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又是一個寒冷的冬日。
曹操已引兵至官渡,他走時帶走了曹彰,命曹丕掌八千老弱守住許昌。
不管前線如何緊張激烈,曹植的日子一如從前。
上午隨楊修習文,下午與王奇習武。
前些日子許昌又下了場大雪,整座城都慵懶了。
楊修將竹簡置于一旁,淡道︰「今日你我不習文,來說說這一場戰事罷。」
曹植愣了愣︰「啊?」
楊修輕笑了聲,他唇角斜勾,雙手交叉置于雙腿之上,姿態優雅清傲︰「袁紹領兵十萬,騎兵兩萬,而我軍最多三萬精兵,雙方不可同日而語。我平日教你文學禮儀,卻絕不想你只懂這些,而不懂奇謀詭計。」
曹植恭敬道︰「學生洗耳恭听。」
楊修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不不不。不是我說,是你說。」
「呃?」
「現在唯有你我兩人。你是怎樣的人,我已有所了解。我想听听作為曹公的兒子,你是如何看待這場戰爭。」
自那日他說「曹植不同從前」後,曹植便再不直說那些怪異的想法了。楊修一方面對他的戒心表示了贊賞,另一方面也覺得莫名不悅。
曹植雙眼緩緩浮現出三分天真七分困惑︰「……學生不太懂誒……」
楊修掀了掀嘴角︰「呵呵。」
「……」
「為師忽然想到,卞夫人每隔三月總要來詢問為師你的學習進度。你說,我該怎麼回答好呢?」
曹植想了想,繼續用著天真的語氣說道︰「學生以為這場戰我方有荀大人,賈大人,郭大人,非贏不可。」
「你說下次若為師同你母親說你頑劣不堪,會如何呢?」
曹植伸手擦了擦額上並不存在的汗,道︰「更何況人心所向,父親英勇無敵……」
「頑劣不堪似也不足以形容,再應加上目無尊長、舉止輕佻吧。」
曹植含淚︰「我真不知道……」
楊修干脆繞起了口令︰「你知我知,我亦知你知我知。四公子,你這樣很不好,給為師帶來了極大困擾。」
曹植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學生是真的不懂啊啊啊啊啊……」
楊修定定看了他許久,笑了起來︰「你當真不願說,那便由我來說吧。」
……呃?
曹植正準備撒潑打滾否認,突然听聞此言,一時有些轉不過腦子,只能傻傻眨眼。
「曹公為與袁紹一戰,早已掃除障礙。如今袁術病死,張繡歸降,劉備潰逃,劉表中立,而孫策守江東,局勢甚為明朗。」
曹植眨了眨演,挺直了脊背仔細听講。
「此前,朝廷希望此戰主和——獻帝不願戰,正因雙方差距懸殊。但曹公主戰,甚至急戰。我想這幾日你應反復琢磨著郭奉孝曾詢問之事,想來心里也有了計較罷。」
曹植呼吸頓了一頓。
事實上他這幾日確實一直在琢磨此事,但由著楊修說出來,這感覺仿佛是肚子里的一條蟲兒……爬出來了。
「當然,你心中所想我就不猜了,我來說獻帝。他是否以為曹公一心送死,繼而打算一搏?」
楊修說道這里,冷笑了聲。他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
曹植心跳驟快。
一年前有人欲抓獲曹家兄弟,計劃失敗。後曹丕查得,有人與畫像中人交談過,依稀記得北方口音較濃。他曾猜想許多次袁紹為何這麼做,皆無所獲。直至不久前,方才恍然大悟。
袁紹確實很有可能對付他們曹家之人,但直接殺了曹氏兄弟還正常點,要抓他們去戰場上威脅曹操,未免太可笑了罷!
想來,也唯有他人嫁禍了。
至于嫁禍之人——劉表、公孫瓚,孫策等人哪有如此閑情,唯一符合的人,不正是許都這一位麼。
作為一個憋屈的帝王,獻帝終于不滿曹操控制,欲真正掌權。第一步控制曹家人,尤其是曹氏兄弟,嫁禍袁紹;第二步乘曹操與袁紹相爭之際,秘密誅殺曹操,奪回大權;第三步推出已被掌控的曹氏兄弟,通過他們穩住曹營不降將領,給與他們還能奪回曹軍大權的假象,而後再行誅殺,權利不就回到他手中了麼?
只是哪怕獻帝算盤打的再好,也沒法真正與曹操撕破臉,唯能暗中行事。
只可惜……開頭便已犯輕敵大忌。
——誰又能想到曹丕曹彰居然沒出門,而曹植又滑的像條魚呢?
