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子桓青白著一張臉在位子上坐了很久,只覺得渾身無力,而那個始作俑者在說完他有病之後就上了樓,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的意思。
「公子,」寶兒滿臉不忍,「我扶你上樓吧。」
「好。」他倚著還不及他肩膀高的寶兒,在滿堂同情的目光中上了樓梯,走了兩步又頓住,「寶兒,公子我真的得了潔癖這種病了麼?」
寶兒忍著翻白眼的沖動,公子,您病了不止一天兩天好麼?
嘴里卻安慰著︰「沒有沒有,公子是上等人物,哪能跟那些凡夫俗子相提並論,愛干淨是正常的。」
「哦。」嚴子桓點點頭,又不自信地問,「那美人為何說……」
「哎呀,公子,那是她不懂欣賞。」寶兒扶著他繼續走,「等你以後把她娶回家,多教教就好了。」
「教?」嚴子桓听到這詞微微一愣,隨即笑得眉眼飛飛,夸道,「孺子可教,等公子我娶回美人,一定重重賞你。」
「呵呵呵……」寶兒干笑,不語。
大堂內,有人看著漸漸隱沒在樓道口的兩人,目光一閃。
「快快,準備浴湯,公子我要沐浴更衣。」上了樓,嚴子桓先看了眼楚清歡緊閉的房門,便急急地回了房,不堪忍受地聞了聞衣服。
一身的臭味。
胃里又是一陣翻滾,早已空無一物吐無可吐的胃又起了反應。
他連忙跑到點著蘇合香的香爐旁,不行,這里香味更濃郁,反而更想嘔吐。
又跑到窗子邊,將所有的窗子都打開,夜間的涼風吹進來,吹散了房內的香氣與他身上的「味道」,這才感覺舒服了些。
一轉頭,看到隔壁房間的窗戶也開著,一幅素白衣袖在風中翩翩翻飛,在夜色里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
「姑娘,姑娘……」他探出頭,向側倚在窗邊的楚清歡招手。
楚清歡看他一眼。
「我現在過去找你可好?」他說著就退了回來,走到門口卻見寶兒帶著兩名小二抬了個浴桶上來,才想起來身上還臭著,又跑回去沖著隔壁道,「我先洗個澡,洗完了就過去找姑娘。」
說完了,才覺得哪里不對,定楮一看,隔壁窗口哪里還有楚清歡的影子。
足足一個時辰之後,四肢不勤又有嚴重潔癖的嚴公子總算在寶兒的努力下沐浴完成,頂著一身香噴噴的香氣來到楚清歡門前。
一抬頭,才發現里面已熄了燈。
「睡了?」他喃喃了一句,隨即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因沐浴而顯得眉目更加如畫的臉生動地一笑,「睡了更好。」
伸手探入衣袖中,之前用過一回的小刀再次有了用武之地。
他完全不覺得自己目前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妥,也完全沒有正人君子該有的覺悟,無比自然無比坦蕩地將刀鋒插入門扇之前的縫隙,頂著里面的門栓一點點撥動。
故伎重演。
「嗒。」一聲輕響,門栓應聲而落。
他鳳眼一眯,笑得象只偷腥的貓。
偷腥的貓正要把手里的作案工具收回,手掌卻陡然一震,一麻,他下意識一松手,那小刀叮地落地。
他因沐浴而泛起微微粉色的臉白了白,卻彎著身子,沒有動。
不是不想動,而是動不了。
就在離他眉心不足兩寸之處,一個亮 的刀尖正插在他原先作案的位置,在燈光下散發著森森的冷光,如果擲刀的那人再用點力的話,這刀尖此刻正插在他的……
兩腿就有些發軟,一發軟就發現抬不動腿。
里面傳來女子沒有溫度的警告︰「下次若再敢來撬門,釘的就不是房門,而是你的腦門。」
他緩緩直起身子來,整了整衣衫,清咳了一聲︰「那個,姑娘……」
「公子,你趕緊給我回來吧。」出門來找他的寶兒看到露出門外的刀尖嚇白了臉,死命將他拉回去。
「可我還沒……」
「沒什麼沒!命都快沒了。」
「真是奇怪了,凡是見過本公子的女人,上至八十,下至八歲,哪個不對本公子動心的,偏偏這個……寶兒你說,是不是沒天理了?」
「是是,沒天理沒天理。您哪,趕緊睡覺吧,睡著了就不想了。」
兩人嘀嘀咕咕的聲音最終隱沒在一聲關門聲後,楚清歡收回匕首,揀起掉在地上的那把小刀,看了一眼,隨手收起。
明明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公子,偏干這偷雞模模狗的勾當,還做得如此光明正大理直氣壯,也不知追了多少女人落下的毛病。
時值半夜,就是整間客棧都陷入安靜的沉睡中時,楚清歡突然醒了。
她本來睡眠就淺,做殺手的那些年更是從來沒有真正睡沉過,有點動靜就能將她驚醒,此刻她醒來,眸光瞬間清明,在黑暗中閃過犀利的精芒。
是那潔癖公子又在折騰?
