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有湖,名為靜心。
湖之竹林深處,其上一座靜心亭。
曲聲繾綣,碧波瀾心,風過帶動銀鈴叮當,恰似隱世之中的桃花源。
夏侯嫣靜靜的坐于亭心,一襲白衣委地,其上繡著蝴蝶暗紋,外罩煙雨暗花薄紗,脖頸和袖口分別瓖著一圈兔毛,青絲用蝴蝶流蘇輕輕挽起,好不自然隨意,她雙眸似水,眼波寒冰,神情淡漠,笑容狡黠,萬種風情于一身,道不盡的飄渺和絢爛。
夏侯博遠遠的看著,心里微微一蕩,此情此景,恍若隔世。
他的唇齒微微而動,不自覺的喚了句︰「蝶舞。」
他說的極輕,似乎只有他自己听的到,身旁的侍女抬頭望望出神的夏侯博,提醒道︰「國公爺,小姐等候多時。」
夏侯博回了回神,再次恢復了一貫的肅殺與冷冽,今日夏侯嫣相邀,看來有示好之意,若是一舉套出神兵譜所在,實在是振奮人心,想到這里夏侯博嘴角陰邪一笑,擺擺手道︰「都下去吧。」
侍女們听話的紛紛退下,飛鳥撲騰著翅膀從天際飛過,發出一絲啼鳴,夏侯博穩步向前走去,說不出的興奮與希冀。
夏侯嫣十指縴縴,雖平日不被重視,甚至每次出現在人前都是狼狽的模樣,卻絲毫沒因為歲月的磨礪而顯得過分老成,她面若桃李,不似夏侯鳶風華絕代,卻實在淡若幽蓮,自有一番高潔之氣,不似夏侯雪沉穩內斂,空谷幽蘭,卻自有一番頑強和倔強的風韻生于眉眼,好似懸崖邊的一株傲霜花,她也沒有夏侯鈺的活潑俏麗,只是這份沉靜卻堪比皓月當空,時而嫵媚時而柔雅。
夏侯博從未像現在這般仔細的看過這個孩子,不知什麼時候,這孩子竟然超過了他的預期,甚至越來越像他曾經的那個不可求的夢中人。
琴聲戛然而止,夏侯嫣眼波流轉,浩瀚似幽海,天生有著一股子灼人的氣度,她嘴角淡淡而笑,像個受寵若驚的孩子,看著夏侯博的眼神中似乎充滿了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期待。
「父親,你來了,嫣兒以為你不會來。」
夏侯博看到夏侯嫣眼中對自己的依戀,不禁喜不自勝,看來自己的示好得到了她的原諒,這比預期還要快一點。
「嗯。」夏侯博故作威嚴,在夏侯嫣的注視下,緩緩而坐。
他的眼楮瞥到了案幾上的鳳尾琴,這是他曾經送給赫連氏的,為了目的,為了神兵譜,他在那個女人身上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然而換來的還是她的決絕,他曾經恨透了虛偽的女人,一面說著愛他,一面又不願意毫無無保留的站在他身邊。
赫連氏曾經說過,他是個不懂愛的人,愛……究竟是什麼呢?夏侯博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中,有些東西他不是不懂,只是他窮盡一生追尋的都不是兒女情長,是他不懂愛,還是別人給錯了方式?
真是可笑又愚蠢的女人!
夏侯博面無表情的看著鳳尾琴,淡淡道︰「你母親是個驚才艷艷的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做的一手好女工,實在難得。」
夏侯嫣听著夏侯博假意的示好,不禁暗笑︰男人只有不愛一個女人,才會說出如此敷衍的話吧,這些優點換作任何一個當下的女人都是做的來的,有何區別。
沒有不同,自是因為愛的不夠。
夏侯嫣故作傷感的撫模著琴身,悠悠道︰「母親病重後,仍然每日撐著要撫琴奏曲,她常說,琴曲如心,自有她的一番相思。」
「你母親至情至性,是我辜負了她。」夏侯博拍了拍夏侯嫣的手背,滿眼的悔恨。
二人各自演著戲,就見早已準備好的佳肴紛紛端了上來,不似尋常那般豐盛,也不似平常那般華美,卻別有一番心思。
夏侯博愣了半響,道︰「這……」
夏侯嫣不慌不忙道︰「父親,女兒從小到大唯一的心願便是和您一起用膳,這個心願足足盼了八年,這些小菜雖比不得大廚,卻是女兒的一番心意,還望父親喜歡。」
「這是你做的?」
夏侯嫣不答,默默而笑。
夏侯博吃驚之余,動用筷子嘗了一口,他瞳孔縮緊,竟有種似曾相識在他心中流轉,隨即化作了眼底的一抹溫柔。
「很好,很好。」夏侯博頻頻點頭,竟在一瞬間沉溺在這天倫之樂里。
夏侯嫣隨手斟滿了酒杯,玉手一抬︰「父親,女兒敬你。」
酒香四溢,和一旁描金香爐中的香氣混為一體,叫人心曠神怡,置身山水,灑月兌而不羈。
這讓夏侯博恍若回到了當年,自己還在盛年,意氣風發,天不怕地不怕,鐵血沙場,滿心的天下蒼生。
還有那年的女子,白衣勝雪,肌膚如玉,在一片湖心翩翩起舞,那女子絲發隨風而舞,竟絲毫不覺得凌亂,與那舞曲融為一體好似天之嬌女。
蝴蝶成群而過,嬉戲在女子的身邊,美輪美奐。
人生有很多事不可求,而夏侯博似乎少年老成,對于不可求早已看破,今生他唯獨兩大不可求,第一是那女子,第二便是神兵譜。
