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青葉村是極安靜的,家家戶戶都早早吹了燈,然後暖暖和和進入夢鄉。(鳳舞文學網)
這一個夜里,顧昕慈也同樣好眠。
不過堂屋的西廂里,顧弘毅卻並沒有睡好。
因著冬天寒冷的緣故,每到燒炕時節顧弘毅便會搬到西廂跟父母一同睡炕,隨著他年紀大了,母親特地給做了一道簾子,讓他一個人睡在另一頭。
顧弘毅怕吵到父母安眠,雖說睡不著,卻也不太敢動。
他腦子里想的,都是白天張氏跟顧昕慈的對話。
打懂事起,他就看著姐姐和父親為了這個家忙活,為了這個家幾乎傾盡所有,可到頭來,姐姐仍舊要被村人說三道四,仍舊只能看著李家大嫂子羨慕不語。
雖然姐姐當時並沒有說什麼,但是顧弘毅還是看出來了。
他姐姐孝順懂事能吃苦,長得漂亮心地好,這樣的姑娘不說百家求,也不至于蹉跎到現在結不成親事。
說到底,還是因為家里太窮。
沒人願意娶個媳婦還要照顧媳婦一家老小,更何況老的病弱小的幼,只這一點,顧昕慈就算再怎麼出色,也抵不過這般家境現實。
私心里,顧弘毅想著趕緊長大撐起家來,可等他長大,他姐姐最好的年華便也蹉跎了過去。
這世間,總沒兩全其美的事情。
顧弘毅低聲嘆口氣,一張稚女敕的小臉皺成一團,他如今十歲,想的卻是二十歲才考慮的事情。
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想起今天見到的李家大嫂,顧弘毅心里更是難過。
同樣的閨中好友,李家大嫂穿著紋樣精致的細布襖裙,頭上戴著銀簪,臉側垂著耳鐺,而他姐姐全身上下只有頭上一支木簪,別的再沒有什麼了。
隨著年齡增長,懂事之後顧弘毅就少在外面玩了,他要幫家里做事,想著給家里多賺些銀子,沒旁的心情去玩鬧。
平時天天在家他並不覺的有什麼,可今日突然見到李家大嫂,顧弘毅才知姐姐在外人眼中是多麼單薄簡樸。
所以,當他偷偷听到張氏和姐姐的話,二話不說就站出來同意了。
如果真能找到這樣一個人,顧弘毅覺得倒是一件好事。
他不覺得自己非要靠祖輩的隱蔽來過下半輩子,再一個,他現在好好學習做瓷,就算將來姐姐姐夫繼承家里,有他姐姐在,也總有他一口飯吃。
無論怎樣,他們是一家人,這是任何事情都無法改變的。
顧弘毅拿定了主義,心里想著這個人選誰最合適,一直到了夜深迷迷糊糊進入夢鄉。
只不過他認識的人太少,等到第二天早晨,他還是沒想到有誰最合適姐姐。
心里裝著事情的顧弘毅起得很早,他躡手躡腳地洗漱完畢,又去後院清了雞舍,才開始打掃前院。
顧家的後院倒也不小,不僅養了雞,還種了些蔬菜瓜果,一家人倒是總能吃上應季的菜來。
他正漫不經心掃著地,就听父親悅耳的聲音響起︰「毅哥,怎麼起的這麼早。」
顧弘毅回頭,見父親正慢慢撐著牆往廚房走,他並沒有過去幫忙,只繼續掃著地︰「屋里有些悶,醒得早了些。」
顧長生朝他看了一眼,沒說什麼就進了廚房,很快他便端著洗漱的盆子出來,坐在水槽旁慢慢淨起面來。
隨著他的動作,晶瑩的水珠順著他臉龐滑落,顧弘毅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心中高大的父親鬢發間也已有了星點的白痕。
顧長生十八歲時迎娶的章安晴,次年就有了女兒,如今顧昕慈已經是二九之年,這樣算來,顧長生也已將近不惑之年。
雖說不惑,可這般早就白了頭,顧弘毅也到底知道父親實在操心勞累。
想到這個,顧弘毅不由得頻頻向父親那邊張望,顧長生一直沒說什麼,他淨面之後把水潑掉,才慢騰騰挪到前院他每日編筐的地方坐下︰「說吧,什麼事。」
顧長生的聲音很低沉醇厚,讓人听了是極為舒服的。
顧弘毅知道自己肯定會被父親看出一二,可他猶豫片刻,又看了看還很安靜的偏房,才湊到父親身邊低聲把昨天在李家發生的事情簡單講了些。
說完之後,顧弘毅沒有看父親的表情,只低聲說︰「爹,我是同意的,如果能成,我覺得是好事。」
他一夜里想了許多話,想了成套的說辭,可面對父親嚴肅的臉龐時,那些話語到了嘴邊,卻也只化成這簡單的一句話。
他心底最想說的話。