她悄然潛行到窗邊,將窗扇推開一條線。
今晚無月,夜色並不明亮,就在這昏沉的黑夜中,一條鉤索嗖地竄了上來,穩穩地鉤住隔壁那間屋子的窗欞,只發出輕微的一聲篤響,隨後,有人抓著那繩索,腳踩牆面,無聲攀爬而上。
來者身著黑衣,不止一個,從其舉動來看,身手穩當,經驗豐富,顯然經常干這種事。
顯而易見,他們的目標,正是那不務正業的嚴大公子。
這些人是誰?深夜爬牆所為何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是財是物還是人?
一瞬間,數個問題閃過腦海。
管,還是不管?
如果是因為嚴子桓太過招搖以致引來盜賊,她完全可以不作理會,財物被偷也是他咎由自取,活該有個教訓。
如果是嚴子桓的仇家,此次前來是為了尋仇,她冒然涉身其中更為不理智,那嚴子桓本就是個不清不楚的人物,若他身後涉及到她無法想像的勢力,恐怕連自身都難顧。
她與他萍水相逢,也許明日就更奔東西,根本無需為了他而卷入是非。
只是,那些侍衛早被他趕到了後院,而這嚴子桓一看就是個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的,再加上房間里還有個孩子……
想到此,她隨手抓起窗邊的茶壺擲了出去,幾乎同時,她的身形已如凌空大鵬,俯蕩而出。
也就在此時,後院突然嘩聲大作,打斗聲激烈響起。
茶壺疾如流星,朝著已經攀上窗沿的黑衣人筆直砸去,楚清歡如影隨形,精準地抓住垂直于牆面的繩索,一腳蹬翻了已爬至半途的另一人。
後院突然傳來的打斗讓她立即意識到來者並非只有一路,分明是前後兩撥同時動手,而明顯的,後院那撥是沖著那輛馬車而去,也就是說,目標是車內的財物。
她立即放了心。
如此,可以確定這些人非偷即盜,並非沖著嚴子桓而來,這就好辦得多。
頭頂上方一聲悶響,茶壺正中那人頭部,他痛呼一聲,倒也厲害,只因上半身已掛在窗子上,因此只是猛烈地晃了一晃,竟咬牙跌入了房間。
對于偷盜者來說,要麼不出手,出手必然不能空手而回。
底下幾人想不到會有人憑空出現阻礙他們的行動,互相對視一眼,皆露出狠色。
寒光一閃,兩人手中已多了把小巧的袖駑,弩箭短而尖銳,對準了半空中的楚清歡。
楚清歡眸光一冷,就在弩箭呼嘯而至時,她突然松了手,身形直直墜下,在著地的一瞬間,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她袖中的刀已出鞘。
刀出,血濺。
兩聲慘叫響徹夜空,兩把袖駑幾乎同時掉地,持駑的兩人皆捂著右手慘叫不已,鮮血不斷滴落,空氣中有了淡淡的血腥味。
「老大,殺了這女人……她,她挑斷了我們的手筋!」
余下兩人皆變了色。
不過剎那,兩人手筋同時被挑,這樣的身手與狠厲……
「挑了手筋是便宜了你們,做你們這種勾當的,本該砍了雙手才對。」楚清歡冷目一掃,「想殺我,你們盡管過來。只不過,接下去就不是挑手筋這麼簡單了。」
語音未落,她橫刀一揮,身形驀然朝那兩人沖去。
兩人一驚,未及細想下意識便跑,未想楚清歡本就只是虛招,刀一晃,她便立即反身,抓住繩索迅速攀爬而上。
那兩人見被耍,氣得想要吐血,發了狠,不要命地追了上來。
楚清歡冷冷一勾唇,待那兩人露出得意的笑容時,反手一揮,繩索被攔腰割斷,那兩只象被繩子串住的蚱蜢一般重重摔了下去。
