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此次歸來,並未通知家人。畢竟正月初四,家中本來繁忙,迎接他便更加瑣碎了。
怎知又給了他如此大禮?
環夫人說完這些便暈過去了,卞氏滿面愁容緊隨其後,命人送回環夫人,一邊走一邊與曹操說了這些事。
前些日子府中便有毒鼠出沒,咬死過一個僕人。而昨日曹沖也在房中被咬了。曹操听了個大概,命卞氏前去照顧環夫人,卞氏瞧了他身後的曹沖一眼,應聲離去。
曹沖還躺在床里。他緊緊閉著眼,原本可愛的臉龐現已是一片鐵青,甚至連唇色都帶著詭異的青黑。曹操輕觸他的臉,冷的他心驚膽顫。他試探著叫了聲「沖兒」,也無人應聲。
華佗很快來了。他先為曹沖把脈,再細細看過傷口,肯定道︰「這個傷口絕非毒鼠造成。」
「那是什麼?」
「毒蛇。」
——蛇?
曹操聞之,深吸一口氣。
如今方過正月,許昌連春天都未曾迎來。這個時節,蛇豈非皆要冬眠,又豈會潛入曹府咬死曹沖?
曹操冷聲道︰「你再說一遍!如今寒冬臘月,我府豈會有蛇?!」
華佗微皺眉淡道︰「世人皆以為冬季蛇進入假死,其實不然。老夫便見過,有人將假死之中的蛇帶回家中以暖爐烘烤,蛇活之後咬了那一人。」
蛇既然假死,自然是不能動的。而觀之曹沖房間,溫暖如春。倘若有人將假死中的毒蛇丟到這里,時間一長,蛇自然能醒來。
其中關鍵曹操自然一想便明白,他冷笑道︰「來人!給我查——是誰、誰將蛇放到沖兒房間的!」
侍衛受命退下,曹操又似想到了什麼︰「慢著,再查查沖兒近日與誰人結怨!」
「是。」
華佗開了藥方,命人下去熬藥。他對曹操道︰「老夫這一帖藥,也許效果甚微。還請丞相做好準備。」
曹植悚然震驚。
曹操已大受打擊,甚至無法听懂華佗這句話的意思,以至于追問了一遍︰「你這是何意?」
華佗瞥了病床里十三歲的孩子一眼。他還記此前為這個少年醫治過,不知這條蛇,是否是那幕後黑手之杰作︰「六公子身體孱弱,假使一個健康之人身中這種蛇毒,時間一長都難以醫治。如今毒已入經脈,縱是老夫亦難以回天。」
曹操一陣暈眩。
他唇色慘白,死死盯著華佗,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赤壁五萬精兵你治不好,我兒不過被小小毒蛇咬了一口,你也醫不好?!如此,孤留你何用!來人——」
他的話未曾說完,曹植便跪地求情道︰「父親,莫要沖動!」
曹操豁然甩袖。他指著曹植,暴怒道︰「躺在床上的是你弟弟!你弟弟如今生死未卜,你還有興致為個庸醫求情?!」
曹植深吸一口氣。
他抬首對上曹操幾近扭曲的神色,冷靜道︰「六弟受傷,兒亦心急如焚。然縱使兒急死,擔心死,于六弟傷勢又有何用?父親不若留著華大夫盡心醫治六弟……兒相信六弟乃有福之人,必能挺過這一劫難!」
曹操听聞最後兩字,目光才有些清明起來。他喃喃重復著曹植的話語,仿佛心中也有了信心︰「對……對,沖兒年少聰穎,一直都很有福氣!為父不能自亂陣腳……」
曹操語罷,再對華佗說話時已恢復平素鎮定︰「你若治不好我沖兒,孤再用你的腦袋為他陪葬!」
華佗皺眉,在曹植請求的眼神里應下。
曹操坐在案幾旁,一邊看華佗為他施針逼毒,一邊在思索那些東西。
但此刻他腦中已亂作一團,根本沒有辦法想到任何東西,他便啞聲道︰「曹植,你說,是何人——是何人,將蛇放入你六弟房中?」
曹植收回一直放在曹沖身上的目光,輕聲道︰「兒不知。」
曹操疲倦道︰「不,你知道。曹植,你在赤壁表現何等出眾,恐怕沖兒亦不過如此。你豈能不知是何人所為?」
「……兒當真不知。」
曹操不再問了。
曹植究竟知不知道,他不確定。假設曹植知曉,那麼此人必是他不願親口說出來的。能讓他在一個垂死的弟弟面前守口如瓶,那人與曹植的關系,自是斐然。
而換個角度來看,曹沖若死了,又有何人能得到好處?
