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子桓很歡喜,歡喜終于有人比他還要倒霉,于是,欣然讓鐘平去把那書生帶過來。
少頃,車外鐘平回話︰「公子,人帶來了。」
「嗯,讓他進來吧。」嚴子桓懶懶地歪在小榻上,興趣缺缺的樣子。
車子晃了晃,想必是那書生踩了上來,簾子還未掀開,寶兒先喊了起來︰「哎呀呀,瞧你這一身的土……快把你的鞋子月兌了,免得弄髒我家公子的車子。」
「好好,小可這就月兌。」書生坐在車駕上,瘦瘦的身影映著車簾,並不因此而不快,只絮絮地說道,「這鞋子是我娘生前的時候做的,小可一直不舍得穿,沒想到今日剛穿上就給弄成這樣……還有這身衣裳……哎,小哥,你怎麼把我的鞋給扔了?」
說著身子一動就要跳下車,剛抬起來又似乎發現自己只有襪子,下去了又得把襪子弄髒,一時著急起來︰「小哥,小可就這一雙鞋子了,麻煩你幫我揀回來。」
寶兒嫌棄︰「都髒成那樣了,還揀什麼。」
書生陪著笑︰「髒了洗洗就好了。」
寶兒手一指︰「沒看到上面都磨了個洞麼?」
書生心疼地啊了一聲︰「這洞一定是剛才不小心蹭破的,補補就好,還能穿。」
寶兒打量了他一眼︰「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個讀書人,不覺得穿著一雙補過的破鞋子有辱您的斯文?」
「哪里的話。」書生晃了晃腦袋,「有道是,節儉則昌,婬佚則亡,小可……」
「快進去吧您,哪來這麼多話。」寶兒不耐,一把將他推了進來。
他驚呼一聲,身子就倒栽了進來,眼看就要摔個四仰八叉,楚清歡抬腳,在他後背一頂,將他堪堪頂住。
他長舒一口氣,定了定神,站穩了身子轉身作揖︰「多謝公子……」
話語一頓,眼楮落在女子的衣裙上,呆了一呆,隨即笑了開來,露出一線白牙,濃重的書生氣因這一笑而頓顯儒雅︰「原來是位姑娘。」
楚清歡近距離地打量著他。
之前只看到個側臉,有了個清秀的印象,現在相距不過兩步,才看出他唇紅齒白,玉秀神清,若不是這身書生氣的影響,倒稱得上美男子之名。
「坐吧。」楚清歡往旁邊讓開了些。
書生搖手︰「男女有別,小可不敢冒犯……」
「讓你坐你就坐。」楚清歡的聲音冷了冷。
書生搓了搓胳膊,好冷,連忙道︰「那小可就不客氣了。」
他往旁邊挪了挪,正欲小心翼翼地在她旁邊坐下,一道香風拂面而過,面前的空位上便多了個人。
「小心你身上那些土弄髒了姑娘的衣裳。」嚴子桓拿眼梢瞥著他那身白衣上的大片撢不掉的泥土印子,寬大華艷的衣袍將所有空余之地鋪展得點滴不漏,又恰好不好地沒有挨踫著楚清歡的衣角。
楚清歡一眼掃過,嗯,這得需要多麼精確的把握才能把這動作做到如此完美。
「小可疏忽了。」書生懊惱地看了眼身上,歉意地望著楚清歡。
「沒事,我沒那麼多講究。」楚清歡一指對面小榻,「那邊可以坐。」
「多謝姑娘。」書生一笑,便走到小榻邊坐下。
嚴子桓皺了皺眉。
那團土黃色看著真礙眼,那口白牙更礙眼,還有身邊那個女人這態度……
「小可姓非名玉,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芳名?」書生仿佛眼里只有楚清歡一人,連眼梢都沒有留給嚴子桓。
楚清歡淡淡回答︰「楚青。」
「原來是楚青姑娘。」非玉笑若春風,只著髒污的中衣也未使他有任何不自在,「小可北上探親,不知姑娘前往何處?」
「與你差不多。」
「姑娘也是北上探親?」非玉甚是驚喜,熟絡的樣子更似他鄉遇見了故知,「太好了,小可正好可以與姑娘同行。」
「可以。不過你要把自己看好了,你若再把現在這身衣服送出去,我可不再管你。」
