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安靜祥和,輕輕的交談聲與餐具不經意的踫撞之聲,伴著那盞並不明亮的燈盞,反而令整個空間更顯寧靜。
「于是,你就認了那小子做弟弟?」夏侯淵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挑眉道,「那他豈不成了我的小舅子?」
楚清歡自動忽略後半句話︰「我看他心性還不錯,是個可塑之才,以後放在軍營里打磨打磨未必不能成大器……他這次也算是立了功,你打算怎麼獎賞他?」
「我可以給他兩個選擇,要麼跟我回兆京,要麼就留在邊軍營里歷練,看他想走哪條路。」夏侯淵頓了一下,又似乎是隨意地說道,「這小子昨晚在帳外守了一夜,剛剛我出去時,又見他在外頭站著,說是想看看你,我讓他滾了。」
她看他一眼,說得這麼輕描淡寫,犯得著用這個「滾」字?
「陳武呢,你打算怎麼安排他?」
「我想讓他負責在定邊一帶招募新兵,我要重新組建邊軍營。」夏侯淵修長的手指輕點著腿膝,沉然道,「邊軍營被司馬如大破,死了幾萬,又降了幾萬,那些被俘虜的雖然都放了回來,但統統不要,不到最後一刻戰死的士兵,不配做我大鄴的士兵。新的大鄴,需要新的生力軍。」
他沉吟了一下,道︰「我此次帶來二十萬大軍,全都是以前前鋒營與驍騎營的兵將,我打算從這兩個營中各抽三萬人留下,並讓楊書懷從兆京調集五萬步兵過來,另外再讓陳武招募新兵進行訓練,如此一來,這條邊境線應該能固守得長久些。陳武此人我已經考量過,他本性不錯,又踏實肯干,邊軍營需要這樣的人,再加上此次傳遞軍報有功,副將不是問題,但若要做將軍還需要有出色的戰線,否則無法服眾,他也未必能有這個能力。」
楚清歡點點頭,這應該是最為妥當最為合理的安排,就原來邊軍營那些人,除了少許類似于被孫文略所斬的那名李將軍那樣的人之外,大多數她看著都無法入眼,留下來只會污濁了環境,拖邊軍營的後腿。
想到此,她問出一個放在心頭許久的疑問︰「那孫文略是什麼人?怎麼讓這種昏庸無能的人來掌管如此重要的邊軍營?」
「孫文略……」夏侯淵勾起一抹冷嘲,「要說能力,他做這邊軍營的主將也不算抬舉,就我在淮南舉旗起事之前,他算得上是一方良將。只是他以前曾受過夏侯昱的恩,見夏侯昱大勢已去,保住皇位無望,這才開始故意怠軍,將邊軍營搞得烏煙瘴氣,本的就是引狼入室的打算……我也是最近才想到這一點,是我疏忽了。」
「他故意讓東庭破了邊軍營,得了定邊,放司馬如入大鄴境內,就是不想讓你安安穩穩地做大鄴的皇帝?」她沉默了片刻,終無法認同地搖頭,「就算他要報夏侯昱的恩,也不該拿大鄴的國土與百姓來報復于你。」
「不說這些了。」他將矮幾一推,轉身靠回床頭,長腿愜意舒展,低頭看著她,「女乃娘與季婉瑤都上了兆京,對你甚是想念,等這邊的事一了,你就跟我回去吧。」
回兆京?
