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半個月的訓練之後,裴瑗終于可以放開他人的手,再一次真正**地行走。舒愨鵡
當她緩慢而堅定地走到裴玉面前時,她身邊的宮婢都欣喜得落淚,她亦眸含淚光,但燦爛的笑容猶如天上明媚的陽光。
她看著裴玉,笑著說︰「哥哥,我會走了。」
裴玉微笑著模模她的頭,將她輕輕攬在懷里,拍了拍她的背︰「會走就好。」
兄妹倆無聲相擁,知春幾人都自覺地退遠了些,倚著廊柱的楚清歡遠遠地看著,淡若輕風。
許久,裴瑗抬了頭,越過裴玉的肩頭望向楚清歡,與她的視線遙遙相接,眼神里包含了許多東西,又似有諸多話語要說,最終卻只報以一笑。
「哥哥,」她離開裴玉的懷抱,仰頭看著他,「這次瑗兒能夠重新站起來,你覺得是不是該感謝一個人?」
裴玉眼里閃過一抹微訝,見她眼眸清純如水,干淨得沒有一絲雜質,遂笑道︰「確實該好好謝謝人家。」
「哥哥想怎麼謝?」裴瑗歪著腦袋問。
裴玉見她分明心有所想,便也不答,故意反問︰「你說呢?」
「哥哥是一國之君,自然不能小氣,我覺得該準備一份大禮。」
「瑗兒覺得怎樣的禮才算得上大禮?」
裴瑗搖頭,眸子里卻閃動著一抹狡黠︰「這個,我也不知。」
裴玉揚了揚眉,明顯不信。
見他不語,裴瑗揉了揉腿,招呼知春等人過來︰「好累,練了半日,我得回清芷殿好好休息去。」
裴玉皺著眉頭,很是苦惱︰「瑗兒啊,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哥哥不是你肚子里的蟲子。」
裴瑗只是對著天空惆悵地嘆了口氣,「好冷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有個嫂嫂陪我說說話。」
裴玉一怔之下啞然失笑。
「哥哥你別笑,雖然我不喜歡你被別人霸去,但能有個管得住你,省得讓你天天兒往宮外跑的人,似乎也不是件壞事。」裴瑗有意無意地瞟了眼楚清歡,垂了眼瞼,「你放心,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後不會了……好的東西就要自己留著,人也一樣,你把她說得那麼好,可不能讓別人給搶走了。」
裴玉有些驚訝︰「瑗兒……」
「知春識夏,采心采月,我們回去吧。」她飛快地打斷他,沒有抬頭。
宮婢們推著她走出長廊,明亮的陽光灑在她微垂的頸項上,折射出雪白的光澤,鵝黃色的紗衣在微風中輕輕飄揚,象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片翻飛的裙裾,裴玉才轉過身來,廊下的楚清歡沉靜地望著遠處,他靜靜地凝視良久,忽地彎起眸子,笑嘻嘻地朝她走過去。
「在想什麼?」他袍擺一掀,在她身邊坐下。
「在想你前些日子所說的順勢而為。」楚清歡沒有回頭,淡淡道,「你說去大鄴是為了高越,想看清形勢順勢而為,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這個形勢你是否已看清。」
他本沒指望她能回答,就這麼隨口一問,聞言微微一怔,隨後笑起,語含調侃︰「若是未看清,青青又待如何?」
她回過頭來︰「若是未看清,我可以幫你一起看。」
雙方的眸光在半空中交匯,平靜無波又似乎波瀾起伏,瞬間產生無數個踫撞。
裴玉徐徐彎起唇角,往身後廊柱上一靠,搖頭笑嘆︰「青青啊青青……」
喟嘆之後,便沒有了下文,他頭靠廊柱,眸光轉向郁色青翠的園子,明亮的陽光自勾檐漏下來,投射在他圓潤明淨的下頜,更勝珠玉。
楚清歡亦望著那處園子,道︰「如果我猜,你心中所想的不是分裂,而是一統,對還是不對?」
他眸光一震,沒有回答。
「在定邊時我曾對司馬如說過,只有天下統一,中央集權高度集中,百姓才能過上安穩日子,國家才能富足平定。我問過他可曾想過這些,他當時沒有回答,但我相信他心中自有答案。」她頓了頓,「你既說到順勢而為這幾個字,我
想,我的猜測應該也錯不了。」
「還記得你在黃城救下那兩個孩子時,回答嚴子桓的話麼?」裴玉唇邊含笑,眸光悠悠深遠,「你說,真正的人世間,它應該是公平,公正,還要有公理,哪怕做不到絕對,但至少人的生命應該得到尊重……這句話,給我震動極深,至今記憶猶新。」
他說得緩慢而清晰,字字句句都仿佛深入腦海,再次從口中說出,竟似昨日之事︰「你還說,我們所看到的,總有一天會有所改變。天下不再受戰火凌虐,百姓不再受流離之苦,更不會有那般餓到極致易子而食的境況發生。你說,那就是你的信念,並問嚴子桓他的信念又是什麼。」
「青青,雖然你沒有問我,但我現在想回答你——其實,你的信念,也就是我的信念。」
那一個漆黑深沉的夜晚,那個白衣飄然的女子如一道光芒破開那層黑暗,從此深深烙入他的心底深處,成為他模索前行道路上的一盞明燈。
不是沒有準備,但听到他親口所說,楚清歡還是有著不小的意外。
那時候嚴子桓什麼都沒有說,司馬如對她的問題亦是回以沉默,只有裴玉,如此坦誠地告訴她一個她想要得到的結果。
「那你可在意,誰成為最終的那個人?」她直視著他,問,「如果不是你,你可願意看到這種結果?」
他微笑著回答︰「在意。」
楚清歡挑眉。
「我在意那個人是否能真正做到愛民如子,在意那個人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將這種統一維持下去,而不是短暫的一統之後便很快再次面臨分割,在意那個人……能不能對在乎他並為之不惜性命的人,承諾一生。」他的眸子里映著滿天的金光,而金光開盛放著一個女子的倒影,「至于是不是我,又有何可在意?」
他說得輕輕淡淡,笑容亦如這身邊的暖風,輕柔得讓人不會有半分的負擔,但楚清歡卻無端地覺得多了分沉重,還有些她不願去深究的東西。
要如此隨意地說出這些話,對于一個尋常人來說或許不覺得怎樣,但對于主掌一國政權,處于權力最頂峰的君王,又有幾人能說出?又有幾人能有這般胸襟和見地?