楊修喝完茶,細細凝視小孩神色。見他依舊是那副認真听講的模樣,不禁把玩著茶杯︰「因此首戰必成關鍵。假設獻帝當真聯合袁紹襲擊曹公,結果可想而知。」
「一旦首戰我方戰敗,此後舉步維艱,乃至許昌淪陷,也不過時間問題。」
「如今劉表與孫策皆按兵不動,概因他倆欲坐山觀虎斗。兩虎一死一殘,是他們最喜歡的結局。我方首戰敗勢太快,劉表、孫策皆不願。因為北方勢力一旦全部落入袁紹之手,他非但不會殘,更補充了力量,此時哪怕劉表與孫策聯手亦不可抗。是以袁紹雖強,他想要贏這一戰,恐怕也很難。」
楊修說道這里,又笑了起來︰「此事表面上看似如此,但事實卻不是。」
「此事我知,郭奉孝自然也知。他緊隨曹公,因而前線其實無需擔憂。」
危險的是前線,但安全的也是。真正要擔心的卻是許昌。
留下八千老弱,曹丕憂心前線,定不會防備獻帝。若獻帝若在此時發難,他們首當其沖,性命又是否無憂?
曹植閉了閉眼,面不改色。
他已知道楊修要說的是什麼了。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得楊修道︰「而你,是否想將此事告知二公子?」
話音落下,再無人說話。一時四下萬籟俱寂,唯房中香煙裊裊,模糊視線。
曹植自然是要告訴曹丕的。
世人常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獻帝作為他雖已了然,但曹丕畢竟還不知曉。
但楊修呢?
哪怕再小心再偽裝,曹植也知道平日定有些地方暴露自己絕非一般八歲小孩,楊修有所懷疑也應如是。但他又想要證實什麼?
曹植深吸一口氣,心中已有了計較。
恐怕還是……
楊修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我今日同你說這些,你定是十分疑惑。但你也不必猜測目的,我可以明確告訴你——」
楊修說到這里,已站在他前面。他俯,雙手撐著案幾,雙目直直撞入小孩眼底︰「此戰若勝,我軍統一北方,曹公必將考慮世子之事。而我希望,將來曹公百年之後,繼承他大業之人——是你。」
曹植瞳仁下意識收縮了。
「你天資聰穎,我早已明說。你二哥在你這個年紀,為人處事絕無如此冷靜而理智。」
曹植的眉頭已皺了起來。他的聲音也壓得很輕,很輕︰「父親心中早有計較,先生不應同我說這些。」
楊修一字字道︰「正因你父親心中早有計較,我才要說。」
「你處處展現不同尋常,又處處隱藏不同尋常。你以為我們皆是蠢材嗎?」
曹植眨了眨眼,楊修甚至能清楚見得小孩縴長濃密睫毛上下顫抖的委屈姿態︰「可這些不都是先生教我的麼?」
楊修聞言僅是不置可否一笑。他直起身,湊到小孩眼前,四目交接之下避無可避,一如昔日郭嘉動作︰「說起這些,我倒有一個問題。」
「先生請問。」
「我既只教了你文學禮儀,你那些不同之處,又是哪里學來的?」
小孩的眼楮眨的飛快,顯然就是在想如何扯過這個話題。
楊修緩緩直起身︰「你不說也可以。我只是想告訴你,此戰時間也許很長,你還有時間來考慮我所言。你可以將所有一切不凡推到我身上,卻永遠無法猜測你父親心中所想。」
大約是楊修所言太過悚人,曹植一整個下午都有些恍惚。以致與王奇搏斗時,本該躲過的一拳蹭過了鼻子,流了一手鼻血。
小孩仰躺在床上,好讓王奇幫他處理。
王奇給小孩鼻孔里塞了團棉花︰「你這是怎麼回事?」
「最近有些煩……」
王奇掀了掀眼皮︰「小孩子家家的煩什麼煩,再說你不是就想活下去麼。」
「是啊,活下去。但活下去之後呢?人總會貪心的,活下去之後,更想活的更好吧。」
王奇面無表情︰「你現在已經能活下去了?」
「呃?」
「不說你父親能不能活過袁紹大軍,就說你。方才只要我想,你早死千百次了。」王奇抱胸,俯瞰一鼻孔塞著團白色棉花的模樣,嗤笑起來︰「哪個給了你無限自信,讓你以為能活很久?」
「……被您這麼一說,我又有了一種瞬間就會死的錯覺。」
「呵,本該如此。」
「……」
不管小孩是在楊修與王奇摧殘中掙扎,抑或與曹丕兄友弟恭,此時又發生一件大事。
袁術自敗于陳州後,愈發困頓,欲投奔袁譚。曹操知後,譴劉備、朱靈二人于下邳截擊。正值此時,袁術病死,劉備伺機逃至下邳,殺徐州刺史車冑,舉兵屯于沛縣。曹操後悔莫及,遣劉岱、王忠二人擊劉備,不能勝。
幾日後,董承、劉備,漢獻帝等人密謀誅殺曹操之事敗露,除獻帝與劉備,同謀之人皆被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