楚清歡拉好了被子,閉起眼楮準備睡覺︰「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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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嚴加「看管」了兩日之後,趁著夏侯淵去定邊巡務之際,楚清歡終于得以出去透透氣。
至于他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在床上好好躺著不許下地,更不許出帳之類的話,她自動選擇了無視。
「姑娘。」剛打開厚重的牛皮簾子,還沒感受到外面的空氣是冷是熱,還沒看清是下雨下雪還是晴天,兩道兩影就齊刷刷地堵在了她面前,將她所有視線遮了個嚴實。
楚清歡往後退了一步,看著眼前沖她咧嘴的石堅與清河,眯了眯眼楮。
兩人眼角跳了跳。
「姑娘,」石堅硬著頭皮道,「外頭天冷,您還是去里面歇著。」
「里面太熱,我就是想到外面涼快涼快。」楚清歡沒什麼表情地說道。
「我這就把里面的火盆拿走。」清河很勤快地就要進去。
她不動,沒有讓開的意思,冷眼看著他。
清河笑容一僵,嘿嘿干笑一聲,退了回去。
「姑娘,跟您實話實說了吧。」石堅實在沒轍,只得搬出最大的靠山來,「主子吩咐了,讓我們倆好好照看著姑娘,若是姑娘出了這帳子,主子回來就會扒我們的皮。」
「扒皮?」她眉梢輕挑。
「對對,扒皮。」兩人連忙回答,心中暗喜,心想,姑娘面冷心熱,肯定不舍得他們被罰。
「那就扒吧。」楚清歡淡淡地說了一句,分開他倆就往外走,「讓讓。」
兩人臉色一垮,追著就要再說些什麼,被她一記冷眼定住,半晌,只得苦著臉遠遠地跟在後頭——主子還說了,在他回來之前,不得讓姑娘出帳,更不得見不該見的人。
可姑娘的脾氣主子還不清楚麼?真真是個苦得不能再苦的苦差事。
「姑娘!」齊刷刷地,列崗的,拭槍的,磨刀的,操練的……在見到楚清歡之後,無不 地一下站得筆直,恭恭敬敬,然後,這聲姑娘就一路延綿下去,所經之處喊聲震天。
楚清歡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該干嘛干嘛,這些與她有著深厚感情的前鋒營與驍騎營的士兵這才呵呵樂著自個兒干自個兒的事,即便如此,一路上還是呼聲不斷。
天色陰沉,吹在身上的風也格外的冷,似乎又要下雪,楚清歡徑直往後營走,眸光里卻映入了兩張熟悉的臉,她腳步一頓,折了方向向他們走了過去。
「楚……姑娘。」與她僅有過一面之緣,卻受她所托去了兆京,見到了當今的新帝,並隨新帝一同出征的陳武,本遠遠地避在一邊,見她筆直向他走來,不禁多了絲局促。
面見天子,隨天子一同親征,這是軍營里的人夢寐以求的奢望,他以前甚至想都不敢想,可因為眼前這女子,他達成了讓無數人艷羨的心願。
但是,他更想不到,這個機緣巧合下投宿到他家,並身入東庭軍營最終促成了他們落敗的人,竟是個女子。
此時她雖仍然一身黑衣,但垂于身後的長發與有別于之前的縴長身姿,讓他這一聲楚兄弟哽在了喉間,連眼楮也不敢直視。
楚清歡露出一絲淡淡笑意︰「陳兄弟。」
一聲陳兄弟,讓陳武輕輕一震,他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對面女子坦然的眸光,那絲不自在隨之散去,心中頓時釋然,坦蕩一笑。
什麼都不必多說,只一聲舊時的稱呼,便可讓人心立即貼近。
楚清歡暗自贊許,眸光一轉,看向旁邊那一人。
少年眼睫一垂,躲開了她的注視,嘴唇動了動,沒出聲。
「該怎樣就怎樣,你是男子漢,別象個姑娘家。」楚清歡將一個青瓷細瓶遞了過去,「這是清涼膏,治燙傷最好,你拿去多抹抹。」
「不用了,我已經好了。」何以念雙手背在了身後,沒有抬頭。
