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何以念下意識地抬頭,目光里有了一絲急切,似是想要否認辯解,最終卻只是嘴唇動了幾動,垂眸往她靠近了些。舒愨鵡
「身上的傷可好了?」見他走過來,楚清歡語氣一緩,問道。
「早已大好了。」他低聲回答,半邊白皙的臉與耳廓被身後的火光映得更為玉色透明,「我受的只是小傷,沒幾日便全好了,只是陛下為護我反而中了流矢,幾乎傷到筋脈……」
他的目光朝河面看了一眼,又飛快收回,「陛下愈後不久,姐姐怎麼不攔著陛下下水?」
「無礙,他的傷已經好了。」楚清歡看著他,淡淡道,「倒是你,以前挺爽朗的一個孩子,這次我回來怎麼拘謹了許多?是不想看到我還是怎的?」
「當然不是。」何以念驀地抬頭,否認。
一雙眸子黑亮如星子,少年的青澀已漸漸褪去,清亮的嗓間多了分成年男子的沉穩,此時卻隱隱地急迫與斷然之色。
「嗯。」她點點頭,抬手拂去他肩上的一片落葉,「不是就好。」
她的手拂過他的肩頭,他微微一震,雙手驀然攥緊,眸光卻凝定在她臉上,半隱半現,明亮灼人。
游到對岸又返了回來的夏侯淵抬頭看過來時,正好看到楚清歡「溫柔」地為何以念撢去葉片,而後者則眼也不眨地望著她的臉。
那情景萬般和諧,他卻突生不快,往肩頭撩了把水,沖著岸上道︰「何以念,下來。」
語氣陰晴難辨,何以念一驚,下意識退開一步,轉身看向他,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陛下,可是要屬下擦背?」他不太確定地問。
「下來洗澡。」夏侯淵沉著聲,看出不看旁邊的楚清歡,只是瞥著他。
何以念一怔,道︰「屬下需行護衛之職,不敢撤離職責,也不敢與陛下一道……」
「朕叫你洗,你就洗。」夏侯淵冷了臉,「你敢不從?」
拿皇帝的名頭來壓人,誰敢不從!
何以念的臉頓時微微泛紅,躊躇了片刻,無奈之下只得開始月兌衣,卻是背對著楚清歡,一顆心沒來由地跳得飛快,連手指也失了往日的靈活。
自從那晚在東庭軍營無意中撞破楚清歡的女子身份之後,他再也沒有在她面前月兌過衣服,睡覺時也將自己穿得嚴實妥當,他說不清自己的心緒起了怎樣的變化,也不斷提醒自己在她面前保持平常之態,但他就是做不到象以前那樣毫無顧忌。
「你肩上有胎記。」冷不防,後面的人開口,「象個月牙兒。」
他正彎著腰月兌靴子,沒想到楚清歡竟然沒有回避,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倉促之間撐著地面才勉強穩住,臉騰地火燒起來,幸好這彎腰的姿勢掩去了他的尷尬。
「是。」他強自鎮定,背朝著她道,「我養父母說這胎記原先比現在要小一些,顏色也要淺淡些。」
楚清歡以前听他講過身世,那家慘遭滅門的人家並非他親生父母,兄弟姐妹也沒有血緣關系,只是他在年幼時身受重傷,奄奄一息,遭人遺棄,那戶人家好心將他救回,將他當作親生兒子對待,等同于他的再生父母,現在听他提起,也就不多問。
「還不快些。」河中的夏侯淵見此冷著臉催促。
何以念連忙應了聲「是」,捏著自己的褲腰帶卻很是為難,如果穿著褲子下水,上來的時候便沒得穿,若是月兌了,當著楚清歡的面卻是連外面的褲子也月兌不下去。
正矛盾著,楚清歡已轉過身去,「你月兌吧,我不看你。」
心中的為難被一語道破,何以念的臉反而越發地紅,三兩下把外褲月兌了,撲通一下便跳入水中,清涼涼的河水也不覺得能把臉上的火燙給平下去,而騰起的水花濺了夏侯淵一臉,楚清歡半身。
夏侯淵黑了臉,抹去臉上的水珠便往岸邊游了過來,上了岸卻發現楚清歡已往火堆那邊走了過去,出去覓食的幾名禁衛都已回來,似乎正在剖殺什麼。
他抿了抿薄唇,想讓楚清歡替他拿套干淨的衣服來,想起她的脾氣最終作罷,只得在河岸上的衣物堆里挑挑揀揀,把壓得皺巴巴的褻褲穿上,光著上身走到馬車邊。
守著馬車的禁衛見他這般模樣,不用吩咐便連忙替他拿了身衣服出來,又去河邊取之前換下的衣服,見在水里的何以念不由驚訝,何以念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雙唇緊抿,臉上卻還有淺淺紅暈未褪。
