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烏漸漸掛上天際之時,鄉間小道上的雪也隨之化去,三兩只鳥兒穿梭在樹間,仿佛唱著歡快的小曲。(鳳舞文學網)
顧昕慈仰頭看了看天色,搓了搓冰冷的手。
就算穿了兩件夾棉短襖,她還是覺得冷,一雙手只得縮在窄袖里,除了萬不得已是不會隨意伸出來的。
這一日路上往來行人多了起來,顧昕慈十分不喜村人對她指指點點,一路上都仔細低著頭,只讓阿黃默默走著熟悉的路。
她今日要去的是景梁紅柳巷。
景梁在整個湖廣一省也都算得上富饒州縣,官宦人家和商賈富戶也自然不少,這些人家多住的紅柳巷,也算是景梁的一景。
從巷口看去,整個紅柳巷白牆青瓦高門大宅,端能窺見景梁之繁華。
故而今日顧昕慈帶的瓷器也都十分精巧。
無論是胎體極薄的青白瓷還是花紋精致的青花,都是顧記瓷坊的最杰出之作,也是每次開窯後難得剩下來的精品。
自成化以來,景梁官窯所用蘇勃泥青漸盡,景梁瓷坊開始繁用陂塘青,這種料色比蘇勃泥青細致淡雅,藍色柔和透徹,其色可深入釉骨,所出之精瓷皆為上品。
顧記瓷坊一直偏愛此青花料,蓋因其深處精細而淺處如水墨之風,燒成盤碗大多漂亮細膩。
這次顧昕慈帶出來的除了那兩套白瓷,還有兩個難得燒成的青花牡丹大盤,其口沿約一尺有余,是大件器的極品了。
當時她和父親商量一共做了五個,可惜其余三個開窯時都已炸裂,但到底剩了兩個完好的。
除去這兩樣顧記難得的精品,還有兩套松竹梅盤碗食盒,其中小碗小碟各四個,大碗大盤各兩個,每套還余一件吉祥如意食盒。
這食盒比其他幾件青花都精巧許多,盒蓋上畫有吉祥蓮花環紋,盒碗則用了十分繁復的山水松竹梅紋樣,光畫這一個盒碗,顧昕慈就費了一天功夫,也算是顧記的代表之作。
因著這次盤碗實在精細,所以早晨十分顧長生幫她一起仔細做了包裹,不僅每個都整齊碼放在竹筐之中,周圍還鋪了許多干草,生怕踫壞一點。
不多時的功夫,顧昕慈就進了景梁縣里。
同上次來時比,景梁街上人聲多了起來,南來北往的行走,本地的百姓商賈都開始為新一年拼搏打算。
顧昕慈輕車熟路,一路往紅柳巷而去。
這個時候不早不晚,宅門里的管事婆子們剛安置好早事,正有功夫來與她擺弄生意。
紅柳巷雖曰為巷,但實際上住戶並不太多,比之後面的碧桃巷簡直不值一提,一共也就十余戶人家。
但這十余戶人家卻都亭台樓閣佔地極廣,每一家都櫛比鱗次、美輪美奐,顧昕慈雖說進去過其中一兩戶,卻只能窺見其院宅一角,幾不足十之一二。
景梁瓷坊繁多,只有極少能在縣中開辦店面,大多都是走街串巷售賣,其中手藝精良者不在少數,顧記便是其中之一。
雖說沒有鋪面,但所出瓷器也非凡品,紅柳巷的人家業多會在窯坊上門兜售的時候采買些貨品,倒也兩頭皆方便。
顧昕慈十幾歲就在紅柳巷兜售,因著有祖父和父親的美玉在前,顧昕慈接手之後倒也順利,比之北泉街和碼頭食攤好了許多。
這些門戶的管事婆子是見過大世面的,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場面沒經過,對算是對著顧昕慈這般的匠人作坊,態度雖算不上熱絡,但也不會眼高于頂過分孤高。
顧昕慈進了巷口之後路過兩間宅子,最後才在第三間門口停住,這間宅門比之其他多少顯得質樸一些,墨色門扉之上的牌匾只得兩個古樸大字——柳宅。
可別看這戶人家外面不顯,但這卻是景梁首富之家。
北碼頭上的貨船,有三成都是柳家船隊所有,景梁許多精巧器物都是隨著柳家的貨船遠銷各地,而各地的新奇玩意也跟著來到景梁。
柳家門口這會兒正有兩個門房守門,見了顧昕慈,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倒是十分客氣︰「哎呀,是小顧當家,新年好啊,您是來見三關事的吧。」
因著是來紅柳巷,顧昕慈也沒像上次那般把自己拾掇的有些髒亂,這次她穿著整整齊齊的藏藍短襖,頭上也用了深色方巾束發,趁著清秀的眉眼,倒是有幾分年輕當家的氣派。
自打顧昕慈接手家里生意,每每來柳家總能踫到這位姓張的門房,他年也大了,論說起來,三四年前他就已經是門房管事了。