非玉呵呵地笑︰「不會了不會了,先前是小可心軟,被歹人騙了去,以後再不會了。」
這邊兩人一來一回說得融洽,嚴子桓羊脂美玉般的臉卻越繃越緊,越來越沉。
外面,馬車經過了檢查,又晃悠了半晌,最終在城內最大的客棧前停下。
「咦。」非玉透過窗子一看,有些驚訝,「這天黑得可真快,才說一會兒話的功夫,天都快黑了。」
嚴子桓輕嗤︰「你都說了快半個時辰了。」
「有這麼久麼?」非玉有些不信,卻並不看他,只是朝楚清歡伸過手去,「楚青姑娘,小可扶你下車吧。」
「男女有別,這可是你剛才說的。」嚴子桓鳳眼微挑,忽地對楚清歡一笑,「楚楚,我扶你。」
「砰!」正掀開車簾的寶兒一頭撞在車門上。
鐘平掐了下耳朵,他沒听錯吧?
車邊的鐵塔們齊齊望天,今兒個太陽落山的地方是東邊?
「公子,你會扶麼?」寶兒揉著紅腫的額頭,烏溜溜的眼楮里是一萬個不確定。
「嗯——」嚴子桓鳳眼一斜,長長的鼻音上揚,讓寶兒明白了他此刻的不悅,在轉眸之際,卻又眼波蕩漾,「楚楚,來……」
楚清歡淡淡一瞥︰「我上完茅廁沒淨手,你也確實要扶?」
嚴子桓眼角狠狠一抽︰「……」
楚清歡已無視他的玉手,越過他悠然下車。
嚴子桓望著自己伸出去的手,半天收不回來,這女人為什麼總是駁他的面子煞他的景?
非玉眉眼一彎,就要下車。
「你笑什麼?」嚴子桓長眉一挑,收手。
「哦,小可有笑麼?」非玉模了模自己的臉,點頭,「好象是笑了……」
「笑什麼?」
「那還用問?」非玉用一種‘一看你象個聰明人卻為何問這種傻問題’的眼神看著他,「笑麼,當然是因為開心,不開心笑什麼?」
「你開心什麼?」
「小可開心……」非玉望著車外的楚清歡,正想回答,卻話到一半頓住,「小可開心是小可的事,為何要跟公子說?」
「你坐了我的車,若不是我,你能不能進城都是個問題,更有可能露宿街頭。」嚴子桓兩指撐頭,望著他,「受了本公子的恩惠,你不覺得你這種態度很不對?」
「若不是因為楚青姑娘,想必公子也不會讓小可上車吧?」非玉微笑,卻寸步未讓,「不過,多謝公子提醒,小可會將楚青姑娘的這份恩惠放在心里的。」
說罷,也不顧腳上只著了襪子,利利索索地跳下了車,追著楚清歡而去︰「楚青姑娘,等等小可……」
嚴子桓微眯了眸子。
「公子,他,是剛才上車那個書呆麼?」寶兒又萬般不確定了。
嚴子桓整了整衣衫,翹起唇角,下一瞬又恢復了高貴優雅的模樣︰「扶公子我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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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城的夜間行人不多,但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里都有蜷縮著身子的難民,從他們面前經過時,那些角落里悄然無聲,但楚清歡卻可以從這些麻木的注視中,清楚地感覺到一種仇恨。
這種仇恨很細微,從一小部分人眼里迸射出來,射在她身邊衣衫華麗的嚴子桓身上,這是對高階層的仇恨,並非針對某一個人。
若非周圍有侍衛環衛著,恐怕早有人撲了過來。
楚清歡隨意地在行走于各條街巷,眸光清淡,然而在不經意的抬頭中,眸中卻有冷芒一掠而過,快得誰也無法察覺。
這座城池,看似松懈,實則外松對緊,各個城頭都有大量精兵把守,然而僅憑這樣觀察,依舊無法看出城中的兵力布置。
而且讓人奇怪的是,眼看夏侯淵的大軍很快就要到來,城中卻未見有任何增兵的跡象,難道承順帝果真昏庸至此,至黃城于不顧?
