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的風盤旋于高闊幽深的大殿,在凌亂飛舞的簾幔中,戰甲未卸一身寒氣的夏侯淵揮開眼前一幅飛卷而起的簾角,跨入內殿。
這座景陽殿,對于他來來說太過熟悉,熟悉到閉著眼楮都能精準地找到任何一個角落,他的父皇以前就住在這里,在他會走路開始,他就每日都要來一回,向他的父皇請安。
十多年過去,里面的景物並未有太多變化,不同的,不過是住在里面的人。
大步而入,他犀利的眸光一掃,隨之在明黃色的龍床上一凝。
床還是那張床,上面的人卻已不是當初那個人,他變了,與他一樣,都不再是當初那個小小的少年,個子長高了,容貌也越發地輪廓鮮明,繼承了夏侯家優秀的血統。
可是,他太瘦,長期沉迷于酒色使他的身體反而不如當初壯實,顴骨微突,過于白皙的臉此時泛著一層青黑,這就是當今大鄴的皇帝,他的大皇兄之子——夏侯昱。
視線落在跪于床尾處的那名老人身上,他垂著頭,花白的頭發梳得端正整齊,無法看清他的長相,然而僅僅是一個側臉,就能一眼就認出他是誰。
夏侯淵緩步走了過去,卻多了絲沉重。
老人的口中還在不斷地往下流著黑血,地上的酒壺無聲地訴說著之前發生了什麼,夏侯淵久久站在他面前,無悲無喜,晦暗的光線里看不出什麼神情。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不同于男子的有力,卻有著不輸于男子的沉穩。
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下,沒有再走過來,他沒有轉身,只是徐徐開口,語聲低沉︰「我記得,他今年該有五十九了,在我出生之前,他就伺候我父皇,後來有了我,父皇就讓他伺候了我……他入宮多年,卻是難得保持著善良忠心稟性的人,在我被廢黜太子位之後,宮里這麼多人,唯有他給過我溫暖……」
「原本我想,等我入了宮,就讓他在宮里安心養老,頤養天年,卻想不到……」他看著李一全,語聲里有了絲暗淡,「他到底是太過忠貞,夏侯昱有他陪著,也算不會寂寞了。」
宮殿里很靜,楚清歡沉默了許久,才淡淡道︰「好好葬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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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儀宮。
「雲珠,你看看我,這樣的妝濃不濃,是不是太艷了。」葉蘭雅撫著自己的臉,對著嵌寶鐫金寶菱鏡左右端詳,指尖微微地顫抖。
「娘娘,一點都不濃。」身邊的宮女拿起妝台上的胭脂,想要再給她點上,「您的胭脂擦得太淡,都看不出來。」
「別別,」葉蘭雅按住她的手,「這樣就夠了,濃了他肯定不喜歡。」
雲珠抿唇一笑,依言將胭脂放下︰「娘娘,瞧您,這一口一個他,他是誰呀?」
「你個死丫頭,竟敢取笑起我來了,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葉蘭雅作勢起身就要去擰她的嘴,被她輕巧地躲過。
「娘娘,奴婢錯了,您饒了奴婢吧。」雲珠站得遠遠的,笑得開心,「娘娘心里那個人呀,奴婢可不敢亂猜,不過奴婢知道,娘娘這回是真高興。」
「就你話多。」葉蘭雅隨手拿起一把木梳扔了過來,雲珠笑著接了,就轉身去忙別的。
葉蘭雅一個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撫著心口慢慢坐下,那里面的心跳得很快,快得好似不小心就要蹦出來,不知不覺她就笑了。
歡欣,從未有過的歡欣。
沉靜了八年的心,在得知他沖破宮門的那一刻如重生般活了過來,那一刻她歡欣得不知所措,就象個未經人事的小丫頭,要寢宮里團團亂轉,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是那麼高傲的一個人,所有的喜怒都深藏在心里,從不對外人真實流露,流露出來的,往往都不是她。
可是此刻,她是真的忍不住,如果不是整座皇宮都已被他的人控制,每座宮殿外都被他的人嚴加看守,誰也不得進出,她此時恐怕已飛奔出去尋找他。
對于這場期待多年的重逢,她等待了太久。
她恣意而為那麼多年,從來不曾抖過手,顫過心,如今卻坐立難安,只要想著他,心里就砰砰砰地跳得厲害。
她想,在見面的那一刻,他會如何對她?會對她說什麼?會不會對她笑?還是如以前那般,繃著個臉,拒人以千里之外?