她毫不停留,攀住窗台一躍而入,還未看清屋內情景,對面一人厲聲喝道︰「不準過來,否則我殺了他!」
她微微皺了眉,這聲音真難听。
桌上點著一盞小燈,光線並不成問題,她抬頭望去,剛才被茶壺砸中的倒霉蛋滿頭滿臉的血,面目凶狠,目露凶光,一手握著刀,一只胳膊緊勒著裹著絲被的嚴大公子,那寶兒也似受了威脅,站在一邊動都不敢動。
嚴子桓一看到她,顯出很大的驚喜,苦著的臉立馬不苦了,眉目生花地對著她笑︰「姑娘深夜來我房里,是想我了麼?」
「老實點!」倒霉蛋狠狠緊了緊胳膊。
「咳咳咳……」嚴子桓玉面一紅,險些被他勒斷氣。
寶兒往後挪了挪步子,悄悄朝她對口型︰「救救我家公子。」
楚清歡不動,挑眉看著他,意思是,我憑什麼要救你家公子。
寶兒訕訕一笑,雙手抱拳求饒,他當然知道先前在樓下時對她態度不好,現在可算是自食其果了。
「把刀扔了!」倒霉蛋沖著楚清歡抬了抬下巴,「否則我殺了他!」
「能換句台詞麼?」楚清歡將匕首往旁邊一扔,「扔了,然後?」
然後?他一愣,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問,心里有些慌。
明明他才是佔了上風的那一個,卻不知為何,在對面那道沉著冷靜的目光下,他卻覺得渾身不自在。
「然後……然後你拿跟繩子,把自己捆了。」
「沒有繩子。」
「沒有繩子……」倒霉蛋眼珠亂轉,四處尋找可用的繩子,最後轉到她身上,一喜,「把你身上的腰帶解下來。」
楚清歡淡淡問︰「你確定?」
「確定,一百個確定。」倒霉蛋為自己想到的點子激動得滿臉通紅。
楚清歡的手緩緩伸向了腰間。
「不能解!」嚴子桓也激動了,玉面泛著淡淡的粉色,「姑娘解去腰帶的模樣想必極美,但絕不能便宜這小賊,要解也只能我一個人在的時候解。」
「閉嘴!」倒霉蛋用袖子抹了把糊住眼楮的血,因為他的這句話而起了興奮,直勾勾地盯著楚清歡的胸部。
長得如此漂亮的姑娘,看身段也是絕佳的,若是月兌了衣服……
「啊——」一聲慘叫,震得寶兒捂住了耳朵。
倒霉蛋一把推開嚴子桓,雙手捂著眼楮痛苦地嚎叫︰「我的眼楮,我的眼楮……」
「這就是你心術不正的下場!」楚清歡冷哼一聲。
嚴子桓裹著被子激靈靈打了寒噤,偷偷地覷著她,看一眼胸就要被戳瞎眼楮,那他剛才也看了,會不會……
房門砰地被撞開,鐘平率著那些個鐵塔沖了進來︰「公子,你沒事吧?」
還沒看到嚴子桓,先被倒在地上嚎叫的倒霉蛋給吸引了注意力,齊齊一驚。
「你家公子沒事,就他有事。」楚清歡拔出他眼里的小刀,一腳將他踹了出去,將小刀在嚴子桓眼前晃了晃,「來,還給你。」
嚴子桓臉一白︰「嘔——」
楚清歡唇角一揚,隨手扔了,準備離開。
「不要走!」毫無預兆地,嚴子桓驀然張開雙臂抱住了她,顫抖著身子道,「我怕……」
「 ——」人人倒抽一口冷氣,瞪大了眼。
「公公公……公子,」寶兒大著舌頭,結結巴巴地盯著他光果的身子,「你你你……你沒沒……」
外面腳步聲紛至而來,掌櫃的還未到門口已經氣喘吁吁地問︰「公子,您這里沒什麼事吧?」
「呼——」鐵塔們反應極快,刷地一下退到門邊結成一道人牆,毫無縫隙地擋住了外面的目光,表情卻一個個的都跟得了牙疼似的,扭曲得說不出話。
公子,您抱姑娘可以,但能不這麼驚天動地嗎?
天涼了,好歹穿件衣服或者褲子什麼的,免得著涼不是?