要知道,這黃城作為夏侯淵北攻的第一關,成敗與否對雙方來說影響都極大,承順帝再無用也不至于不知其中利害。
「爹,不要……不要丟下我……」正當楚清歡打算往回走時,前方拐角處卻突然傳來一陣孩子的哀求,聲音里夾雜著一種無法言明的恐懼,在這夜里顯得十分突兀。
「爹,求求你,不要……」另一個孩子的哭求亦響起,「爹,想想娘好不好,想想娘死前的話……」
非玉「咦」了一聲。
楚清歡轉身,只是稍一停頓便走了過去。
轉過拐角,出現在眼前的是兩個瘦得皮包骨的男人,手里分別拉著兩名孩子,往彼此相反的方向拖走,而那兩個孩子卻渾身發抖,墜著身子怎麼也不肯走,仰起的臉上污漬斑斑,全是斑駁的淚痕。
「爹,我還想活,我不想死……」
「爹,我是你的孩子啊……讓我活吧,我做牛做馬養活你……」
兩個孩子眼里都是恐懼和救生的希望,不斷地懇求,扳著牆縫的手指已裂出血來,然而那兩個男人卻沉默著一聲不吭,髒黑的臉上除了木然以外沒有任何表情。
手里的力道加大,孩子終究人小力氣小,慢慢地被拖離了原地,望著無動于衷的男人,他們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
天上有慘淡的月光,照著這一處拐角,十多個難民沿牆而坐,木然地望著這一切,更有人盯著那兩個孩子,露出了貪婪之色。
「住手!」一聲清喝響在這充滿了異味的角落,所有人都被一聲喝震得一驚,連兩個孩子也停止了嚎哭。
「這是怎麼回事?」楚清歡沉著臉,「為什麼要抓孩子?」
沒有人回答,那些難民都以一種冷漠的眼神回應她,其中一個孩子張了張嘴,卻被抓著他的男人狠狠地捏了下胳膊,將他更緊地抓在手里,戒備地往後退了兩步。
「我再問一句,為什麼抓孩子?」
還是沒有人回答,只有孩子無聲地流淚。
「恐怕,這就是易子而食了吧。」身後,嚴子桓懶懶地說道。
「你說什麼?」楚清歡霍然轉身。
「易子而食。」嚴子桓輕皺了眉頭,似乎在忍耐這里難聞的味道,「一般人無法對自己的孩子下手,可為了不被餓死,就與別人互換孩子……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吃起來也不會那麼難以下咽,不是麼?」
她心下大震,看向非玉,卻見非玉默然點了點頭。
心中象是被什麼重重敲了一下,她望著那兩個孩子,那孩子才多大?七歲,還是八歲?