仰頭,一口口熱酒灌入心喉,灼熱的氣流在身體流走,舒暢又放肆。
多年的隱忍,多年的壓抑,多年的笑里藏刀,已經讓他深深的感覺到疲倦,有時候他在想,如果當初他不那麼做,如果當初他用真心而不是肆意的摧毀,也許那個女子會真的愛上自己。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或許這也是一種生活,但,他始終是他,他沒有那份勇氣,所以他摧毀了一切,他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仰頭,又是一口烈酒。
夏侯博覺得自己喝了很多,他想讓自己冷靜,卻偏偏停不下來,香爐里的香已經燃的差不多了,夏侯嫣在薄煙裊裊之間,添加著香料,回眸而望,竟是惑人的一笑。
夏侯博甩甩頭,眼前的女子似乎越來越模糊,又越來越熟悉。
「蝶舞……」
夏侯嫣心里一驚,蝶舞是誰?她緩緩來到夏侯博身前,居高臨下的看著早已被黑袍人的迷幽香迷了心智的父親,不禁蹙緊了眉。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白嬤嬤是誰刺傷的?」夏侯嫣冷冷的看著夏侯博,一字一句的問道,她嘴角仍然帶著笑,遠遠看去,並不像在逼問,倒像是和夏侯博在敘舊。
迷幽香,南疆早已失傳的一種秘香,此香惑人心智,另人產生幻覺和遐想,最易被人操控,只是焚燒時間較短,藥效不長。
自白嬤嬤受傷之後,夏侯嫣就從黑袍人那里尋來了這迷幽香,只為了從夏侯博嘴里套出些話,好為白嬤嬤爭得一席存活的機會,不過黑袍人給藥的時候也曾說過,迷幽香失傳多年,這是經過改良的迷幽香,已大不如從前,意志特別堅定的人,也許並不會受此香控制,只會產生片刻幻覺罷了,所以用來對付夏侯博這樣的老狐狸,更應該小心。
夏侯嫣察言觀色,自是最懂人心,一個人不管你如何裝,眼楮終歸騙不了人,更何況是夏侯博這樣一個喜歡演戲,卻總也演不好戲的戲子。
「父親,告訴嫣兒,你們得到神兵譜的下一步是什麼?為何要殺了白嬤嬤,來,告訴女兒。」夏侯嫣半彎子,話語飄渺而輕柔。
「蝶舞……」夏侯博冷冽的瞳孔被暖色覆蓋,甚至隱隱透著憂傷,他喃喃自語著,伸手,竟將夏侯嫣的手牢牢握住。
這個舉動多少讓夏侯嫣覺得不舒服,雖然是父女,可是夏侯博的動作倒像是在握著相戀多年的戀人。
夏侯嫣不禁抽手準備離夏侯博遠一點。可是她身體才動,卻被夏侯博反手一拉,緊緊的抱在了懷里,夏侯嫣突然被抱著,只感覺一股涼氣從頭到腳。
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夏侯博環著夏侯嫣的腰身,臉緊緊貼著她的月復部,依戀著半響不松手,口里卻不住的喚著︰「蝶舞,是我對不起你,蝶舞,我愛你,我現在才明白,這些年我從未忘記過你。」
「父親!」夏侯嫣試圖推開夏侯博,卻似乎激起了對方身體里男人的野性,反而被抱的更緊。
「蝶舞,我從未愛過她,只是利用她而已,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神兵譜所在,所以我只能利用她,但是我發誓,我的心里從未有過她,從未有過!」
她?是母親赫連氏嗎?夏侯嫣不禁蹙眉。
說起來……自己和母親赫連氏當真是一點都不相像呢。夏侯嫣突然想到了什麼,心口一疼。
「我是誰?」夏侯嫣極度平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
夏侯博猛的抬頭,不可思議的看著面前和記憶中幾乎是同一張臉的女子︰「蝶舞,你怎麼了?」他說著話,手卻不自覺的將面前的夏侯嫣禁錮的越來越深,像要頃刻捏碎。
「父親!你放開我!我是嫣兒!」
「蝶舞!我的蝶舞!你是蝶舞對不對,我知道你是蝶舞!」
夏侯博的情緒顯然失控,他竟然不自覺的想要將夏侯嫣攬入懷中。
「啊!」夏侯嫣失聲大叫,卻只听「砰」一聲悶響,夏侯嫣再次睜眼,卻被一陣風卷著騰空而起,再看亭中,夏侯博早已倒在案幾上。
「是你。」夏侯嫣驚訝于黑袍人大白天的也敢出現在夏侯府,可是轉念一想此人來無影去無蹤,又實在高深莫測,有什麼事能難倒他,想到這里,夏侯嫣只得啞然失笑,是自己大驚小怪了。
「用不著感謝我,我只是看不慣你快活罷了!」黑袍人戲謔而笑,聲音從天邊傳來,好不刺耳。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夏侯嫣雖嘴里罵著,心里卻實在感激黑袍人的出手相助。
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黑袍人目前來看,是站在她這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