楚清歡也著實愣了一下。
首先,她想不到嚴子桓會突然抱住她。其次,她想不到他被子底下竟然不著寸縷。第三,她想不到他會不著寸縷地抱住她。
他的身體比起夏侯淵來稍顯偏瘦,但條感極為勻稱,體溫偏涼,淺淺的溫度透過她單薄的衣衫,有著夜一般的涼意。
但皮膚卻著實細膩,猶如釉質極佳的上等官瓷,不同于夏侯淵的健康膚色,白得幾乎透明,可見到皮膚下淡淡的青筋。黑亮的頭發如軟緞一般披散于身後,有幾縷垂落下來,與她的交疊在一起,幾乎很難分清彼此。
此時她能明顯感覺到他的顫抖,但她寧可相信他是給凍的。
深吸一口氣,她問︰「你還要在我身上掛到什麼時候?」
他的臉埋在她頸窩,說話間香氣直往她鼻子里鑽︰「掛一晚上好不好?」
寶兒一臉呆滯。
「你想光著身子在我身上掛一晚上?」向來冷靜的楚清歡也不由得心頭竄起一線火苗。
「我不介意給你看。」他聞著她的發香,發出一聲輕笑。
她一把捏住他的肩骨,推開了他︰「我也不介意你給別人看。」
推開的力道有點大,弱不經風的嚴大公子立即倒跌出去,跌出時撞到了寶兒,寶兒猛然驚醒過來,連忙揀起地上的絲被給他裹上,裹得一絲縫也看不見。
「好疼。」嚴子桓皺著雙眉倒在地上,看著楚清歡的丹鳳眼似怨似嗔。
「有勇氣做,就要有勇氣承擔後果。」楚清歡蹲在他面前,挑著唇角看他,手指在他小月復處慢慢畫著圈,時輕,時重。
一圈,兩圈,三圈……
薄薄的絲被下,某一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撐高,撐高……
鐵塔們瞠目結舌,齊齊拿手擋住襠部,只覺得牙更疼了。
寶兒的嘴巴張得老大,吃驚地望著那里,差點要去掀開被子看個究竟。這里就數他年紀最小,他不明白公子的小月復下怎麼就突然多出座小山來。
嚴子桓的呼吸開始不穩,鳳眼里有絲迷離的水光,淡緋色雙唇微張,臉龐更是粉艷得如同綻放的桃花。
「難受?」她問。
「難受。」他伸手來抓。
她讓開,換只手繼續畫圈︰「為什麼不穿衣服?是不是早就計劃好這麼做?」
他吸了口氣,抖著聲回答︰「……沒有。」
她停了手︰「那是為什麼?」
「因為,」嚴子桓趁機將她的手合攏在掌心里,緩緩翹起唇角,望著她笑,「我睡覺時習慣不穿衣服。」
楚清歡沉默。
他笑得兩眼眯眯,湊過來︰「你看,我沒騙你吧……」
她低了頭,看著面前還沒平下去的小山,很認真地問︰「你不覺得,光著身子在被窩里,更容易產生沖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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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楚清歡起床。
外面天色還沒亮,隔壁那個愛果睡的公子想必還在睡覺,此時走正好。
昨晚的事情確定了是一伙盜賊所為,前往後院的那伙人被鐵塔們殺了幾個,沒殺的也被押送官府,爬牆的那幾個也都被連夜抓獲,並未引起多大的風波。
嚴大公子被她畫了幾個圈圈之後再不敢纏著她,乖乖地目送她離開,她因此睡了兩個時辰的安穩覺。
「撲通!」房門剛一打開,一團黑咕隆咚的東西就滾了進來,緊接著那東西發出了痛苦的申吟。
楚清歡看了一眼,抬腿就走。
「姑娘等等。」一只腳被一雙手抱住,嚴子桓裹在身上的被子散開,只著一身單衣趴在地上,仰著頭朝她綻開迷人優雅的笑容,「我們一起走。」
楚清歡俯視著他︰「你在我房門外守了一晚上,就是要與我一起走。」
「是啊。」他回答得自然,「我怕姑娘偷偷地跑了,追不上。」
「我同意了麼?」
「姑娘不同意麼?」