再看那兩個男人,此時他們都低著頭,麻木的表情出現了裂痕,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象是在竭力忍著什麼。
她知道古時確實有「易子而食」這一說,但那畢竟是史書上記載的東西,未必當得了真,卻從未想到,有一日她會親眼所見。
此時,她才明白為何有人剛才會露出貪婪之色,那種盯著孩子的神情,就如同盯著一頓美味。
她心里有種隱隱的惡心,她不怕血,也不怕殺人,但吃人肉,真的無法接受,也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兩個孩子被自己的父親拿來做交換用以裹月復。
跟在嚴子桓後面的寶兒緊緊捂住了嘴,身子顫了幾顫。
「孩子生下來就有責任把他們養大,這樣算什麼?」她的聲音很冷,「你們雖有難處,但作為男人,連自己的孩子都交換來吃,你們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世上?」
「我們……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一個男人砰地跪在地上,雙手抱頭痛哭。
被松開的孩子趁機退到牆角,卻不敢朝自己父親跑過去,神情猶如遭了蛇咬,再也不敢相信自己最親的人。
那男人看著自己孩子的舉動,眼里閃過痛苦,也松了手,那孩子立即跑過去抱住痛哭的父親,父親又反手緊緊抱住孩子,哭得比孩子還傷心。
原先漠然看著這一切的人群中隱約響起了女人的哭泣聲,有人無聲流淚,將臉上的髒污沖刷得一道一道,也有人抬頭默默地看著天上的月亮,干裂的嘴唇不停地嚅動著,不知在說些什麼。
「拿著吧。」楚清歡將兩錠銀子拋了過去,扔在那兩個男人面前,「省著點用,找個地方做點小營生,把孩子養大。」
銀子落地,並不響亮,卻令所有人又是一呆。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銀子上,那兩個男人更是一臉的不敢置信,抖著手半天不敢去撿。
「爹,是銀子!」孩子一把撿了起來,喜不自勝地拿給男人看,「真的是銀子!」
凝固了一般的空氣頓時被孩子的喜悅給沖散,其他人立即回過神來,紛紛跪倒在楚清歡面前,不住地磕頭︰「姑娘慈悲,求您發發善心,給我們也分點銀子吧,我們都好多天沒吃飯了……」
十多人砰砰地磕頭,不顧地面沙石的粗礪,很快額頭就磕出了血,他們仿佛無知無覺,只是一味的磕頭,而她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
「都別磕了,拿去吧。」楚清歡將年紀最大的那名老人扶了起來,將一塊銀子放到他手里。
然後再是其他人,直到錢袋里的銀子盡數分完。
每個人都緊攥著手里的銀子,臉上的木然已被激動與感激代替,老人抖著嘴唇,老淚縱橫,望著楚清歡說不出話。
「走吧。」楚清歡轉身。
身後是齊齊下跪之聲,她沒有回頭,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道,在今晚讓她真正體會到了它的殘酷,也讓她真正看清了腐朽的強權者統治下的底層者,生存有多麼艱難。
嚴子桓與非玉亦不再如來時那般的輕松笑言,皆沉默地走在她身邊。
許久,嚴子桓道︰「你有沒有想過,那些銀子只能救他們一時?等銀子花光了,那樣的事情還會發生。」
「能救一時是一時。」楚清歡望著眼前的路,「我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在眼前,而自己卻能夠毫不在意地轉身離開。」
「你不是最鄙夷仁慈麼?」嚴子桓一笑,「現在又是因為什麼?」
楚清歡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他在微微地笑,那笑卻僅止于唇角,那雙映著月光的眸子折射著清亮波光,看似清澈明淨,卻什麼也看不清。
非玉亦看過來,面容皎如清輝,語聲平和︰「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善人太多,說著仁慈,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出發,又怎能與青青姑娘相比。」
楚清歡沒有言語,她靜默地立于暗沉的街角,夜風吹起她漆黑的發與雪白的衣袂,她的神情在這一刻如這夜一般沉重。
「我雖不是什麼善人,也唾棄假仁假義的仁慈,但尚且懂得何為大善。」久久,久到他們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緩緩開口,「我現在的所為雖然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但我無愧于自己。你們也許已經看慣了這一切,認為這些低賤的難民理應如此生活,我卻認為不是。」
「皇權至上,一句話就可血流成河,無數人頭落地。百姓命如草芥,是生是死盡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間,不能有所反抗,只能默默承受,這就是你們認為的天下。但你們可知,真正的人世間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語聲平靜,眼底深沉如海。
