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凌飛一直到晚上也沒回來,我猜想皓帝的情況不容樂觀,也不再等他了,在狄靖和三曜的護送下和吉祥一起回宮。(鳳舞文學網)冰@火!中文
亥時剛過,大街上的店鋪已關門,行人稀少。嚴冬已逝,晚風習習吹來,拂在臉上絲毫沒有刺骨的寒冷,反而讓人覺得清爽舒適。
我坐在馬車內,將簾子卷起,將那條繡著墨蘭的帕子遞給策馬走在馬車旁的狄靖。狄靖接過,笑著搖頭道︰「真是慚愧。」
陸憫有點失落地道︰「沒想到師傅還有失算的時候呢。」
在陸憫心目中,狄靖的地位一直是處于大山之顛不可動搖的。
狄靖卻是不在意地哈哈笑了幾聲,「傻小子,你師傅我不是神,這世上的高人何奇多,我不過是滄海中的一瓢水而已,日後若有機會,你倆也要多向幫中其它前輩討教功夫,要集百家之長,不要孤擲在我身上,知道嗎?」
我不由望呆了,此時的狄靖,仍舊是一身簡單的青衣素袍,墨發高束于腦後,除了一把長劍懸于腰間,身上再無任何外物裝飾。可偏偏這樣簡單的裝扮,卻讓人眩目。在我記憶中,狄靖從來沒有這樣暢懷大笑過,即使笑,從來只是淡淡地微笑,今天這樣的開懷大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陸憫顯然也和我一樣心思,兩人不由相視一眼,齊聲道︰「是,知道了。」
也許人在經歷過生死存亡之後,都會感悟到什麼,自從上次在燕荊山回來後,我和陸憫都感覺到了狄靖的微妙變化。如今的狄靖,依然超凡月兌俗,只是比起以前的他,卻多了點「人」味,多了點生氣,不再像以前那樣淡漠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笑著道︰「喲,狄靖剛才那一笑,簡直是傾城傾國了,幸好現在天色已晚,若仍是集市時候,我們肯定會被花姑娘們圍個水泄不通。」
狄靖笑著搖了搖頭,「又耍嘴皮子,我可不需要你來討好。」
「狄靖真的是變了呢,這下可好了,我和憫兒終于有個有血有肉的師傅了。」
「我怎麼變了?」狄靖一邊策馬一邊側過頭來略帶疑惑地望著我。
我將手和腦袋枕在馬車的窗欞上,想了想道︰「嗯……變得有人味了。」
「嗯?難道我以前不是人了?」
陸憫大聲道︰「師傅以前是天上的仙人!」
狄靖怔了一下,隨即仰頭哈哈大笑起來,這是真正的笑,是發自內心的笑。
「原來你們是想說我變得俗氣了。」
我笑著道︰「正是,不過我和憫兒更喜歡如今一身俗氣的狄靖。」
狄靖將馬勒了勒,伸手拍了拍我的腦袋,有些歉然地道︰「以前,難為你們了。」
我搖搖頭,試探著問︰「那……狄靖如今是否……是否放下了?」
狄靖仰起頭望著漆黑如墨的夜空,似乎在沉思什麼,?n?n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大街上顯得分外空靈。
「千般妄念,自心生,隨心滅。」
我怔了怔,正要再問,狄靖回過頭來,卻是燦然一笑,揚手一鞭甩在拉著馬車的駿馬身上,四匹緋紅的馬兒一陣嘶鳴,朝著遠處那燈火輝煌的皇宮疾馳而去。
也許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過往種種,皆是上天讓他體悟此生的苦與樂,而他就像一個明知自己在睡夢之中,卻一直不願醒來的人,在燕荊山里那片無邊的黑暗中置身絕境、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之際,終于大夢初醒。
回到乾安宮,本想去看看太後,玉藻說太後已歇下了。一進安梧苑,小德子便偷偷朝我打眼色,悄聲道︰「郡主,四殿下還在棲霞殿沒走呢。」
我不禁有點詫異,或許太後只是想支開其他人,和北凌飛說事兒,便點頭應道︰「嗯,知道了,你也早點歇息吧,今晚不用伺候了。」
梳洗過後,我坐在銅鏡前,無意識地梳理著長發,默默地想著宋莘莘今天說起的有關千汐的話,一絲不安潛上心頭。上次在雲府,她為何會將我的畫像藏于袖中?是她自己畫的,還是別人畫好交給她的?出谷後第一次去雲府探望千洛時我是帶著千汐去的,之後我讓她自行回去,我和陸憫卻在酒樓里被襲擊了。那次和宋莘莘他們到瑤台仙築,出門之前最後見的人也是千汐。
燭花啪地爆了一聲,將我從沉思中驚醒。吉祥和玉蒿他們已歇下,我披上外衣,獨自往棲霞殿走去。
棲霞殿是太後會客的地方,今晚似乎格外安靜,一路上宮女和侍衛都特別少。快到棲霞殿時,遠遠便看到太後孤身一人,邁著緩慢沉重的步子正從殿中步出,神色肅穆。我隱身樹後,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北凌飛出來,往殿中遙遙望去,卻見一名內侍端站著守在門口,那名內侍的樣子有點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又等了一會兒,仍是不見北凌飛出來,我心中不禁疑惑,繞開前殿,偷偷模到側殿潛了進去。
子時的更鼓已然敲響,在這寂靜的宮中听起來分外清脆。殿中透出隱隱的燈火,將兩個人的身影映到牆上,其中一人是我最熟悉不過的北凌飛,另外一人則倚于坐榻中,那輪廓看著也有點眼熟。