曹操想到了一個可能,眼前一片黑暗。他按著胸膛,只覺此處陣陣刺痛。曹植瞧見他如此動作,當下扶著他︰「父親,您怎麼了?華大夫快來為父親看看!」
曹操揮手示意不用,令華佗繼續醫治曹沖,便有人沖入曹沖院落,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公子也被毒鼠咬了!」
曹植瞳仁微縮。
曹操莫名奇妙道︰「……誰?」
來人兢兢戰戰道︰「二、丕公子……」
曹丕虛弱地躺在床中。
他的面色鐵青,氣息也變得似有似無,仿佛下一瞬便要魂歸西去。
華佗已為曹丕把脈,他淡道︰「二公子中毒與六公子一模一樣,正是蛇毒。只是二公子年輕力壯,身體強健。因而還有一線生機。」
曹操之心放下一半。
他頹然坐在案幾前,將所有一切串連成線,思索究竟何人所為。
他原先猜測,是曹丕。畢竟此前黃蓋苦肉計騙的他損失十萬精兵,不是片刻便能忘卻的。但黃蓋也不過斷了兩條腿,而決不是這種自損九百、傷敵一千的做法。因而曹丕,可以幾乎排除在外。
那麼,曹丕與曹沖死了……他已長大的孩子之中,豈非剩下曹彰與曹植?
曹操深吸一口氣。
不對,不是曹植。曹植方隨他歸來,如何能布置這些?
那麼……竟會是曹彰麼?
他緩緩道︰「曹彰在哪里?」
曹丕院中小廝瑟瑟發抖︰「三、三公子今日一大早……便騎馬射箭去了……」
曹操猛地掃去案幾上書卷擺設,聲音之大甚至使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唯曹丕靜靜躺在床中,仿佛死去。
但他方才詢問曹彰,曹沖院中小廝便沖入房中,跪倒在曹操腳邊痛哭道︰「老爺,公子他,公子他快不行了!」
曹操死死抓著來人肩膀,用力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來人慘白了臉色,渾身顫栗道︰「公子、他快不行了……」
曹操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幸好周圍侍從眼疾手快將他扶住。
他掙開身旁之人,抬頭挺胸,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唯有凌亂的步伐,泄漏了他內心的恐懼。
曹操走了兩步,很快停下道︰「老四,你在這里,陪著你二哥……若他有什麼事,你就派人來叫華佗,快點派人來!」
曹植應下。
曹操與華佗已然離去。曹植坐在曹丕床邊,握著這雙熟悉的手,眼神諱莫如深。
這一雙手他握了十年。十年里,這雙手的主人對他一直是寬容,甚至極端縱容。
這人是他的兄長。
在這亂世里,尤其是他們這樣的世家,很多人皆未將兄弟感情看在眼中。而他們之間,也許將來會為了世子二字爭破頭顱,但那也是那一日到來之後。如今他與曹丕,還是單純的兄弟!
哪怕他還有前一世,哪怕他從不將曹丕當作自己兄長……
但十年感情,何人又能抹殺?
曹植深吸一口氣。
曹沖身死,曹丕重傷,他從前便假想過這些,還從容推測這些事如何部署才不留把柄。然至今日此事當真來臨,他居然再無昔日半分從容,反而覺得心中萬分難受。
——他以為曹丕當真是要死了!
倘若此事當真是曹丕所為,他會有危險,卻決不會死。但曹植居然覺得懼怕,怕此事不是曹丕所為,而曹丕也要死了!
曹植毛骨悚然。
他意識到了一些事。
不知是誰說人生如戲,他熟知這一切,也習慣以掩飾、假裝來達到目的。他從前還能用看戲態度對待這一切……然直至今日,他才恍然發覺,原來自己引以為傲的冷靜也已蕩然無存,而他亦不知不覺地入了戲。
曹植緊閉了閉眼。
若跳月兌其外,便一生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但若是入戲,他又該如何出戲?
曹丕緩緩蘇醒過來。
他見床前之人居然是曹植,一時有些怔忡愣神︰「……四弟?」
曹植猛然回神。他見曹丕睜眼看著自己,心中難受失了些許。又見他目光渙散無神,終是斂容勉強揚唇,露出一個微笑︰「二哥感覺好些了麼?」
曹丕用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放心,咳、死、死不了……六弟、六弟如何……?」
曹植復雜道︰「……二哥不用擔心,六弟也會無礙的。」
曹丕露出一個虛弱而安心的笑容。他甚至噙著這抹笑容再度閉眼,臨睡之前尤自安慰道︰「還好……還好……」
不久,曹沖過世,曹府大喪。
曹操命曹植兄弟幾十人為他守靈,曹丕更是不顧重病在身,堅持要陪曹沖走過最後一程。
曹操心中動容。
然午夜之後他前去探看眾多兒子表情,發現曹丕表現居然恍如驚弓之鳥,終是緩緩歸去房中,頹然入睡。
翌日,曹操大病。
郭嘉與荀彧前往安慰時,見曹操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便嘆息道︰「主公,身子要緊。」
曹操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奉孝,孤記得你還有個兒子……你想你兒子麼?」
郭嘉愣了愣。
妻子早亡,而十二年前他只身入曹營,便再也不曾歸家,他的孩子也交給了族中親人撫養。如今乍听曹操提起,忽然也涌現出不可言喻的思念。
曹操見他頷首,便道︰「孤便命人去潁川將你兒子帶來,與你住一起罷。」
不知為何,郭嘉竟想到了一向纏著他的少年。他心中喜悅莫名淡了幾分,終是難掩復雜淡笑道︰「多謝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