在她獲得重生的那一刻,還未睜眼,就已切實地感受到了皇權的無情與殘酷,來到大鄴,現實的殘忍更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不是甘于承受一切的人,從來都不是。
她向來堅信,人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無法接受別人強加在身上的命運,那就打破它,揉碎它,重建它。
就在剛剛那一刻,長久以來心中隱約模糊的想法突然清晰地浮出腦海,從未有過的清晰。
非玉眼中似乎若有所思,嚴子桓的笑容漸漸斂去,沉靜地望著她。
「真正的人世間,它應該是公平,公正,還要有公理,哪怕做不到絕對,但至少人的生命應該得到尊重。」她說得極緩,卻字字落地有聲,「你們現在所看到的,總有一天會有所改變。天下不再受戰火凌虐,百姓不再受流離之苦,更不會有這般餓到極致易子而食的境況發生。」
她看著嚴子桓,不似回答,卻又是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念,這就是我的信念。而你的信念,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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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寂靜。
一條黑色縴細的人影穿梭于死氣沉沉的黑夜,如一尾匯入江海的游魚,對環境有著超越常人的適應能力。
穿過兩個巷口,她在一面高牆上停下,抬頭看了眼高度,將腰間的鉤索拋了上去。
爪鉤在牆上發出一聲輕微的細響,輕到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她無聲攀爬而上,到達牆頭時將鉤索一收,別回腰間,躍入。
避開所有明崗暗哨,她來到一間亮著燈光的房間外,輕輕縱身,雙臂舒展如靈猴,無聲地攀上了廊頂,倒掛下來的身影與夜色幾乎融成一體。
窗紙被潤開一個小孔,里面的情景一覽無余。
房內,數人表情嚴肅,靜坐于兩旁,似在等什麼人,上首案桌後一人留有短須,長相普通,一雙眼楮卻精光四射,應該就是這黃城的守城將軍杜濤。
片刻後,有人從外面匆匆而來,直奔這座將軍府的書房,身後數名士兵跟隨。
那人並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房門隨即關上,那幾名士兵分守在書房,嚴密監視著周遭的一切動靜。
那人一進門,等候在里面的那幾人立即站了起來,唯有杜濤不動。
「將軍。」那人從懷里取出一份密函,緊走幾步呈了上去。
其他人都將目光落在那密函上,閉息等待。
「將軍,信上怎麼說?」見杜濤看完之後並未出聲,底下有人忍不住出聲詢問。
杜濤刻板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將密函折起放入袖中,道︰「皇上派來增援的人馬已屯守在城外東西兩側,領軍的陳將軍讓我們不必擔心,只需做好正面前鋒,將淮南王主力引到南城門外,到時候陳將軍從兩側夾擊,打他個出其不意,將淮南王的人馬一舉擊潰。」
「太好了。」眾人皆松一口氣。
「前方斥侯可有消息?」杜濤神情一肅。
一人立即上前回報︰「今日下午斥侯報說,淮南王兵馬距黃城已不足三百里,以目前的行軍速度,快則兩日,慢則三日,便會抵達黃城。」
「好。」杜濤一拍案桌,頗有些意氣風發,「黃城作為與淮南王的第一戰,本將定要叫淮南王折損于此,再也無法北上一步。」
「將軍威武……」
杜濤抬手制止,起身來回踱了幾步,似陷入深思,少頃,他伏于案前快速寫下一份紙箋,遞給其中一人︰「你回去命人照此抄寫兩百份,明日一早分別張貼到城內外。」
那人接過,低頭看了個大概,疑惑地問︰「將軍,這是何意?」
「你不必問,本將自有打算。」杜濤卻不欲多說,揮了揮手,「天晚了,你們都回去吧。」
「是。」幾人退出,連同門外的士兵,很快便消失的身影。
杜濤在書房里看了片刻黃城地形圖,臉上露出幾分志得意滿,稍後,亦熄了燈離去。
廊頂上,一人翻身落地,身形輕盈,隨即隱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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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剛亮,街道上突起喧嘩,無數難民與乞丐在街上奔走,臉上洋溢著的不再是麻木,而是如逢喜事般的興奮,手里拿著缺了口子的碗,少了蓋子的罐,都集中朝一個方向涌去。
楚清歡走出客棧,隨手拽過一人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乞丐咧嘴笑得干涸的嘴唇都冒了血,也不覺得痛,匆匆說了一句就跑︰「城里張貼了告示,讓難民與我們這些要飯的都到府衙前面領粥和饅頭去。」
告示?
