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吉宗看著跪在地上的男孩兒,皺眉道。
久沒想到吉宗還記得他的名字,他身為穢多,不僅走了那麼長的路,還踏入了紀伊的藩主府,這在以前,他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師傅小川笙船待他和待親兒子一樣,現在師傅遇到了危險,他咬牙趕來求救。
吉宗自然也看到了久的狼狽,整個人灰突突的,腳上的草鞋更是爛了,腳上也都磨破了。想想最初遇到久的境遇,吉宗知道,讓他找來開口求人肯定是來不得的大事。因為,這麼做對久來說,幾乎等同于顛覆了他的世界觀。那個刻在他骨子里的尊卑差異,因為小川笙船改變了。不知道為什麼,吉宗有些欣慰,她不能改變世界,也只能去適應調整,但是看到久的變化,她還是從心里高興。就像她所希望的事情,但是每個人都告訴她,這不可能,但有一天,卻看到事情成真一樣。久帶給她的沖擊就是這樣的喜悅,勇于面對改變和未知世界。
吉宗沒有讓久起身,只是重新盤坐在他面前,低聲問「什麼事,慢慢說。」
久沒有抬頭,爬在地上,把想了一路的話,說了出來。原來,山田和紀伊接壤,歷來土地問題上就有些糾葛,只是紀伊勢重,山田一直不敢清算土地。富士山噴發了,各地都有不一樣的災情,或地震或海嘯,損失慘重。人要生存,就要想辦法,山田那邊的人就又想起了土地的事兒。伊勢這邊的農民肯定也不願意,兩邊就沖突了起來,最後還是山田奉行大岡忠相斷了糾紛,不怕得罪吉宗,親自丈量了土地,釘了木樁子,算是劃清了土地。本來事兒到這兒就結了,但是也不知道誰又扯出了小川笙船,覺得平日里大岡忠相對他關照很多,又沒有身份,就又尋了他的事鬧了起來。
小川笙船早早看勢頭不好,就讓久先躲了。好賴他是平民,久卻是穢多,不說佔理不佔理,身份先吃虧了。久藏了起來,但小川笙船被人抓走了,紀伊這邊也名正言順,說他傷了人。其實,他非但沒傷人,沖突起來,有人受傷的時候。他沒有管是山田還是紀伊的人,都救治了很多。大岡忠相身為山田奉行,自然也出面交涉,要求紀伊交人。但是這就好像無頭官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等決斷下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久擔心師傅的安慰,這事說白了無非就是土地分割不清楚。他們在下面苦苦掙扎,還不如吉宗一句話來得快,但是前提是她肯幫忙。還是大岡忠相點撥了久,讓他來尋吉宗,因為小川笙船對吉宗也算有救命之恩。
吉宗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心想,從這件事情看,大岡忠相這人,也是很有手腕兒的。先是雷厲風行的結案,減小傷亡,又大刀闊斧的劃清了地界也算斷了以後的糾紛,最後,還知道讓久來自己這兒討人情,做外交。足可見此人不是迂腐的,做事很有章法。吉宗覺得這人很是投緣,經了這事兒又是添了幾分喜愛,想想自己正值用人之際,可惜此人不在自己藩內。現在雖然說是和平年代,但是藩和藩之間還是和一個一個小國家一樣,很多來往都受到限制。
其實事情大概清楚了,吉宗也有了決斷,但是,她還是吩咐有馬道「找人去查查此事,是否像久說的這樣,如果屬實,把大岡忠相打樁後的地界圖和原始的底子比對一下,如果沒有問題,就告訴咱們的人,我知道此事了。」
「是。」有馬得令,但沒離開,而是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久。主子的命令,她是知道了,這已經是明顯的偏幫。小川笙船說白了,無非是受了大岡忠相的牽連,大岡忠相的事情主子表了態,自然也就沒人難為小川笙船了。只是她知道,久卻不知道,他還一直在等著吉宗說他的師傅小川笙船該怎麼辦,心里忐忑不安著。
「你去辦吧。」吉宗示意有馬離開,後者只好行禮退出去。吉宗對著於須磨指了指久「帶他下去洗漱洗漱,上點兒藥,他一路趕來一定沒吃好也沒休息好,給他找點兒吃的,讓他先歇在你那兒吧。」
於須磨在旁听者,也知道了這是吉宗救命恩人的徒弟,自是心存感激。點點頭,上前扶起久,久悶悶的問「那我師傅怎麼辦?」吉宗看著他星星一樣的眼楮,有些無奈。於須磨笑了笑,道「自是沒事兒了,你切休息好了,等你師傅出來了,咱們自會送你回去找你師傅。」
久听於須磨這麼說,再想想,也明白了過來,為自己的冒昧和愚鈍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听說師傅沒事兒了,還是松了口氣,懸著這麼多天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心里的事兒放下了,他才注意到周圍的環境。他跪在干淨的榻榻米上,地面被他弄髒了,帶進來些泥土。於須磨要攙扶他起來的手,干淨修長,身上的衣服更是見都沒見過,散發著干淨好聞的氣味。於須磨儀態出眾,不知道為什麼,久覺得心里像被東西蟄了一下。他下意識的把手在髒衣服上蹭了蹭,頭垂得更低了。