皇帝陛下沒有說什麼時候讓他上來,他就只能在水里待著,也不知道會不會讓他待一晚上。
禁衛的收獲頗豐,打了兩只野雞與一只野兔,很快便去皮毛剖洗干淨,架在火堆上烤,楚清歡見夏侯淵一身輕袍緩帶地走過來,對旁邊的禁衛道︰「去叫何以念上來吧,畢竟快入秋的天氣了,稍稍洗上片刻就可以了。」
那禁衛並不知先前是怎麼回事,只道何以念獲得聖恩得以下水洗澡,且對于楚清歡說的話向來遵從,當下便去河邊喊何以念上來。
夏侯淵臉色不豫地坐到她身邊,低哼一聲︰「你倒是關心他。」
「他是我弟弟,我不關心他誰關心他?」楚清歡往火堆上添了根樹枝,說得漫不經心。
「怎麼不見你關心我?」他滿不是滋味地道。
「你又不是我弟弟。」她手下一頓,繼續添柴。
「我當然不是。」他伸手抓住她撥弄火堆的手,一臉認真地看著她,「我是你以後的夫,是不是比弟弟還重要?」
略一停頓,他又道︰「更何況,他姓何,你姓楚,何來的弟弟?」
見他又開始較真,楚清歡輕輕一撇嘴唇,道︰「跟一個孩子計較,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夏侯淵驀地將她往自己懷里一拉,氣息沉了沉︰「計較又怎樣,計較了你是不是就對我好了?」
她支著他的胸口坐了起來,亦正色看他︰「我對你還不夠好?拿命來對你好夠不夠?」
他眸光一暗,更緊地握住她的手。
一次次孤身陣前,只為讓他在前行的道路中能行進得輕松些,卻從不曾考慮過自身所處的境地是有多危險,這樣的好,他受之,卻重若千鈞,寧可不要她的這種好。
「我不要你拿命來對我好,我只要你用嘴巴來對我好就夠了。」
「我若是這樣的人,你還會這般想著讓我對你好麼?」她搖頭,「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既然知道我的心意,就不要讓我做我不擅長的事。」
他眸色深深,悠悠深潭上鋪著一層金光,金光上倒映著她平靜的眸子,久久,他最終嘆了口氣︰「阿歡,你何時能服服軟,讓我得意一回,暢快一回?」
「也不是不可以。」她偏頭想了一下,點頭說道。
他的眸子亮了一亮。
她又輕飄飄地加了一句︰「看我心情。」
那點光亮立即熄了下去,他就知道,她沒這麼好說話,從來沒有。
烤肉的香味逐漸飄出,何以念也已穿好衣服走了過來,卻並未走到他們這邊,而是與其他禁衛一起圍坐在另一堆火邊。
夏侯淵雖出身尊貴,卻並沒有奢侈享受等貴族子弟的陋習,因此隨車也不會帶多余之物,鹽卻是常備著,有禁衛早已去取了來,在幾只野味上均勻地抹了一層,香味越發濃郁。
「上次烤全羊沒吃上,這回吃個烤全雞也不錯。」楚清歡模出匕首,在雞身上比劃了一下,道,「石堅將那手皰丁解羊學得怎樣了?這回回來也沒顧得上問他。」
「練了百八十頭羊,也該差不多了。」夏侯淵拿起烤雞來看了看,又放回去繼續烤,隨口說道,「他是學會了,我還沒學會,等回了兆京你教我。」
「學那個做什麼。」她想也不想地拒絕,「你左手利劍,右手朱筆,掌握天下就夠了,宰羊那是屠夫才干的事。」
「你的意思是,學了那個就是屠夫?」夏侯淵一聲低笑,明顯不認同,「你會那招,難道就該說你以前就是個屠夫?」
楚清歡看著那只雞,火光明亮,照得她五官縴毫畢現,她的眸光卻一瞬間深沉如晦,晦暗不清。
許久,她緩緩吐字︰「沒錯,我以前就是個屠夫。」
屠的不是牛,也不是羊,而是人的性命。
「亂講。」
夏侯淵輕斥了一句,將枝條上的雞遞給她,加重了聲音道,「來吧,上回皰丁解羊沒看過癮,這回解只雞看看。」
其他幾人對于這響徹全軍的「皰丁解羊」早有了解,只是以前都是听說,或者見石堅解過,從未見楚清歡親自展示,如今听了這話,立即圍了過來。
「我可沒這麼大的本事。」楚清歡收起匕首直接用手撕了只雞腿,然後遞給夏侯淵,「自己動手。」
幾人皆笑,退了回去,正要各自分食,忽見楚清歡騰地站起,朝著一個方向冷聲喝道︰「什麼人?出來!」
情況來得突然,事先未听到任何動靜,幾人俱是一驚,卻並不慌亂,立即拔刀護在夏侯淵身與楚清歡身側,面色沉然。
少頃,不遠處的暗色中,有人從地上爬了起來,笑道︰「老遠就聞到香氣了,果然有好東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