楚清歡唇邊勾起一絲冷意,跟著人潮往前走。
還未到府衙,前面便已擠滿了人,府衙大門前支起了十來口大鍋,熱氣騰騰地冒著煙,有不少人已經領了粥與饅頭往外走。
她走到一處牆邊,上面的告示十分醒目,寫著皇帝體恤百姓,下令開倉濟民,只要是大鄴的百姓,只要是無田無地無房者,皆可領取救濟。大人一頓兩個白面饅頭一碗粥,小孩一個饅頭一碗粥,每日可領取兩次。
看到這樣的告示,楚清歡笑了。
在見識了整車的難民尸骨與「易子而食」之後,在領教了這個封建王朝統治者的昏庸無道之後,這突如其來的告示著實顯得有些新鮮。
這杜濤作為守城將軍,黃城里每日有多少人餓死,每日有多少樁「易子而食」的慘劇發生,難道不知?
冷血無情冷眼旁觀了這麼些年,就在大戰即將爆發之際,突然大發善心,施米粥與饅頭,以示皇恩浩蕩,這是良心突現還是轉了性子重新投胎做了人?
她心下冷笑。
略作沉吟,她快步走到一家小店借了筆墨,從懷里取出一張紙,在寫好的內容下面又添加了幾行小字,卷成細長的紙卷塞入一個小竹筒內,然後站在府衙邊的角落里等。
「咦,你是……」一個滿臉髒污的孩子意猶未盡地舌忝著半顆米粒不剩已舌忝得光可鑒人的破碗,抬頭間看到朝他微笑的楚清歡,一愣,隨即小臉爆出欣喜之色,「姐姐,你是那位姐姐……」
「噓!」楚清歡食指抵于唇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將他拉到一邊,「吃飽了嗎?」
孩子點點頭,又不好意思地說道︰「沒吃飽。」
「昨晚給你們的銀子有收好麼?」
孩子又點點頭。
楚清歡蹲著身子替他撿去頭發上的枯草︰「沒吃飽就去買點東西吃。」
「那不行。」孩子立即搖頭,「我爹說,那銀子要留著,等以後打完仗太平了,就做點小買賣,到時候我也可以一起幫著我爹賺錢,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你爹真的那樣說嗎?」
「嗯。」孩子用力點頭,「不光我爹說,其他人都那樣說呢。」
楚清歡欣慰地揉了揉他的頭︰「那就好。」
「姐姐,謝謝你!」孩子低著頭,半晌,再抬起頭時,眼楮里已蓄滿了淚水,「若不是姐姐,我跟虎子昨晚就沒命了,我爹……」
「你還恨你爹?」
「沒有。」他緩緩搖頭,眼淚滾落下來,「我爹不狠心,如果他要拿我去換,我活不過三歲,所以我不恨他。我只是傷心我娘死了,如果她能再捱幾天,今天就有粥和饅頭吃了。」
晶瑩的淚水混著他臉上的泥滴在碗里,帶著淡淡的黑,髒了他剛剛舌忝干淨的碗。
楚清歡凝視著他瘦小的身子,久久,說了聲︰「好孩子。」
「狗兒!」一個差不多大的孩子遠遠地叫了一聲,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待看清楚清歡,手里的饅頭啪嗒掉了地,喃喃道,「我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做夢。」狗兒擦了把臉,將眼淚鼻涕都擦在那孩子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衣服上,咧開了嘴,「虎子,這就是昨晚救了我們的姐姐。」
虎子怔怔地看著楚清歡,漸漸紅了眼圈,卻並沒有哭,而是放下手里的粥碗,就要朝她跪下來。
「別跪。」楚清歡托住了他,認真道,「男兒跪天跪地跪父母,除此之外,不要隨便對別人下跪。」
虎子點點頭,卻依舊跪了下去,重重地向她磕了個頭,一臉鄭重。
「姐姐是虎子的救命恩人,是虎子的再生父母,虎子可以不跪別人,但必須跟姐姐磕這個頭。」
