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瑞听到顧昕慈的問話,沒有扭頭看她,只抬頭望了望正從雲彩中冒出頭的太陽︰「趁這幾天工錢高,我先干一陣。(鳳舞文學網)」
雖然兩家沒有來往,但顧昕慈也听張氏講過,說雲瑞的母親身體比她母親還不好,家里不能少人照顧,雲瑞這樣在縣里上工,一干就是一整天,心里指不定多惦記家中母親。
可這幾天正是工錢最多的時候,雲瑞也只能每日先打點好家里的一切,趕到縣城掙這辛苦錢。
雲瑞說完這話,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金燦燦的太陽已經從層層的雲靄中躥了出來,這會兒正掛著熱力十足的笑意,俯瞰著這座繁華富饒的水邊小城。
興許是陽光太舒服些,顧昕慈仰起頭,讓那明亮的暖光撫照在自己臉龐上。
有那麼一瞬間,這一片空地上的人聲車馬聲都消失不見,只有陣陣海浪聲帶來潮潮的濕氣,顧昕慈吸吸鼻子,仿佛已經聞到海水那咸咸的味道。
「令堂身體如何?」
「令堂身體如何?」
下一刻,她和雲瑞便異口同聲,問起了對方母親身體的近況。
說完這句,兩個人都有些詫異地扭頭看向對方,少頃片刻卻相視一笑。
他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年紀輕輕便挑起家里的生計重擔,這認識以來的地一個微笑,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這些年他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在外面跑生計時遭受的刁難與刻薄仿佛黑暗的影子,偶爾有時候,他們還能依稀記起早些年的那些不如意。
很多話他們不能跟親人說,面對他們的時候,更要擺出一副自己很努力一切都好的樣子。
可他們卻彼此都知道,對方有多麼不容易。
顧昕慈多少覺得,他們這一笑里,大抵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
她小時候家里境況到底還好,她家又是做瓷器營生,為了學習畫瓷的手藝父母還特地送她念了兩年蘭塾,後來家里每況愈下,她也還是繼續跟父母學了些許詩詞歌賦,練了許久的畫畫技藝。
他們做瓷器生意的,如果畫不好瓷,也就不用做了。
興許沒想到兩個人竟想到一處,雲瑞笑過之後,便點點頭示意顧昕慈先說。
「我娘親病了好些年,如今也不過靠藥撐著,但這個年過得卻挺好,勞煩雲大哥惦記了。」顧昕慈輕聲說著。
雲瑞認真听完,便也開口說︰「我娘也是這個情況,可能還沒令堂身體好,不過她總算陪我又過了一個新年,多一日也算是賺的。」
听雲瑞著意思,他母親已經病入膏肓,現在不過天天挨日子。
想到這里,顧昕慈不由同情起來,但她家情況也擺在這里,實在沒有多余心力去同情幫助旁人了,想了許久才說︰「小毅,就是我弟弟如今也不念書在家幫著做活,雲大哥要是擔心令堂一個人在家,我回去便讓我弟弟每日上你家瞅瞅,別看他年紀小,到底也能幫上忙哩。」
雖說顧昕慈家現在已經成了這個境況,但早幾年還是有許多村人給幫過忙,農戶人家本就純樸,大家一個村住了幾代,已經是累世的交情了,如果不是她家依舊不見好,那銀子就跟無底洞似的有去無回,這幾年村人也不會見他家人繞著走。
倒不是嫌棄他們,只是情分總歸是在,他們也到底可憐顧家,可是可憐不能當飯吃,既然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的求助,那只能繞開眼不見心不煩。
對于這個,不單顧昕慈,就連她父母弟弟,也知道村人並無惡意。
所以顧家人也很自覺,這些年除了李家,已經很少跟其他人家走動了。
顧家都這個樣子,那作為外來戶的雲家更是艱難得多。
他們在青葉村無親無故,其實以雲瑞的吃苦耐勞,怎麼也能在醫治母親的同時翻新翻新房子,讓日子更好過一些。
可他到底只有一個人,離家時間長不得,每日太陽落下前便要回家,這樣一來許多掙錢的長工就做不了了,他只能四處做許多份短工。
他現在敢來碼頭上拼幾日工錢,也不過是看母親身體稍稍有了起色,每日出來前就把她需要的所有藥食物品都放好,晚上一下了工就馬上往家趕,這樣做了兩日,倒也並無大事。
可面上看著並無大事,他心里卻也時刻都擔憂著。
要說孝順,顧昕慈和雲瑞都是青葉村頂孝順的小輩,要說吃苦,他們兩個也都是最能吃苦的青年,可村人們嘴里會偶爾夸他們兩句,卻也不許自己的孩子跟他們來往。