他出生就是穢多,一直如此,很多人瞧不起他,只是因為他的出身就貶低他攻擊他。對此,他一直是麻木的,也有認命的成分在里面。後來,他跟了師傅,師傅教他知識,給他將這世間的道理,慢慢的,他也建立了一些自尊心。不然,這一路他也無法趕來,只是拿著師傅的身份牌子,過了那麼多關卡,還沒被人識破。
可是,現在,他看到了多次幫過他的吉宗生活的地方,認識到她身份的尊貴,還有眼前這個干淨俊秀的男人,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就是個穢多,好像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干淨的,很髒很髒。
於須磨是個善解人意的人,自然意識到了他的尷尬,對吉宗點點頭道「你忙吧,你這里的事情多,我先把人帶下去了。」
久一听自己在這兒,耽誤吉宗辦事,趕緊爬了起來,但是又覺得不妥,學著那些開門拉門的僕人的樣子,膝行著退了出去。只是樣子很笨拙,磕磕絆絆的。於須磨端著托盤,對吉宗行禮後,拍拍久的肩膀示意他起來跟上,退了出去。吉宗看著久的樣子,忽然就笑了,她自己,好像也是一直對膝行很不擅長,也笨拙的可以。搖搖頭,因為也算幫上了忙,有了好心情,處理起了手頭的事兒。
另一邊,於須磨帶著久慢慢走著,久一路哪里也不敢看,連頭都不敢抬,就低著頭,看著於須磨的腳後跟,離得幾步遠跟著,手緊緊的拽著短上衣的下擺。於須磨回了院子,鏡和葵迎了出來,接過於須磨手里的托盤,也看到了跟在他後面的人。
「咦,這個髒兮兮的小乞丐怎麼跟來了。」葵驚呼出聲,鏡想攔他已經來不及了。葵一直是個心直口快的,有時候也帶著些惡意,但是於須磨念他年紀小出身也好,以後很可能也是吉宗的人。所以一直對他禮遇有加,葵偷懶耍滑什麼的,他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說起來,鏡倒是省心,出身很好,樣貌品性也都上佳,按說該放心的,但於須磨擔心更多的,其實是鏡。因為,看不透,看不透鏡謙和的外表下面,內心究竟是怎麼想的。還不如葵,有時候挑釁有時候不滿,讓他心里有底。
「不得無禮,這是藩主的客人,他的師傅是醫生,對藩主有救命之恩的。就是不久前,藩主昏迷不醒那次。」於須磨怕葵沖撞了久,出聲喝止道。葵和鏡都想起了吉宗那次遇險,他們的命也差點兒交代了,幸虧鏡知識廣博,說起來,於須磨也是感激鏡的。只是,於須磨畢竟是大家里長起來的,對鏡,他感激的同時還是存了一些疑惑的,畢竟,那盆盆栽如何進來了,也說不清楚。後來吉宗沒人讓再追查,但是於須磨也對那次的事情心有余悸。他要小心再小心,至少,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想保護吉宗不受傷害,希望吉宗在他這里時,永遠是可以放下防備安心歇息的。鏡其實也能看出於須磨對他的防備,他心里苦但也說不出來,好在於須磨不是個心思歹毒的,日子也就這麼過了,他也再無所求。
「去燒些熱水,找身我的衣服來,再拿些外傷的傷藥。在這之前,先備些好消化的飯食來。」於須磨吩咐著,鏡和葵趕緊去辦了。於須磨知道久在他面前不自在,也不強求,等鏡和葵準備好了,對久說「我也要去沐浴了,他們服侍你,等你收拾好了,咱們再聊。」久輕輕的點點頭,跟著鏡下去了。於須磨任葵服侍著,也走了。
等兩廂都收拾完了,太陽已經落山了,天氣也透了些涼爽。於須磨懸空著腿,坐在有廊上納涼,那邊久也收拾好,走了過來。於須磨看著久,心里也是一突,好個樣貌堂堂的男兒。久皮膚偏黑,不是時下人們追捧的,但是五官和身材都很硬朗。初見時,太狼狽了,倒也只是覺得尚可,現在梳洗干淨了,穿上自己的衣服,一身黑色浴衣壓著四指寬的灰色包邊,竟顯得很端方。特別是,他有一雙明亮的眼楮,身份卑微但是看人的時候不閃躲,內里也沒有一絲齷齪。於須磨從心里有些喜歡這個男孩子,對他點點頭道「我的衣服,你穿著正好。」
久輕輕模了模浴衣的料子,這是他之前見都沒見過的,更何況是穿上了。他才十五歲,但是身高卻和於須磨差不多,再加上浴衣吳服什麼的,全靠腰帶調整,長短差不離都能穿。久恭敬的對著於須磨行了禮,於須磨起身還了半禮「我已經讓人收拾了一間房,你一路奔波想來是累了,快去歇息吧。缺什麼,你就對鏡說。」
久哪里還有意見,只是還不放心師傅,他不知道如何開口,於須磨卻笑著說「你放心休息吧,有了你師傅的消息,自然會第一時間通知你。」久被人識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他默不作聲的跟著鏡下去了。
於須磨看著葵也跟著退了下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余下他一個,掛在嘴邊的微笑,落了下來。想想今天的經歷,他有些無奈,在心里想,吉宗什麼時候,也能把自己當個男人看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