孩子的聲音還顯稚女敕,卻清亮有力,透著無比的堅決。
楚清歡眸光一軟,將他扶起。
虎子這才抿了抿嘴,笑了。
「好,能有這份心,說明姐姐沒有看錯你們。」楚清歡看著他們,正了神色,「現在,姐姐遇到一點難事,想請你們幫忙。」
「姐姐你說。」兩個孩子立即接口,「不管什麼事,只要姐姐吩咐,我們一定去做。」
「如果做這件事也許會給你們帶來危險,你們也願意?」
兩個孩子互望一眼,堅定地點頭︰「願意。」
楚清歡眼眸中流出一抹暖意,將他們帶到一處人少的角落,低聲說道︰「知道淮南怎麼走麼?」
「知道。」
「淮南王的軍隊馬上要打黃城了,你們希望誰打勝仗?」
兩個孩子想也不想︰「淮南王。」
「為什麼?」
「听說淮南王不會讓人餓肚子,能吃到飽飯。」
「嗯。」听著孩子純真的話語,楚清歡微微一笑,取出懷里的小竹筒,「淮南王已經在來黃城的路上,姐姐要你們把這個交給他,越快越好,必須親手交到他手里,能不能做到?」
又是想也不想,回答︰「能!」
「你們必須明白,這件事關系到無數人的性命,也關系到你們今後能不能過上吃飽飯的好日子,你們絕不可半途而廢,遇難而退。而這一路上,有可能會遇上想不到的危險,也有可能會餓肚子,而如果你們不走這一趟,這里卻有熱粥和熱饅頭可以吃。你們一定要想清楚,想清楚自己的決心,再告訴我。」
楚清歡再一次提醒,她必須讓他們了解,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也不是小孩子隨便興起就可以接下的任務。
「姐姐。」更顯老成的虎子並不因她的話而有絲毫動搖,「你放心吧,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和狗兒的性命就是姐姐的,不管多危險,我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狗兒經過眼淚洗滌的眼楮黑亮得象寶石,小拳頭緊攥,「狗兒可以向姐姐保證!」
「好,那你們就去吧。」楚清歡將一些碎銀放到他們手里,「去城外買點干糧帶上,出城的時候小心,不要讓守城的官兵看到。還有,見到淮南王之後,暫時先不要回黃城,留在淮南王軍營里,他會保護你們,你們爹爹那里,我會去告訴他們。」
虎子與狗兒重重地應了一聲,藏好竹筒後留戀地看了她一眼,兩個小身體很快便匯入人流中。
楚清歡一直看著他們消失不見,才回首看向將軍府的方向。
將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這兩個孩子,這是對他們的考驗,更是對她自己的考驗。
她曾想過自己親自去送,然而這里還有很多事需要去做,她不能離開。
希望自己的決定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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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楚清歡回到客棧時,已將近傍晚。
還未進門,大堂里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又倍受矚目的兩人立即奔了出來。
「楚楚,你這一日去哪兒了?我從早晨擔心到現在。」嚴子桓傍著她的左邊,香風陣陣,瞧見她衣服上被蹭髒的地方,驚訝,拖著她的左手就往樓上走,「你這是去難民窟了還是怎地,怎麼整得一身的臭味兒?快快,去我房間里洗洗。寶兒,準備浴湯!」