「好沒好,我能不知道?」楚清歡一把抓過他的手,把瓶子放在他手里,「你還小,不能留疤,尤其是臉上。」
「我不小了!」何以念倏地抬起頭來,神情倔強,剛剛還潔白如玉的臉漲得通紅,不知在爭些什麼。
看著溫良怯懦的小兔子瞬間化身炸毛發威的小豹子,楚清歡一怔,一怔之後拍了拍他的肩,默然轉身。
何以念緊握著掌心里的瓷瓶,緊盯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默立半晌,突然發足狂追。
听到後面的動靜,楚清歡回過頭來,卻見少年大步向她奔來,衣衫被風鼓起,幾許發絲在鬢邊飛揚。
他一直跑到她面前,氣喘急促,身子微彎,然而眼楮卻始終看著她,等到氣息稍緩,他慢慢直起身來,低低地叫了一聲︰「姐姐。」
「以後,你就是我的姐姐,但在我心里,你也是我永遠的大哥。」他象是憋著一股什麼勁兒,認真而又鄭重,但那眼神卻又讓人無端地覺得沉重。
他的聲音已趨于成年男子的低沉,不知為何又帶著絲沙啞,說這句話時,他表現得很平靜,語調也很緩,可一字一句都仿佛壓了座山,很沉。
說完,他又靜靜地看了她片刻,才轉身朝著來路緩緩離去。
楚清歡一直看著他走遠,直到他彎腰走入一頂營帳,看著他雙手成拳,幾乎要將那瓷瓶子捏碎。
如此急促地追上來,只為說這一句話。
有稀稀疏疏的雪花落了下來,她接了一朵在掌心里,看著它漸漸融化,最終化作一滴晶瑩的水珠。
轉身,朝著前面一頂大帳走過去。
「姑娘!」守在帳外的士兵們一看到她便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她點點頭,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帳內十分暖和,與夏侯淵所在的大帳相差無幾,里面干淨敞亮,有淡淡燻香繚繞,一張軟榻置于左側,榻上一人雪白輕裘,眉目淡然,正倚枕看書,听到外面的聲響,他輕輕抬對,與掀簾而入的她視線相對,微微一笑,笑容輕柔若清風,一如既往的清雅。
守于榻邊的任海眼神頗為復雜,帳外那一聲鏗鏘有力的姑娘他們听得分明,之前那綿延了一路的喊聲他們亦是清晰入耳,如此一個在大鄴軍中擁有這般威信的女子,混入他們東庭軍中造成了這麼大的危害,他到底是該佩服還是該憎恨?
「殿下住得可還好?」楚清歡朝任海略一頷首,便搬了張椅子坐到軟榻前。
「很好。」司馬如微笑點頭,「皇帝陛下對我很是照顧,一應用度皆是上等,就連這帳子也按照最高規格搭建,沒有半點不足可以挑剔。」
兩人一來一往語氣和睦,一如當初在東庭大營時的那般神態自然,仿佛多年老友一般,讓人完全看不出幾日前的劍拔弩張,以命相挾。
任海看著憋氣,眉頭一擰,涼涼地道︰「確實好,好到幾十個精兵強將輪番十二個時辰守在外頭,連放個屁都有人提著刀沖進來。」
此言一出,其他侍衛無不忿忿。
楚清歡眉眼不動,只當沒听見。
「任海。」司馬如語聲淡淡,帶有警告,「去那邊角落里面壁,你們也過去。」
「殿下!」任海還待再說什麼,便見司馬如眼梢輕輕瞥了過來,便是有萬般委屈萬般不平也不敢再說,憋著氣帶一眾人過去面壁。
等一干人都去了那個角落,楚清歡才道︰「我今日來,是來向殿下請罪的。」
「何罪之有?」司馬如笑看著她,故作不解。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殿下這般聰明的人,何需我明說?」
「但且說說。」他收起書冊枕了頭,「我心中尚有幾處不明,你說了我才能知道猜得是否準確。」
楚清歡沉默了片刻,遂道︰「最初在定邊城外踫到殿下,確實是巧合,只是從任海等人的反應,我當時便猜到了幾分。坦白地說,救你確實是為了能進入東庭大營,向你表明大鄴人的身份與說要離開也都是在賭……不過,就算不是殿下,當時那種情況我也會出手幫忙,只不過未必會以命相搏了。」