我心中驀地一跳,終于想起在何時見過剛才那名內侍了-----已故孝顯仁皇後的天承宮中,陪同皓帝將鴆酒賜與皇後的正是這名內侍。既然皓帝的貼身內侍在此,那麼里面那人的身份已毋庸置疑了,難怪今晚棲霞殿格外清靜,原是太後特意支開眾人了。只是,早上才傳聞皓帝暈厥,為何此時他不是在自己殿中養病而是出現在這里?要見北凌飛,為何要這般神秘且周折地在太後的棲霞殿會面?難道是有關傳位的事?一想到這,心頭不由咚地急跳了一下,悄然往殿堂挪近了一些,隱身于一雕花大柱之後。
一陣濃郁的草藥香味在空中彌漫著,穿著便服的皓帝坐于榻中,背後靠著一個軟墊,臉色蒼白神情萎靡,北凌飛正垂首站在皓帝面前。
「你需時刻謹記,庶民百姓不會在意誰是他們的主子,誰給他們富足安穩的生活,誰就是他們的主子。此乃千古常理,寬則得眾,千人同心則得千人力,萬人異心則無一人用,庶民百姓只擁戴給他們帶來實在好處的君主……咳咳……」皓帝一陣咳嗽,聲音听起來有些虛弱,「我自問一生勤勉,為政以德,雖稱不上大賢大聖,卻也問心無愧了。」
「父皇一生勤政為民,晝夜操勞,才有墨淵今日的安穩繁華氣象,墨淵子民無不感懷于心。」北凌飛恭敬地道。
「安穩是真,盛世還遠稱不上。當初墨淵與赤霞連年戰禍不休,我即位之時,墨淵已是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先帝臨終時一再叮囑,墨淵已經打窮了,切不可再打下去了。我即位後,費盡心力與赤霞斡旋,不得已又和彤雲聯婚,辜負了你的母妃,這些年來我心里一直愧疚不安……咳咳……」
北凌飛急忙道︰「父皇,母妃她從來沒有怪過你,你為了墨淵江山,一生勤民听政,宵衣旰食,她如何不明白,她心里從沒怨過你半分……」
皓帝疲憊地擺了擺手,又繼續道︰「她雖不怨我,可我終是負了她。這些年來你一直韜光養晦,做得很好,委屈你了。你的《墨淵吏治策》,我幾乎每日都看一遍。你分析得很透徹,能針對各種弊端一一提出對應之策,我甚感安慰。貧生于富,弱生于強,亂生于治,危生于安。墨淵在我手中二十多年,得以殘喘生息,可是正如你所說,太平之世久了,內政也開始不清明了,朝野確有積弊之患,官員執法有所懈怠,風氣漸趨奢靡。如此種種,我雖察覺,奈何已是風中殘燭,有心無力了,今後唯有靠你了。」
北凌飛哽咽道,「父皇,你龍體尚安,墨淵還需您的睿智去引領,如何說這些泄氣話。」
皓帝蒼白的病容上露出一絲慈*的微笑,朝北凌飛招了招手,「飛兒,過來。」
北凌飛跨前兩步,跪在皓帝身前,握住皓帝那只枯黃消瘦的手。
「詔書已經立好,明日早朝時,會向天下宣告立你為太子。今後,墨淵便靠你了。」
北凌飛猛然抬頭,「父皇……」
皓帝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接著道︰「你自幼喪母,勢孤力薄,而皇後強勢,我一直沒有立你為太子,就是不想你過早招風樹敵。如今總算是時候了,我這做父親的能為你做的不多,今後的路,唯靠你自己一步步走了。」
皓帝在位二十余年,一直冒險不立儲君,不讓北凌飛立于浪尖之上,一力頂起各方壓力,心知皇後勢力龐大且野心勃勃,在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時親自出手,替北凌飛掃除了最大的障礙,又精心安排了一出清繳邪教的戲碼,讓北凌飛贏得了民心,為他日後繼位鋪路,可是此時卻說自己為他做的不多,這般厚*實在讓人感動。
北凌飛此時已是熱淚盈眶,哽咽著道︰「父皇請放心,我北凌飛必定惕厲奮發、勤修法政,墨淵在我手中必會富足強大。」
皓帝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相信你的能力,否則不會將墨淵交到你手中。當年你在大悲寺出生之時,天降詳瑞,渙塵大師說你是佛祖所賜,能救墨淵于泥濘之中,但我如今傳位于你,絕不全然是這個原因。」
北凌飛望著皓帝,坦然地點了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如果今日墨淵仍處于亂世之中,各國依然征戰不休,我會將墨淵交與你的大哥凌雲,而不是你。你們兄弟六人之中,唯有他堪稱梟雄,他身上具備了所有能成就霸業的稟性,懂得審時度勢,堅忍不拔,知道何時該進何時該退,有謀略有手段,是個非常之人。他有吞吐八荒之志,志向遠不止安守墨淵,若生在亂世,可擔天下大才。當然,你的治世之才不比他差,不然我也不會傳位于你,只是,你知道他和你最大的區別在哪兒嗎?」皓帝枯黃的手握了握北凌飛的手,迎上北凌飛的目光,「你心存善念,這是你的優點,卻也是你的缺點。而凌雲,他的心遠比你狠,為達目的他會不惜任何代價。如今墨淵好不容易休修生息了二十年,雖亦小康有余,卻還遠遠稱不上國力強大,墨淵還需要更多的時間積累財富和國力。所以,今日我選擇將墨淵交給你。」
北凌飛跪退兩步,恭敬地叩了三個響頭,「孩兒謝過父皇,請父皇放心,孩兒定會遵循父皇教誨。」
皓帝微笑著虛扶了一把,頓了頓,又肅然道︰「飛兒,我接下來的話,你務必要謹記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