對于忙碌的顧昕慈和雲瑞來講,有沒有同齡人跟自己來往,並不是十分重要的事。
但現在能跟跟自己境遇相同的同輩人交流,兩個人心里確實也很高興。
雲瑞听了顧昕慈的話,心中一動,只覺顧昕慈的好意比正撫照在他身上的陽光還要溫暖。
他並不是個瞻前顧後的人,既然顧昕慈都這般說了,便也沒有推辭︰「那就謝謝顧……顧小弟的好意了,我晚上回去跟我娘說好,每日令弟只要下晌過去看看她安好便行了。我這份工干到出了元月便可,這份恩情,雲瑞記下了,再次謝過。」
顧昕慈听他這樣鄭重其事,忙起身說︰「一個村住著,幫個忙也是應該的,小弟今日要早些回去,雲大哥就此別過。」
雲瑞也跟著站起來,見她輕松地指揮著阿黃,便沒有上前幫忙,與她道了別便默默回到碼頭上上工。
顧昕慈今天願意主動幫他這個忙,對他來講已經是最大的恩情了。大恩不言謝,那句謝謝說一次便好,
他將來總能想辦法還上。
其實剛才顧昕慈艱難推車的時候他是看見了的,當時他想上前幫忙,卻發現顧昕慈自己一個人便咬牙推出了車,那個時候雲瑞就意識到,這個看起來單薄瘦弱的年輕姑娘家,可能骨子里跟他是一樣的人。
他們都是喜歡靠著自己的努力拼搏,遇到任何事情,都先想到的也總是自己努力。
他們隱忍、堅強,從來不輕言放棄,雲瑞一直都活得認真,他認同自己的處世態度,也自然欣賞顧昕慈的。
這個冬日午後的短暫相遇,就像鵝毛飄到碧水中,雖並未打破湖水的平靜,卻也在他們的心湖之中蕩起波紋。
顧昕慈又順著那條小巷往西邊走去,一路上好說歹說,才終于賣掉最後那兩捆中碟。
與她來時不同,剩下的這兩捆著實難賣,其他食攤不是已經買好了盤碗就是不需要中碟,甚至還有一家嫌棄顧昕慈家的價格貴的,但顧昕慈還是挨家挨戶使勁吆喝費口舌,才終于賣光了帶來的所有盤碟。
東西全部賣掉以後顧昕慈徹底松了口氣,這些粗青瓷碗已經是上次開窯後剩的最後一批了,明天她就要到紅柳巷和北泉街賣那些精細瓷器了。
因著車上已經空了,阿黃走得倒輕快些,最後那兩捆中碟費了顧昕慈許多功夫,等到顧昕慈回到北泉街上已經約莫未時兩刻,她看了看天色,見太陽還很足,便放下心來往姚金堂慢慢行去。
章安晴的病以前並不是姚金堂看的,但是一開始吃了藥總不見好,後來顧長生做主請了姚金堂的姚大夫家里去看了一回而,當月換了藥她母親才咳得沒那麼厲害。
姚金堂是景梁縣最大的醫館,如今坐堂的大夫是姚家的第四代小姚大夫姚雁宇,小姚大夫與他的祖輩一樣的妙手仁心,雖然出診費比其他醫館貴上不少,但藥卻從來不比別家貴且藥效更好。
當時給她母親看病的可是姚雁宇的爺爺老姚大夫,顧昕慈記得很清楚,當時老大夫跟她爹說,她母親生弟弟小毅的時候大出血體虛,那一年又格外寒冷,導致風邪進了肺里,這是金貴病,要是好吃好喝補藥供著興許兩三年的功夫便好了,可他們窮人家,只能吊著續命。
老姚大夫到底仁心仁術,給她母親捉模了好久的藥方子,才琢磨出這一副他們家供得起又能讓她母親更有起色的藥來。
年前顧昕慈又親自來請了小姚大夫去給她母親續診,小姚大夫很認真給看了病,末了把藥量稍稍減去了一些︰「小顧當家,是藥三分毒,當時令堂情況危急,爺爺用了偏重的量,如今看令堂養得倒是極好,我給稍稍去了些藥量,先吃著看效果,不行我再來一趟。」
顧昕慈自然千恩萬謝,末了小姚大夫還免費幫她父親看了看腿,當著他的面只說將養著就能好,可等顧昕慈把他送回縣里,他才低聲說了實話︰「小顧當家,令尊那情況不是太好,他腿傷的時候沒有用好藥,後來是不是也停了藥沒再用?你看他現在這樣拄著拐還能行動,如果這麼拖下去,等到令尊年歲大些,說不得腿腳行走都要費勁,你……你要是家里還有余錢,給他多少用上傷藥,雖說腿上的傷拖得時間長了些,但到底當時傷的並不是太重,用好了藥,將來可能都不用拄拐走路。」
姚雁宇說完嘆了口氣,他也是隱約听說過顧昕慈家里的情況,要是有錢她怎麼還會存著不給父親用藥?
「你家里……算了,我是知道令尊的想法的,還是緊著令堂的身體要緊。」姚雁宇說完,把寫好的方子遞給顧昕慈,又讓藥童給抓了新的藥,才送她出了姚金堂。
顧昕慈想著這些,心里到底難受。
母親不吃藥有性命之憂,而父親腿上的傷卻只能一日拖過一日。
父母都是她的至親,無論哪個她都舍不得,可如今也只能照著父親的意思來辦了。
顧昕慈嘆口氣,她把阿黃仔細拴在姚金堂的門口,這才低頭進了藥堂。
「小顧當家,新年好啊。」顧昕慈抬頭,見姚雁宇正坐在堂中,沖她道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