「我不同意。」
「那我也要與姑娘一起走。」他拍了拍身上的土,這會兒也不覺得髒了,朝著她身後道,「車子可備好了?」
「備好都快兩個時辰了。」寶兒打著哈欠走過來,「公子,待會兒我要去車里補眠。」
「那不行。」嚴子桓想也不想地拒絕。
「啊?」寶兒覺得自己一定是一晚上沒睡出現幻听了,「以前不都如此嗎?」
「以前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嚴子桓笑,「公子我要與姑娘一同坐車,你以後就跟鐘平一道趕車吧。」
寶兒︰「……」
楚清歡越過他們,下樓。
對于這種自說自話的決定,她直接選擇無視。
「姑娘等我。」嚴子桓緊追其後。
楚清歡轉身,一手撐住他控制不住力道而撲過來的身子,「你打算去哪里?你的目的地是什麼?」
他想了想︰「隨便,哪里都可以。」
「好。」她點點頭,「其一,你坐車,我騎馬,快慢不一致。第二,我北上辦事,你隨處亂逛,目的不一致,所以我不能與你同行。」
「這不是問題。」他習慣性的翹起唇角,「其一,你的馬我已經讓手下給賣了,以後你只能與我坐車,速度上肯定能一致。其二,我剛才都說了,去哪里都可以,你要北上辦事,我也跟著一起去,目的不也相同了麼?」
楚清歡眯了眯眼︰「你說,你賣了我的馬?」
「是啊。」他很愉快地回答,「那馬雖然還不錯,但與姑娘並不是很般配,我就把它給賣了,回頭再送匹好的給你……啊……」
他捂著鼻子一坐在樓梯上。
「公子!」寶兒大驚,拿開他的手一看,「你流鼻血了!」
「這是給他的自作主張一點小小教訓。」楚清歡淡淡收回手。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寶兒憤怒又心疼。
楚清歡已悠悠下樓,走到門口,那輛招人眼球的馬車早已在那里等候,她淡淡一掠,眸光在那些肌肉虯結的侍衛身上掃了一圈。
人人伸手捂襠。
她眸光一收,在他們的注目禮中上了馬車,挑了個最為舒適的位置躺下,嗯,正好補一覺。
等到鼻子里塞了兩團棉花的嚴大公子上車時,已是一柱香之後的事。
楚清歡佔了車里的軟榻,嚴大公子就只能將就另一邊的小榻,那小榻想必是給寶兒用的,以他的身高,若想躺平了,腿就勢必掉在下面,若想腿能擱上,頭與身子就只能靠在車壁上,總之,十分的不合適。
楚清歡閉著眼楮,感覺到一陣香氣襲來,有人接近,並有幾許發絲垂落在她臉上,微微的癢。
毫無疑問,那人正半彎著腰,在她上方近距離地凝視著她的臉,看得很出神,連頭發垂下來的沒發現。
她在心里數數,如果數到十他還不走,她就再賞他一拳。
就在她數到九的時候,臉上那道目光移了開去,一聲輕笑後,腳步微響,已轉向對面那張小榻。
她閉著眼楮繼續養神,本以為他會再來煩她,結果他相當守本分,一直屈就在那小榻上,半點聲音都沒發出。
過了許久,久到楚清歡長長地睡了一覺醒過來,傳進耳中的只有馬蹄聲與車 轆聲,她才轉身看了他一眼。
卻見他悠然半躺在小榻上,以手支頤,唇角微翹,睡得正香甜,濃密的睫毛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可見昨晚沒睡好。
鼻子上的兩團棉花掉了一團,滾落在他前襟,上面還沾著血,另一團頑強地堅守著崗位,依舊與他的鼻子相依相偎。
再俊美的男人,若是鼻孔里堵著棉花,恐怕都免不了有損美感。
不可否認,眼前這男子長得很美,不同于夏侯淵的冷峻與鋒銳,也沒有偏于女氣的陰柔,如同一塊精雕細琢的美玉,每一個細節都很溫潤完美,舉手投足間有讓人無法忽視的尊貴優雅。
尊貴優雅……她雙眸微沉。
這樣一個處處講究生活品質,連細微灰塵都無法忍受的人,該是怎樣的出身?
