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燈熄滅了,手術室的門從里頭推出,出來了幾個戴口罩的醫生。舒愨鵡
其實電視劇里面演的,都是所有人都圍上去問一句怎麼樣了。
但是其實,從醫生口中出現的,只要不是「我們盡力了」這五個字,就好。
江南站在醫生前面,卻說不出任何的話,他太緊張了,手里攥成了一個拳頭,卻無從宣泄自己滿身的恐懼。
還是那個穿著白袍子的醫生先開口的,「手術很成功,只要過了今天,就能度過危險期,不過病人的燒傷面積很大,燒傷程度也很嚴重,所以家屬得要時刻觀察病人的情況,以免出現並發癥。」
江南點了點頭,從懷里抽出來了一個紅包。
醫生推拒了,笑了笑,說,「我不知道其他醫生有沒有收,但是我是不能收的,每個人都有底線。」
這個醫生說成這樣,江南倒不好繼續塞紅包了,他想要進去看江林林,又想起了江林林的腿,「醫生,我女……佷女的腿……」
「你要明白,高位截肢,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要是你們晚點救這小女孩出來,失去的可就不是一條腿了。」
「有沒有可能……」
「沒有可能了,要是你想要安裝假肢的話,倒是可以,因為畢竟年紀小更容易適應,但是你要知道,江林林的右腿現在只有不到十五公分,所以如果安裝假肢的話,是很受罪的,而且要看你安裝的假肢質量如何,但是不管質量如何,每到了一定的階段都是要換新的,我能給你的建議就是這麼多,而且要是按照江林林當前的情況來看,先把身子養好吧,那小女孩……」
醫生淺淺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說話了。
其實做醫生這個職業的人,天天見慣了生離死別,對待感情,對待生死,比常人也要涼薄幾分,只是一個醫生都搖頭的情況之下,江林林的情況,能有多好……
「謝謝你,醫生。」
江南後退了幾步,朝著那主刀醫師鞠了個躬,深深地。
醫生點了點頭,「等病人轉移到了病房,你換了無菌衣就可以進去看了,看的時間護士會告訴你的。」
醫生見江南也投緣,就多說了幾句,「我也認識幾個韓國的整容專家,你要是有需要的話,可以找我聯系一下。」
「嗯。」
醫生說完就走了,江南也不說話,剛想要在手術室門口看幾眼,就看到醫生推著江林林從里面走出來。
本來活蹦亂跳的小女孩此刻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還要靠著氧氣機來呼吸,手上掛著吊針,就這樣被推了出來。
江南換了無菌衣走進無菌病房,這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那個老纏著她大腿的小女孩此時卻安安靜靜的躺在病床上,卻比任何一次都讓他心如刀絞。
林林,要是你能好起來,我給你一個家,好不好。
里面有爸爸,有媽媽,還有林林,可能還會有弟弟或者是妹妹,我們林林就能當一個姐姐了。
林林,你不是說一直想要一個弟弟妹妹的嗎?
你不是總是問叔叔,為什麼你跟我長得這麼像嗎?還記得叔叔是怎麼樣回答的嗎?我跟你爸爸長得像,所以你跟我自然就長得像了,但是林林,要是你能好起來,我就告訴你,一個很大很大的秘密好不好。
江南走進了病床,他想要輕輕地給林林額頭上一個吻,卻害怕動了儀器,只能輕輕地在她的手背上親吻了一下。
護士說這是無菌病房,他不能在這里面待很久,江南琢磨了下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剛想要轉身,卻被一道目光死死地扣在了原地。
和往常一樣的灼熱,不同的是,此時此刻,那道灼熱的目光卻帶著刺骨的恨意。
顧燃站在門外,隔著玻璃死死地盯著江南,那樣一對曾經相愛的親密戀人,卻最終到了如此收場。
江南被那道灼熱的目光盯住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兩個人,隔著玻璃相望,兩顆曾經親密得恨不得黏在一起的心,卻最終咫尺天涯。
有什麼事情,比這更悲哀。
江南想了想,還是抬腳走出了病房,輕輕地帶上了房門之後,一個耳光刮在了他臉上。
其實,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江南想,其實顧燃會發脾氣還好,就怕她連脾氣都不願意再發了,那時候,他真的什麼都沒了。