此時她才覺得,眼前這個總是嬉笑不經裝傻扮弱的男子,她從來都沒有真正看透過。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
看不穿別人的,從來都是他人,而不是他。
「怎麼了?」裴玉見她久久不語,眸子一彎,恢復了嬉笑模樣,「被我嚇著了?是不是覺得我說不出這麼有哲理的話?還是覺得我很有才,喜歡上我了?」
楚清歡唇角淺勾,「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所有問題。
他哈哈一笑,對她的懶于回答並不抱怨,與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風景,享受著現下的寧靜。
片刻之後,在這片祥和的氣氛中,他很隨意地說︰「青青,我想與東庭和親。」
他確實說得很隨意,象是即興作出的一個決定,甚至于歪斜的姿勢接近于懶散,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決定足夠讓很多人震驚。
「和親?」楚清歡的聲音微微上揚。
高越皇室可以與東庭和親的,除了裴瑗就是裴玉本人,裴瑗還未及笄,那就只能是裴玉,可事先從來未曾听他說起。
「對,和親。」裴玉湊過來,頗有些眉飛色舞,「我與凌雪公主,怎樣?是不是很般配?」
楚清歡肅了神色,審視著他的眸光幾近于凌厲。
「為什麼?」
「向來聰明的青青也問了個傻問題。」他搖頭,「和親還能有為什麼,當然是因為喜歡人家,才想娶回來做皇後。」
「不對。」往更深處細想,只得出一個結論的楚清歡果決地否定,「你想與東庭聯姻,將大權在握的凌雪公主納在身邊,就是想削弱東庭皇室,從而削弱整個東庭。」
「哪哪哪……」裴玉不贊同地往後退了退,「明明一件很有情調的事,非得讓你說得讓人提不起半點興趣。」
楚清歡不容置疑地反對︰「不管你怎麼說,我不同意。」
裴玉抽了抽眼角︰「青
青,這是你成親還是我成親?」
「你成親。」
「那不就是了。」
「但不能跟司馬凌雪。」
「我非她不娶。」
楚清歡突然住了口,上身前傾,定定地望著他的瞳仁,逼得他背抵著廊柱退無可退,才問︰「我軟弱麼?」
他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下意識地回答︰「不軟弱。」
「我可欺?」她繼續問。
「不可欺。」
「我率不了軍打不了仗?」
「當然不是。」他順便拍馬屁,撿好听的說,「你是天底下難得的帥才。」
她點了點頭,讓開了些,減少對他的壓迫︰「如此,打消了你這個愚蠢的念頭。」
他不情願地問︰「為什麼?」
她淡然移開視線︰「既然你認為我不軟弱不可欺更是天下難得的帥才,你以為我需要象個懦夫般要你犧牲色相去勾引他國公主麼?高越的事你可以作主,但東庭,非我一人之事,更非你之事。」
「……」裴玉很無辜也很無語,默默地垂首半晌,道,「我還缺個皇後。」
「這好辦。」她當即道,「明日我就向你那些忠心的老大人們提議,讓他們安排朝中五品以上官員的千金進宮,你要多少個皇後都隨你。」
「呃?」他擰著眉頭,為難地敲著額頭,一個國家可以有很多個皇後麼?
楚清歡已緩了語氣,正色道︰「裴玉,你若真要與他國公主和親,我倒認為,莒衛的文筠公主更適合你。兩國相鄰,隔條線就到了,以後竄起門來也方便。」
「文筠公主……」裴玉很認真地考慮她的建議,「好倒是好,可是感情的事確實勉強不來……我想娶凌雪公主已經想了很多年,一直想。」
楚清歡沒有表情地看了他很久,之後,一言不發地,起身就走。
「青青。」裴玉卻在身後叫住了她。
她駐足,回頭。
身後陽光瀉入一地,身長玉立的男子在這片明媚之中微微而笑,風姿卓絕。
他說︰「我想請你做我的和親使臣,替我向凌雪公主求親。」
楚清歡什麼都沒有說,而裴玉,只說了一句。
他說,青青,我希望能得到你的成全。
三日後,楚清歡答應了裴玉,作為高越的使臣出使東庭,向東庭遞送裴玉親筆所書的和親文書。
裴瑗得到消息的時候,楚清歡已率著和親使團出了宮門,她一直追到城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使團越去越遠,最後只剩下一縷煙塵,再也無從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