就這馬車而言,所有用料裝飾無一不精致,無一不奢華,就連那擋風擋塵的車簾,用的也是千金一匹的江州貢緞。
這種貢緞她以前在淮南王府見過,俞心李玉荷幾人就是用這種料子做的衣裳,不是很有錢的人家用不起,他倒好,隨隨便便就拿來做了馬車簾子。
非富則貴。
但若單單論富,她看著不象。生意做得再大的富賈,哪怕轉商從政,也多多少少帶點商人之氣,沒個幾代月兌不去,而他身上無半點商賈之氣。
若論貴……他身上的貴氣只多不少,恐怕論皇親都夠了。
由此一想,她微眯了眼。
「你醒了?」一張放大的臉驀地出現在眼前,頂著鼻子里的那一團棉花,圓潤的鼻尖幾乎觸到她的臉。
楚清歡撐開他的臉,坐了起來。
嚴子桓轉身坐到軟榻上,慵懶地歪靠著車壁,一手撐頭,淡緋色的唇角往上翹著,明亮的鳳眼里倒映著她一人。
「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讓你再也看不了美人?」她挑開窗簾,望著外頭人跡稀少的官道。
大戰在即,夏侯淵很快就會出淮南,直取兆京,在這種紛亂的時候還外出的,除了難民乞丐之外,所有人能躲則躲,能避則避,有錢人更是如此。
昨晚住宿的是淮南最邊緣的城池,因處于夏侯淵管轄之地,人心還算安定,再往北,恐怕就不好說了。
「如果姑娘願意嫁給我,就算挖了我的眼珠子也甘願。」嚴子桓眸光流轉,一笑。
「想娶我?」她看著窗外。
「想。」他握住她的手,情意綿綿地道,「經過了昨晚,更想了。」
她指尖一頓,回過頭來。
「我的身子被你看了,模了,還那樣了……」他鳳眼亮得如同水晶,剔透流光,說得羞澀,表情卻完全不那麼回事,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她,象是要把她的魂兒給勾了,「我在睡夢里想的都是你,你的臉,你的手……」
他揉捏著她修長的手指,鳳眸含情地望著她︰「這手真軟,指尖真靈活,打起圈子來真舒服……」
她眉梢微挑︰「舒服?」
「舒服,真想這樣舒服一輩子。」他悠悠嘆息,似有無盡的回味與惆悵,眼里又很快泛起笑意,「因此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把姑娘娶回家的好。何況,姑娘都對我那樣了,難道不該對我負責麼?」
「你的打算倒是不錯。」楚清歡點頭,抽回了手,「不過,你不覺得追求女人應該拿出點誠意?」
他「咦」了一聲︰「我的誠意還不夠?」
「遠遠不夠。」她道,「想娶一個女人,至少要坦白以下幾點︰家住何方,兄妹幾個,家底豐厚與否,身份地位可有,經商還是仕途,可曾娶妻納妾,能否做到專一……」
「這個容易。」未等她說完,嚴子桓已笑得象只狐狸,「我是家里獨子,再無兄弟姐妹。至今尚未娶妻納妾,只要你能嫁給我,我保證一生只有你一個……我家住在南邊,仕途經濟都有涉及,因此這家底與身份地位,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南邊?」她眸中掠過一絲微芒,一閃而逝,「淮南屬于大鄴西南,你說的南邊,指的是東南,還是西南?」
「我與姑娘同路而來,姑娘來自哪里,我當然也來自哪里。」
楚清歡看著他的眼楮,那鳳眼里流光璀璨,看似清透無比,然而真正細看,這層光彩卻是最好的屏障,光彩之後的東西全都被其所掩蓋,看不清,看不透。
「听起來,條件似乎還過得去。」她靠著柔軟的車壁,眼楮在他某處著重一落,「不過那些都是外在,最重要的還要看你身體是否康健,尤其是小蝌蚪,是否強壯,存活率幾許,這可是事關傳宗接代的大事。」
嚴子桓露出一絲好奇。
「什麼是小蝌蚪?」好奇寶寶很好學地問。
「小蝌蚪啊,就是男人為了創造下一代必備之物。」她將他上下打量一眼,「你的,恐怕存活率會差一點。」
「創造下一代必備之物……」他自語了一句,思索片刻,恍然,「我知道了。」
轉念一想,又覺不對,身子朝她傾了過來,細膩如脂的臉離她的距離不足三寸,鳳眼斜飛,「為什麼我的存活率會差一點?要麼,我們先試試?不試過,又怎麼能知道是否強壯。」
楚清歡表情平淡地看著他。
「你看,這里有現成的軟榻,又只有你跟我兩個人,孤男與寡女,兩情相悅,再來個干柴遇烈火……」嚴子桓越說越興奮,身子也緊緊地貼了過來,雙手朝她的腰帶伸了過去,「試完了,你可以再決定嫁不嫁給我……」
「啪!」白得幾近透明的手上立即泛起一個紅手印。
嚴子桓「哎呀」一聲,幾乎同時,車簾子被人迅速掀起,寶兒毛茸茸的小腦袋以無以倫比的速度伸了進來。
而馬車也停了下來,鐘平與騎著高頭大馬跟隨在側的侍衛都萬分緊張地朝里面探頭張望。
「公子,你怎麼了?是不是又被人欺負了?」寶兒說著,眼楮已不友善地瞪向了楚清歡。
「沒有沒有,公子我長得這麼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誰舍得欺負我?」嚴子桓將火辣辣的雙手縮進袖子里,笑得春情蕩漾,「姑娘你也不舍得,是麼?」
楚清歡悠悠地答︰「我舍得。」
「 。」外面又集體牙疼。
嚴子桓的眼角抽了抽。
楚清歡側睨著他,問︰「你有沒有听說過這樣一句話?」
他笑眯眯地道︰「願聞其詳。」
「牛糞終歸是糞,上鍋蒸了也不會變成香餑餑。」
嚴子桓︰「……」
牛糞?誰牛糞?