拿起鏡子,她細細地撫模著自己的臉,這張臉不若以往的妝濃明艷,此時在淡淡的妝點之下,將她的容貌展現得更加完美,明眸瓊鼻,杏唇如朱,肌膚細膩得吹彈可破,因心里的激動,此時的眼楮散發著平時所沒有的光彩,顯得更為動人。
她向來清楚自己的美麗,可是,他知道麼?
那時候兩人都小,她因他而情竇初開,而他那時候,好象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學業上,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歡喜。
如此一想,心中又不免忐忑,她對他的心意向來再清楚不過,可他呢,這些年來可有改變?
應該會的,她為他做了那麼多,這天底下還有哪個女人可以如她這般,為一個男人付出那麼多?
可心里到底還是有些不安,起身走到殿外,卻立即被人客氣而冷漠地攔了回來。
從沒有人敢對她如此不敬,她卻奇跡般地沒有生氣——氣什麼呢,那些都是他的人,他們都是奉了他的命令,她有什麼好氣的。
「娘娘,天這麼冷,您怎麼不加件衣服就出來了。」雲珠拿著件雪白的貂裘披在她身上,扶著她往里走的時候不經意踫到了她的手,手指間濕冷滑膩,竟都是汗。
「娘娘。」她有些好笑,「您手心都出汗了。」
「是麼。」葉蘭雅這才感覺到自己滿手心都是汗,連背上也微微的濕了。
這是緊張?從小到大活了這麼多年,她什麼事不敢做,現在竟然覺得緊張?
「娘娘,娘娘……」宮殿外,一名神色慌張的小宮女跑了過來,這是她趁著先前混亂派出去打探消息的。
葉蘭雅驀地轉身,眼里閃現出欣喜,小宮女卻被攔在了外頭。
「這是本宮的丫頭,煩勞讓她進來。」她用從未有過的和藹之色對外面的士兵好言相說。
小宮女被放了進來,還未等她說話,葉蘭雅就立即將她拉至一邊,聲音里有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急切︰「是不是淮南王過來了?」
「不,不是……」氣喘未定的小宮女結結巴巴地回答,事實上,她有些被皇後的態度嚇到。
「不是?」葉蘭雅有些失望,連忙又問,「那你打探到了什麼?淮南王現在在哪里?他現在在做什麼?他,他……」
她不自覺地攥緊了小宮女的手,如此用力,骨節發白,涂了丹蔻的指甲深深嵌進小宮女的手心,小宮女疼得眼淚汪汪,硬是忍著,半點都不敢掙扎。
「娘娘,您先別急。」雲珠連忙輕拍她的手。
葉蘭雅回神,稍稍松開了些,卻仍抓著小宮女不放︰「快說,你到底都探到些什麼?」
「回稟娘娘,淮南王去了景陽殿。」小宮女急忙答,「還有……」
「景陽殿,他去景陽殿做什麼?」葉蘭雅倏地再度抓緊她,心里不知為何,突然隱隱有了種不安。
「奴婢不知。」小宮女現出淒惶之色,低低地哭了出來,「只是淮南王從景陽殿出來的時候,奴婢听到他說,皇上,皇上賓天了……」
「什麼!」葉蘭雅渾身一震,死死地盯著小宮女,象是沒有听清楚一般,「你說什麼?」
「奴婢說,皇上……賓天了!」小宮女再也忍不住,哇地大聲痛哭。
雲珠震驚地張大了眼,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葉蘭雅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就要往後倒,雲珠急忙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聲音里已帶了哭腔︰「娘娘,娘娘……你別急,別急……」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葉蘭雅才悠悠地睜開眼楮,唇邊綻開了一絲笑容︰「他死了……他終于死了……」
她語調極輕,輕得好似要飄起來,雖然含著笑,那笑卻極為淒艷,她緩緩轉動著目光,望向景陽殿的方向,笑容越發的美,然而眼角處,卻有眼淚流了下來。
「我天天都盼著他死,現在,他真的死了。」她邊笑邊流淚,淚水順著臉頰滑到尖細的下巴,再凝成一滴,重重地滴在她手背上。
她又是輕輕一震,怔怔地舉起手,看著白膩的肌膚上如珍珠一般晶瑩的淚珠,看了很久,又笑了起來︰「你們看,我都高興得流眼淚了。」
「娘娘。」雲珠心疼地環住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葉蘭雅只是笑,笑著笑著她就不笑了,怔怔地坐著,也不再流淚,神情漸趨木然。
「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她象是自語般,無悲無喜,「這些年,他也荒唐夠了,只知道圍著一個女人轉,活在自己的夢里,把自己都給丟了……以後好了,再也不用費盡心思地討人歡心,再也不用明知道是錯的,還要順著別人的意思去做……他不知道麼,女人都喜歡聰明強悍的男人,他這樣又蠢又笨的男人,誰會喜歡……誰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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