可這位張管事似乎是個閑不住的人,顧昕慈是經常見到他親自在門口值班,且他態度十分熱絡客氣,待人接物都很舒服,這紅柳巷也沒幾個這樣的門房。
顧昕慈對此十分好奇,他這般態度,怎麼也能調到內門做個閑管事享福,可為何還是在門房當值。
後來她旁敲側擊問專管采買的三管事,才知道這張門房雖說自己還是門房,但他十分會做人,兩個兒子一個在鴻福樓做二掌櫃,一個在柳家跟著少爺做書童,唯一的女兒嫁得好,正是大管家的長子,一家人倒也過得紅紅火火,柳家無人不羨慕他。
從那時起顧昕慈便明白一個道理,再低微的工作,只要好好干活,做到以誠待人,是總能有好處的。
說她短目也好勢力也罷,她現在所求不過是多賺些銀錢好醫治父母傷病,別的再無其他。
因此這些年來,顧昕慈對著張門房也是極為客氣的。
听了他對自己問好,連忙道︰「張管事真是客氣,這大冷天您還這般兢兢業業,顧某實在佩服。」
張管事笑笑,招呼旁邊的年輕門房去請三管事,轉頭道︰「我這老頭子閑不住咯,我看小顧當家今日滿面紅光,定能財源廣進。」
顧昕慈笑道︰「那還得托張管事您的福,要是真能財源廣進,小可要先謝過張管事的吉言。」
伸手不打笑臉人就是這個道理,就算張管事多會左右逢源,他現在也到底是個管事,顧昕慈這個人每每來了嘴巴都很甜,對他態度極為恭敬,他也樂得正經辦事。
有些他看不上眼的或不屑巴結的,想在柳家請個管事,那可是比登天還難。
柳家的人待人接物是都不差的,這個家族在景梁風雨飄搖百年,已經是根深蒂固的望族,這種大家族出來的人,無論是老爺太太還是少爺小姐,也無論是管事婆子還是丫頭長工,每一個都極為莊重嚴肅,那些眼高手低沒眼皮子的事情,是慣不會在外人面前做的。
顧昕慈來的時間掐得很巧,三管事剛清點完早起采買的肉菜飯食,正好有空來見她。
所以顧昕慈在門外沒等一盞茶的功夫,就見一個穿著墨藍素絹直身的中年男子從側門走了出來,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顧昕慈,卻沒有往她這邊走,只站在原地沖顧昕慈笑。
顧昕慈忙趕著阿黃來到門前,走到那三管事身前沖他見了個禮︰「三管事,過年好啊。」
三管事抖了抖袖上根本瞅不見的灰,含蓄地笑著說道︰「小顧當家,許久不見了。」
他聲音很輕很穩,說話的時候咬字極為清晰,尤其那一雙手,從顧昕慈這角度看上去,比她的手還細膩些。
這個柳家的三管事雖說不如大管家氣派,不如二管事管著一大家子的僕役丫頭,但只采買一事,卻也相當有能耐。
這樣龐大的一個家族,老爺太太少爺小姐一大堆,每日吃穿用度繁復細致,上到主子屋里家具器物,下到僕役丫鬟的炕床鞋襪,說起來都是他一個人管的。
這樣一個人,顧昕慈心中對其十分佩服,所以態度上也一直甚是恭敬。
三管事引著顧昕慈從側門進了宅院,卻只領她往側門的門房而去。
說起來,雖然這些老板管事們叫她一聲小顧當家,可那不過是面子上的稱呼,實際上,她也不過是個小手藝人,且不說在縣里沒得鋪子,先說她家那窯坊只能做些盤碗瓷器,也忒上不得大台面。
論說大件器物顧記能不能做?其實是能的,早幾年她祖父也是偶爾為之,無論是花瓶香爐還是魚缸大罐,這手藝實際上都已傳給他父親。
可如今她家里一是沒那麼些銀錢請工匠來拉坯畫瓷上釉,就是精細大件易碎程度也很難把握,每一件瓷器都是在碎了許多件的基礎上堆砌出來的,以家中目前的情況是很難做的。
雖說現在不行,可顧昕慈卻對她家的窯坊很有信心,總覺得只要自己一直努力,日子總會越過越好,她能賣出更多的瓷器,也能給父母親治好傷病,甚至還能重新讓弟弟讀書,這一切,都是可以有的。
所以再苦再累的時候,只要想到這個,也都能繼續堅持下去。
就像現在這樣,雖然他們進了門房偏屋,也不過是因為三管事這樣的身份站在門外邊買東西不合規矩,進了屋子,他坐著,顧昕慈是站在一邊的。
屋里小爐上正溫著熱水,顧昕慈十分有眼色,主動給三管事斟了一杯熱茶。
三管事端起來吹了吹,抬起眼皮問她︰「今個小顧當家都帶了什麼好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