楚清歡說完了,就轉頭望向車外,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
嚴子桓左右看了看,車外的人都一臉迷茫,他深思半晌,這牛糞,說的莫不是他?
低頭將自己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幾遍,不象吧?有他這麼尊貴華麗的牛糞?
莫不是他在客棧時,裹著被子在她房門外坐太久了,以致裹出臭味來?
下意識拿起衣袖來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蘇合香立即縈繞于鼻端,挺香的啊。
寶兒等人齊翻白眼,公子,您還真當自己是牛糞啊!
嚴子桓重拾了信心,滿懷信心地問︰「姑娘,你說的牛糞,指的不是我吧?」
「你說呢?」
「一定不是。」
「在事實面前,良好的自我感覺並不能起到實質性的幫助。」
「……姑娘,你的嘴真毒。」
「我接受你的恭維。」
「……」
嚴子桓遭受了打擊,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在角落,其他人只能抱以同情的目光。
遇人不淑啊。
自食惡果啊。
美人帶刺啊。
還是不要摘的好啊。
如此,一路安穩。
楚清歡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觀察著外面的情景,發現自出了淮南以後,越是往北,衣衫襤褸沿路乞討的人就越多,面黃肌瘦,目光呆滯,沉默地走路或者蹲坐在路邊。
在看到嚴子桓的馬車時,不少人眼中都乍現出求生的希望,佝僂著身子靠過來,然而在面對那些凶神惡煞般的侍衛時,沒有人敢真正上前,最多遠遠地跟著,跟著跟著也就不跟了。
可見,在每一個封建社會,生活在最底層的弱勢群體對于權勢都存在著一種本能的畏懼。
傍晚時分,到達黃城。
黃城不大,但作為淮南通往北方的第一座城池,也就是即將經受戰火沖擊的第一城,對于進出城人員的盤查已極為嚴格,卻並沒有預想中的那種緊張備戰的氣氛,甚至連難民乞丐也可以允許進出。
在排隊等待進城時,楚清歡驀然眸光一凝。
一輛從城門出來的雙輪推車上,赫然堆放了滿滿一車的尸體,層層堆疊,足有十來具之多,上面連張席子都沒有蓋。跟在車邊的人面有戚色,更多的是麻木,仿佛對于他們來說,這種死亡已經成了習慣。
腦海中閃過茶攤里那些人的對話,這大鄴的百姓果真過得如此艱難?
淮南雖為有名的貧瘠之地,但她這一路行來卻從未見到有人餓死途中,尤其是樊陽,百姓更是生活得富足安定,然而這里剛出淮南不久,便看到了成堆的尸骨。
耳邊忽听得一聲輕嘆︰「承順帝治國無方,荒婬無道,果然不是道听途說。」
她眸光微動。
嚴子桓望著窗外,語氣清淡,甚至還噙著一抹笑意︰「你看這些人,瘦得骨頭都快戳破皮,除了餓死還能是什麼?而他們的家人,對此已經麻木不堪,可見經歷得多了,已沒有什麼感覺。」
「大鄴並不窮困,為何百姓會落到如此地步?」嚴子桓唇角露出一絲譏諷,「一來承順帝荒婬,只顧著與皇後玩樂享受,並不關心民間疾苦。二來為博皇後歡心,大肆搜羅各地奇珍異寶,這奇珍異寶從哪來?大部分掌握在各地官員富賈手中,這些人為了討好皇帝,甘心不甘心都得將手里的寶貝進獻出去。出去了還得再拿回來,那就只能從百姓身上搜刮,搜刮完了還要征收沉重賦稅,天災**也不開倉濟糧,所以說,苦的還是老百姓。」
她回過頭來,眼底有了一抹深思。
這番話,可與他的形象不太相符。
「想不到注重玩樂追女人的嚴大公子,不僅懂得體恤民情,更是對時政了如指掌,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我?」嚴子桓打了個哈哈,「我哪里懂得這些,不過是別人說的,我听了幾句而已。」
「是麼?」
「當然。」他鳳眼一挑,眉目間已是風情萬種,「時政民情我不懂,也沒興趣了解,我想了解的,只有姑娘一人。」