這會兒天剛微亮,昨日忙碌了一天的顧昕慈還未起來,章安晴也正還淺眠,顧長生抬頭看了看天色,手里反復摩挲著用來劈竹子的刻刀。
一日一日,他反復用著這刀,刀柄的木紋都似被歲月磨平。
「倒是個好天氣呢,毅哥,幫你娘把水溫上,她快起了。」顧長生沉默良久,卻說了這樣一句話出來。
顧弘毅到底年少,听到父親的話他片刻間慌了神,馬上又有些急了︰「爹……」
「去吧,爹知道的。」顧長生伸手拍了拍顧弘毅的肩膀,阻止他接下去的話,「你娘快醒了。」
果然,听到這個顧弘毅立刻閉了嘴,他有些費解地看了父親很久,見他一直沒有看向自己,才有些煩悶地去給母親準備溫水。
當院中只剩下顧長生一個人後,他臉上才露出滿滿的苦澀與惱恨。
這一刻,他最恨的是他自己。
女兒的辛苦,兒子的懂事,還都是因為他這個做父親的無法撐起家。說到底,是他沒用。
顧長生伸手模了模小腿上的傷處,那里已經抹上了顧昕慈給買的藥。
雖說他無數次怨恨自己那天為何要趕著去縣里,可事情已經發生,再惱恨也無計可施,還不如努力讓自己好起來,讓女兒不至于總是操心勞力。
顧長生揉了一會兒腿,見兒子從廚房出來,才停下手開始編筐。
他們現在編的這些都是等下一次開窯裝點用的,編的十分細致講究,雖說竹筐單賣並不值錢,但顧昕慈頭腦靈活,用這個擺好瓷器成套賣,倒是比單獨一個個賣好多了。
在顧長生看來,他聰明伶俐漂亮可愛的女兒樣樣都好,就連做生意的手段,也比他這個父親強。
所以這些年來,他很少自怨自艾,只想著盡自己所能,同女兒一起撐起這個家,讓妻子身體好起來,讓兒子好好長大。
他是顧家人,顧家人從來不會為過去的事情懊悔蹉跎虛度光陰,當下要做的,就是把需要做的事情穩穩做好,那便夠了。
這會兒天色已經大亮,顧長生長舒一口氣,臉色也隨之好了起來。
不多時顧昕慈和章安晴也醒了過來,一時間安靜的村莊又變得喧囂熱鬧,新的一天再次到來。
這一日的早飯仍舊很簡單,有些稀薄的糙米粥配著兩合面的麥餅,就著顧昕慈腌好的蘿卜干,一家人吃得都很起勁。
顧長生也在吃飯前逮著機會,勸慰了一番有些鑽進死胡同的小兒子︰「爹知道你的意思,也認為這法子不錯,可如果我們真想給你姐姐結個好親事,那除了李家這件事不能讓旁人知道,再一個,爹出門也不方便,不如這事情交給你辦吧。」
顧弘毅有些被父親驚住,好半響沒說出話來,顧長生輕輕拍了拍兒子稚女敕的肩膀,柔聲說︰「反正你姐姐如今已經算是村里的大姑娘了,爹不急著找個人隨便招來家里,你不如每日多出去跟其他孩子玩玩,等你模清了村里的事情,再來告訴爹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我們再說別的不遲。」
作為父親,涉及到兒女的事情顧長生總是想得深遠。
雖說張氏說的這個主意他听了都覺很好,可到底是女兒一輩子的事情,找的這個人旁的不說,第一件就是要對女兒好,這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這事情顧長生是真的不著急,景梁縣不說是徽州最大的縣,但也是極為富足繁榮的,就算青葉村沒有好人選,那慢慢來,總能找到最適合女兒的人。
好姻緣不怕晚,這話不假。
章安晴嫁給他的時候也十八了,說起來跟顧昕慈現在一般大,他們兩個如今也還不是和和美美?
顧長生的意思很清楚,顧弘毅也漸漸安下心來,打定主意以後好好辦這件事,小臉上又回復了往日笑容。
正當一家人開開心心吃著朝食,一把有些尖細的嗓子在屋外想起︰「哎呦,姐姐姐夫,這大清早的怎麼都坐在屋里。」
听到這個聲音,顧昕慈一家人的臉色登時陰沉了下來。
章安晴反應最大,她索性放下碗筷,重新靠坐回床上不再言語。
顧弘毅想說些什麼,卻被顧昕慈按住了肩膀︰「爹娘,你們先吃著,我出去看看。」
說完也不等其他人反映,顧昕慈直接打了門簾出去。
只見一個高瘦的婦人站在她家院中,正提溜著一雙杏眼上下打量。
有什麼可打量的,一年到頭來幾十次,瞧她那樣子。
顧昕慈心中有些不快,卻還是撐起笑臉︰「舅母,您怎麼來了,快請屋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