楊做秀才每個月領回家的那點細面,冬寶一口也沒嘗到過,宋家做飯都蒸兩樣饃,宋楊領的細面是只有大毛和二毛才能吃的,等在鎮上讀書的宋三叔回家了,那就是宋三叔吃,冬寶和其他人只能吃粗糧蒸的窩窩。
宋楊常說,家里供養他讀書出了大錢,如今他有能力了,也該讓家里人過的好一點。
這就是典型的「鳳凰男」啊!冬寶嘆了口氣,寧肯老婆孩子過苦日子苦死,有一點點好的,也要孝敬了父母雙親和自己的兄弟姐妹。
就在去年臘月,一個寒風凜冽的下午,宋楊從一戶人家喝了滿月酒回來,拎著一個油紙包,醉的趔趔趄趄,地上覆蓋了白雪,他稀里糊涂中走上了河里冰封的河面,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等被人撈上來的時候,宋楊早已經凍硬了。宋家一家再哭天搶地,也哭不回來宋楊了。
秀才老爺的葬禮,自然不能辦的寒酸了。一場白事下來,宋家欠上了一筆外債。等宋楊下葬了,宋二叔就提議,要賣了冬寶,理由也很充分,父債子償,大哥沒有兒子,那就只能女兒來還債了。反正他是不會背這個債的,不關他的事。
宋大嫂子以命相拼,丈夫尸骨未寒,宋家人就要賣掉丈夫唯一的骨血,況且宋楊在世時,給冬寶定過一門親事,要是把冬寶賣了,拿什麼給人家交代?
也就是因為這門親事,黃氏才勉強答應,只讓冬寶簽活契給人做工,沒有干脆利落的賣掉這個「賠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