顧燃也是剛剛做完手術,切掉四分之三的胃部,按照常人來說,已經是虛弱到不行了,可是經歷了那樣疼痛的人,依然撐起了身子,靠著自己的雙腿走到了病房,那樣滿懷著的期待,想要知道自己的女兒有沒有事,卻發現,她最驕傲的雙腿已經不見了。
顧燃捂著胃,蒼白著一張臉,使盡了全身力氣一拳又一拳地砸在了江南的身上。
只是一個剛剛做完手術的人,能有多大的力氣。
可是,就是這麼丁點兒力氣,卻讓江南感受到了什麼叫萬箭錐心。
最後,顧燃打到沒力氣了,捂著胃,就倚在牆上,「江南,那個不是你女兒,所以你不珍惜是吧,對啊,她是你哥哥的女兒,你哥哥疼她,愛她,真的,江南,你除了和她有那麼點兒沒有作用的血緣之外,還有什麼。」
「你一直覺得林林不是你的孩子對吧,一定是這樣的,不然你怎麼會忍心用木鋸把她的腿生生給砍了,江南,你知道林林最怕疼嗎?她那麼小的一個孩子,連打針都會哭,你就沒有想過,她會有多痛嗎?」
「林林昨天才跟我說,她說顧燃姐姐,我想要學舞蹈,你知道什麼舞蹈適合我嗎,我說芭蕾吧,她說芭蕾太苦了,我說民族舞吧,她說不行,小腿壯壯的有肌肉就不漂亮了,那時候我說,那樣怎麼辦呢,我們家林林這麼愛美,她說,我想學桑巴啊,老公上次看電視都看呆了,林林這麼漂亮,也要讓老公看呆。」
顧燃學著江林林的語氣說話,每說一句就頓了一下,似乎在想那個臭美的小女孩的表情。
「江南,我的女兒這麼愛美愛漂亮,你怎麼舍得!」
「林林有一天問我,她說顧燃姐姐,你知道我的爸爸去哪兒了嗎,我的媽媽去哪兒了呢,小寶都有爸爸媽媽,林林也有吧,爺爺告訴我,爸爸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可是我總覺得,我爸爸媽媽就在我身邊。江南,你知不知道,我多麼想告訴她,我就是你的媽媽,可是不行,我不能。」
「江南,你知道我曾經有多愛你嗎?我曾經以為,你讓我嫁給你哥哥,是因為你要還他的情,好,我嫁,你哥哥沒踫過我,我卻懷了孩子,誰都能想到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你哥哥只是親著我的額頭,說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最期待的小孩,他說我們一家三口會很幸福的,他會帶我們母子倆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會帶我們去赤道,去南極看企鵝,去北極看極光,江南,我真的沒有見過比你哥哥更好的人了。」
「你說我要是愛上他,會有多幸福。」
「只是江南,我曾經有多愛你,我現在就有多恨你。」
顧燃說到無力,想要蹲子,可是剛剛做完手術的人,哪能允許有這麼多動作,她只是微微曲著腰,捂著胃,苦笑著。
已經悲哀到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加悲哀的事情嗎?
「江南,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期待,林林能叫我一聲媽媽,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我自己看都沒看一眼,抱都沒抱一下,就已經離開了我身邊,我曾經以為,你會好好照顧她的,哪怕你和她不能相認,你也會好好照顧她的,只是江南,我真的好恨你,我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江南嘗試著去觸踫顧燃的手,卻發現她在顫抖著,可是就連顫抖,她都厭惡他的踫觸。
江南受不了,直接就把她按在了自己的懷里,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顧燃悶哼一聲,就直接掄起拳頭往江南的背上砸。
男人悶哼了一聲,卻把懷中的女人抱得更緊了。
江南真的慌了,他幾乎虔誠地親吻著她的耳朵,說出的話噴出的溫熱氣體流轉在耳廓,只是那樣親密的行為,為何卻讓人感覺到距離那麼遠,那麼遠。
「顧燃,顧燃,顧燃,你恨我吧,恨我,沒關系的,恨我,真的,只要你恨我,心里還有我,就好。」
「江南,只是我連恨都沒有力氣吧,我要是從來沒有認識你,從來沒有愛上你,你能還我一個好好的林林嗎?」
「傻瓜,沒有我,就沒有林林了。」
「可是你是林林的爸爸!為什麼要生生截掉她的腿!你說啊!」
顧燃的情緒激動,在江南的懷里掙扎著,雙手狠狠地捶打著,卻忽然暈了過去。
「顧燃!顧燃!」江南一把橫抱起顧燃,直接就在走廊上喊醫生!