「可惜我對繡花枕頭沒什麼興趣。」楚清歡往後靠了靠,閉上眼楮。
「那是姑娘不了解我,其實我的內在比外在更有內涵。」嚴子桓臉不紅氣不喘,眸子里脈脈含情,「這世上象我這麼內外兼修的男人不多,時間久了姑娘自然就知道了。」
楚清歡只當蒼蠅在耳邊嗡嗡,任他大言不慚地絮叨,這人大概從來不知道「謙虛」為何物。
正打算小睡片刻,窗外隱約飄入一個迂腐又有些執拗的聲音︰「哎呀,這是小可全部的家當,求各位大哥手下留情,多多少少給小可留點……」
「你個書呆子,還不快放手……」
她掀開窗簾一角,看到一條岔路上幾名粗壯漢子正在搶人財物,那人一身雪白儒衫,方巾束發,一看就是個書生。
周圍很多人都看著,似乎對諸如此類的事情見得多了,已習以為常,根本無人加以援手。
此時那書生正死命抱著懷里的包袱,死活不肯松手︰「不放!堅決不放!」
壯漢拿出了刀︰「不放?……見過強盜沒?見過強盜搶東西還搶一半的沒?沒見過?那今兒個大爺幾個就讓你見識見識……」
書生腳步不穩地往後退,試圖與他們講道理︰「小可知道各位大哥家里定然是急需用錢的,要不然誰願意做這種不恥之舉……但盜亦有道,各位大哥既是江湖中人,是否也應該遵循江湖義氣……」
「我家媳婦生了娃沒銀子買補品,他家老娘死了沒棺材本兒,還有那個,死了老婆,家里四個孩子都等著飯吃,小兄弟既然講到義氣,就不如成全成全我們,也省得我們費力氣。」
「啊?」書生一愣,因他的話有所動搖,「真的?」
「當然是真的。」一人扛著刀道。
書生露出同情之色︰「想不到有人比我還要慘。」
望了望懷里的包袱,明顯有了猶豫,就在壯漢們即將失去耐心之時,他突然打開包袱取出里面的銀袋,不舍地模了模,眼楮一閉,遞了出去,「拿去吧。」
「都給我拿來吧你。」一人伸手就把銀袋連同包袱抓了過去。
「哎哎,把里面的衣服與書還給我啊……」書生大急。
「還什麼還!」為首一人別了下頭,另兩人立即走上來將他按在地上,開始扒他的衣服。
「你們,你們還講不講理了,我都把銀子給你們了,你們怎麼能恩將仇報呢?」書生氣憤得臉龐通紅,拼命掙扎,怎奈根本動彈不得,身上的外衣三兩下就被人剝了去。
「看在你主動交給銀子的份上,就饒你一命。」為首那人掂著那銀袋,一撇嘴,對其他人說道,「走了。」
一行人轉身揚場而去。
「喂,你們月兌了我的衣服,叫我怎麼見人哪!」書生爬起來,沖著他們喊,「君子最重儀表禮節,爾等如此作為,怎堪當大丈夫爾!」
路邊的人只是漠然地看著,這種事每天都有發生,早已看得多了。
「噗嗤!」郁悶了一路的嚴子桓笑了出來,「果然是個書呆子,連盜匪的話也信。」
「把他帶上吧。」楚清歡望著那個悶頭拍打身上泥土的書生,很自然地說道。
「帶他做什麼?」嚴子桓不以為然地繼續閉目假寐,「我可沒興趣帶這麼個呆子。」
「那我下去。」她作勢起身。
「別。」嚴子桓攔住她,疑惑地問,「你既然要出手相助,剛才為什麼不幫他把包袱搶回來?」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楚清歡往後一靠,找了個舒適的位置,「要是不讓他親自經歷一回,他又怎能輕易記住這個教訓?」
「……我還以為你是出于仁慈。」
「仁慈?」她眼中浮起一絲輕屑,「仁慈這種東西我向來不屑……就好比你讓人在城門口撒銀子,在別人眼里是仁慈,其實不過是道貌岸然的小人作派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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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所有訂閱的妞兒們,不多說,感動放心里。
吐槽︰為嘛題目不能出現「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