「青青姑娘。」非玉傍著她的右邊,親切的模樣仿佛多年未見,甚至忘了保持男女之間適當的距離,「出去一天累了吧?來來,先來吃飯……小二,菜做好了沒有?上菜,姑娘餓了!」
安靜得大堂里盡是這兩人的聲音,原來落在這倆男人身上的目光頓時全集中到了楚清歡身上,羨慕,嫉妒,恨,不一而足。
當然,男人的眼光另當別論。
楚清歡站著不走了。
「你不是經不得一丁點異味麼?我身上都臭了,你還挨我這麼近?」她拿開他的手,指著自己身上,「還有,這衣服都髒成這樣了,也不怕蹭你一身?」
「不怕。」嚴子桓淡緋色唇角一挑,勾出一抹完美笑容,「你不是說潔癖是種病,得治麼?自從那日你替我治了之後,我這一身的毛病就都好了。」
楚清歡微諷︰「你這病去得可真快。」
他回應得曖昧︰「那還得歸功于楚楚以身作藥,來得靈驗。」
「青青姑娘,菜來了。」非玉立即轉移話題,將她往飯桌上引。
楚清歡微一側身,看著非玉的近距離接觸,挑眉︰「非玉公子,你的孔孟之道今日沒有溫習?」
非玉微笑,不懂︰「青青姑娘的意思是?」
「聖人有雲,男女授受不親,你離我這麼近,不覺得已經超過男女之間的界限?」
「哦,是小可僭越了。」非玉立即退後三步,有禮地一揖,「青青姑娘勿怪。」
楚清歡看著這個看似書呆其實一點都不書呆的男子,眼中劃過一絲笑意,徑直走向飯桌,卻在落座之後,說了一句讓非玉愣怔半晌的話。
「非玉公子,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給我們講講甲骨卜辭,也好讓我們長長見地……這里就你一個讀書人,你該不會告訴我們,你也不會吧?」
非玉︰「……」
這頓飯,嚴子桓吃得很高興。
一高興,心情就舒暢,心情一舒暢,也就不在意吃進嘴里的菜火候有沒有掌握好,也就忘了上次吃飯留下的陰影。當然,餐具還是用他自帶的,只不過上菜前小二有沒有淨手,他就不太計較了。
非玉沒能在楚清歡面前說出個甲骨卜辭一二三來,倒也不見得尷尬,只是連稱自己學識疏淺,慚愧慚愧。
一頓飯和和美美地吃完,楚清歡上樓,進的卻是嚴子桓的房間。
嚴大公子大喜,連忙跟進,隨手就要關門,門外插進一腳,非玉擠了進來。
「你進來做什麼?」嚴子桓明顯不快,「寶兒,請非玉公子出去。」
識相地在門口止步的寶兒立即應了一聲。
「把門關上,我有事對你們兩個說。」楚清歡將窗門關上,轉身看著他倆。
嚴子桓就近往一張椅子上一躺,一手撐額,緋色衣袍鋪展得美倫美奐︰「楚楚,你有話對我說就好,何必再叫上他。」
「分工不同,職責不同,自然都要叫上。」
「分工?」嚴子桓聞言坐直了身子。
「青青姑娘有事盡管開口,小可自當盡心去辦。」非玉卻已一口應承。
楚清歡並不多說廢話,直接看著嚴子桓道︰「有件事,我現在還不太確定,但不出兩日就能有結果,到時候倘若當真如我所料,我需要借你的人一用。」
嚴子桓長眉一動,就要開口,楚清歡已轉向非玉︰「至于你……則需要委屈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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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貌似大概也許可能夏夏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