「醫生醫生,快來看看燃燃……」
燃燃,好久違的稱呼,只有你昏迷著,我才敢叫。
「我說,你可真能耐啊,能讓病人剛剛切了四分之三的胃還能站著去找你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更加了不起的是,她竟然還能動手揍你,我說你怎麼當人家男朋友的,兩口子到底是有多深仇大恨啊,能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被你氣得剛剛縫好的針都給裂開了。」
那個女醫生冷嘲熱諷,剛才見著江南到處找人去簽家屬同意書,下意識地就認為他們沒結婚,而是男女朋友的關系。
每說一句,江南的心就揪了一次,直到看到她月復部的位置,那件病號服上滿是血跡,他才明白過來,剛才顧燃一直捂著月復部,是為了什麼。
只是顧燃,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
只要你讓我知道你在痛,我就一定會讓著你,寵著你。
只是你從來都沒有給過我這個機會。
其實當年,江南也渴望著顧燃能說一句不。
在他那樣安排之後,要是她能說一句不,他也能忠義兩全,能對得起哥哥,又能不失去愛人。
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顧燃就那樣默默地接受了安排。
這麼多年了,江南一直在想著,要是當年顧燃開口說一句不,該多好。
可是江南沒有想過的是,從開始認識顧燃到現在,顧燃從來沒有跟他說過一句不。
他說,顧燃,我們在一起吧。顧燃說,好。
他說,顧燃,我江南生來就是你的夫。那時候的顧燃只是抿著嘴笑,笑得甜蜜動人。
他說,顧燃,給我吧,我想要。顧燃就真的給他了,簡單得不可思議。
他一直認為顧燃是個很傳統的女孩子,至少會對這方面的事情有所顧忌,又或許會說,等結婚之後再,其實他都不會覺得吃驚,只是這麼簡單,倒是讓他熱血沸騰。
在那個時期,那個年少輕狂,得到女朋友的認同,江南覺得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他們食髓知味,在他的房間,又或許是她的閨房里,都留下了曖昧的痕跡。
他擁著她,總以為那就是天長地久。
我們總說著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可是這麼大的謊言,又有誰會去相信,我們只要得到了,就會想要更多,人總是不滿足,可是也只由于不滿足,我們才會有更多的追求。
小時候我們總希望自己喜歡的人也能喜歡著自己,自己愛的人也能深深地愛著自己,可是長大後我們才發現,我們寧願將深愛拉長,淺愛到底。
我們寧願一輩子平平淡淡,只為有你。
江南記得,那是顧燃唯一的一次提要求,她抱著他的腰,靠在他的胸膛,在他們揮汗如雨之後,那樣親密地緊貼在一起,顧燃說,江南,我沒有安全感,我們公開關系吧。
記得那天天很藍,雲淡風輕,偶爾有陽光照到他們的小窩,他淺淺微笑,寵溺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他說好。
只是牽著她的手回到江家之後,放開她的,卻是他。
顧燃這麼多年,提出的一次要求,都被他無聲的放棄了。
江南走出陽台,拿出一根煙,狠狠地抽了一口,有些苦悶地想,要是當年,如果當年,他們的勇氣能多一點,該多好。
只是,沒有如果。
錦方燼走進病房,他剛剛才送蘇西橙和小寶回酒店,剛才小寶鬧得很,吵著要見老婆,錦方燼忍不住,就抓著小寶去廁所來了一回父子交談。
其實他們倆沒有談別的,錦方燼也只說了一句話。
「林林沒了一條腿,她不再漂亮了,你還要你媳婦兒嗎?」
那時候小寶呆愣了,整個人就站在馬桶上,兩只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再次抬起頭看著錦方燼的時候,眼楮都通紅了。
「爸爸,你說林林她疼嗎,小寶想給她呼呼。」
那時候錦方燼就明白了,小寶又怎麼會嫌棄林林,那麼小的孩子都懂得,這樣會痛,而江南又是怎麼樣的狠心,才能割舍得下,拿著木鋸對著親生女兒下手。
其實人都有兩面性,我們知道這是唯一能救江林林的辦法,卻還是覺得血腥殘忍,還是覺得江南心狠。
錦方燼帶著雙眼通紅的小寶交給了蘇西橙,輕輕地親了一下她的眼楮,把兒子交到她手中,告訴她,今晚他晚點回去。
其實錦方燼是第一次交代這種事情,好像有一種歸屬感,告訴妻子,今晚我會晚點回來。
而這種感覺,除去年幼時大姐還沒嫁人他享受過的歸屬感,其實再也沒有過。
豪門有豪門的不快樂,他是最小的兒子,全家人都寵著他,就怕他一不高興發脾氣,除了大姐,沒有人告訴他,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那時候錦方燼覺得,哪怕被打很丟臉,卻還是能讓人開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的家庭環境養成了他這種無拘無束的性格,這麼多年,看著蘇西橙,看著小寶,他想有一個家。
狠狠地拍了拍江南的肩膀,毫無意外地看到黑色t恤上滲出來的紅色液體。
而江南卻好像沒有知覺一般,只是一口一口地抽著煙,吞雲吐霧。
錦方燼又使了力氣狠狠地拍了幾下,「怎麼,不疼?」
「疼。」江南吐出一口煙,「沒有心疼。」
「錦方燼,你有後悔過什麼嗎?」
「怎麼沒有,我後悔當時蘇西橙追我的時候沒有答應,我後悔她挺著大肚子找我的時候我不在,我後悔沒有陪伴小寶的成長,我最後悔的,是我其實並沒有那麼愛蘇西橙。」
「沒有那麼愛?」
「江南,別說你不知道,一個媽媽,是用命去拼一個孩子的,別說你不知道,要是那個女人不夠愛那個男人,又怎麼會忍受那樣的痛,我媽媽生我的時候已經四十多了,生完我之後身子就一直很差,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
錦方燼好像很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伸手就在江南放在欄桿上的那盒煙拿出一根抽了起來。
「蘇西橙這麼愛我,我害怕我沒有那麼愛她,會讓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