司馬如「嗯」了一聲︰「你賭對了,我留下了你。」
「沒錯。」楚清歡道,「之後,你讓我夜探邊軍營,我猜想你是在試探我,因此,為了能取信于你,我不得不殺邊軍營的人,並冒險救下王力奎。之後我問你對邊軍營的看法,你果然反問了我,我故意說這有可能是孫文略的疑兵之計,不能不防,實則也是為了讓你心生猶豫,好拖延時間等待夏……陛下的到來。」
「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卻不是絕對確定。」司馬如點點頭,「你從一開始到那時做得都很自然,讓人找不到半點可疑之處,我雖仍然懷疑你,但也有了或許可以信任你的想法。」
他輕點著額頭,道︰「之後便該是泯江了,你既是從來都沒有想過投誠于我,那麼,指出堰門的缺陷,也該是有目的的。」
「確實有目的。」她大方地承認,「既然要泄洪,水流怎能不通暢,否則又如何達到該有的效果。」
「你當時就想到了利用這個堰門讓東庭軍來承受泯江之水。」
「是。」
「用何方法?」
「**。」
「**……」他輕輕地重復著這個詞,「從何而來?」
「就地取材。」楚清歡看著他,「殿下讓我夜探邊軍營時,我在盤山了發現了兩樣東西——硫磺與硝石。」
司馬如眸光一動︰「原來如此。」
「我當晚取了一點回來,並讓楚念給我取了木炭作了嘗試,發現果然有用。」她唇邊抿出絲微笑,「這還得感謝殿下將楚念安排在灶房,否則這木炭的取用也不會這麼容易。」
「這倒是我的錯了。」司馬如頗為無奈地一笑,深思片刻,他笑意淡了淡,「說到此處,我倒有了個疑問,那次在泯江邊,我不慎落水,你舍命救我,這可是你的真心?」
楚清歡眼睫一垂,卻坦然道︰「是。」
他的眸光一深。
「我救殿下是出于真心,只因殿下之所以落水,那是因為我在木板上動了手腳,而救殿下是我計劃中的一部分。」
「楚青,你太過分!」早听得氣憤難耐的任海轉頭吼道。
楚清歡未理他,只淡淡道︰「我本意是想能讓殿下徹底消除對我的疑慮,放松對我的監視,我便可暗中上盤山再采些足夠毀壞堰門的硫磺硝石回來,但沒想到楚念會瞞著我上山,而采草藥的理由無懈可擊。更沒想到王力奎會念我救他一命的恩情,為救楚念付出了性命……對他,我心中有愧。」
司馬如一直靜靜聆听,低垂的眼眸掩去了一些不知名的情緒,在她話落之後,他一直保持著撐額的姿勢沒有動,象是想什麼出了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搖了搖頭,唇邊笑容淡若晨霧︰「是我本不該這麼問……不得不說,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能如此迅速做出反應與計謀,你是我生平僅見的第一人。」
楚清歡沒有說話,面對被自己算計的人,尤其還說出如此高的贊揚之詞,保持沉默才最合適。
謙虛推辭,顯得太假。
欣然接受,顯得自大。
「你可以容忍我奪下邊軍營,卻不能眼看著夏侯淵蒙受慘重損失,甚至遇險,更不能讓他遭受前後夾攻。」司馬如低聲分析,「卻也不想讓我東庭將士無辜喪生,因此你提前動了手,想要將我擒住,便可以我為挾化去兩國之戰,炸毀堰門只是你不得已而為之,我這樣認為,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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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不知道咋回事,凌晨兩點半傳上去的,設定發布的時候是七點五十五,結果到九點多才出來,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