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暖風散去了喧囂,隨著白晝被點滴被吞噬,那風也降下了溫度,多出一抹若有若無的沁涼,人心是道不盡的悵然。
站在角樓上注視夜晚來臨,眼底錯落有致的宮殿上還依稀覆有一層淡淡微光緒。
暗夜來臨時,那光將宮殿和黑夜區分開來,無數高低起伏的輪廓巍然在視線之中,誰也無法撼動。
慕容紫心中一片清明。
只要入了這座皇宮,不使出渾身解數,怎可能輕易得到好活患。
不管寧玉華來時多麼的野心勃勃,然而當她來到這里,完成了聯姻的使命,她也不過與其他女人一樣是為帝妃,被困在四面高牆里,想要再出去……難比登天。
潛藏在她身邊的高手是北皇贈予她最後的嫁妝,往後她是成仁,還是真正成凰,唯有靠她自己。
慕容紫只是讓寧玉華看清了形勢,感到恐慌,不得不主動出擊。
今日一切的結果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不算全勝,也從未想過靠著一次布局就將大局牢牢在握。
故而如斯時候,她並未感到任何欣喜。
也是了,存著心去算計哪個不是她的本意,只她不那麼做,別人會先下手為強的。
站在角樓上沉默的望著視線中再無陌生之感的景致,她由心而發,生出感慨,「每次我登上這些角樓,心境都會不同。」
初一回,她剛去過一趟閻王殿,命被僥幸撿回來,楚蕭離帶她看日出。
那時她滿心都是出宮,才不管在這宮里看晨曦美景是不是當世第一,她不稀罕。
可是後來……
心有余嫣的揚了揚彎彎的黛眉,她自嘲笑道,「我曾經以為自己會一直厭惡這里,到老到死都不會改變,不知哪時開始,這里與我而言,竟然都變得習以為常了。」
聞言,霍雪臣轉過頭去,望住身旁女子玲瓏靜好的側臉。
慕容紫有屬于自己的動人之處。
她身在世家,骨子里卻強迫隱忍著叛逆。
她看似規矩,內心里卻無時無刻不在掙扎。
瞧著她舉止從容,連走一行路,每個步子都是良好自持的約束。
然而她每走出那一步,或許腦子里都在權衡著該向哪里走,還需要再這樣走多少步,就能夠無拘無束,重獲新生。
她的不動聲色恰到好處,不難讓人察覺,又毫無威脅可言。
從旁的人看了,就會好奇的繼續抱手看下去,想知道最後她是不是真的能夠得償所願,又想看她摔了跟頭,會退縮,還是無怨無悔的勇往直前?
初初時,霍雪臣便是如此。
察覺了她步步為營的小心思,因為不討厭才沒有拒絕。
想看她能做到怎樣的程度,想看她能不能說服了他。
不覺深陷其中。
當日的他又怎會料到,有一天會心甘情願為她入宮,陪她設下圈套,對抗兩宮太後。
「討厭自己了?」沖她溫柔的笑了笑,霍雪臣故意灑月兌說道,「那隨我出宮吧,遠離京城,不管這些是非,我們浪跡天涯,做一對神仙眷侶,你看如何?」
如何?
話才說到一半,慕容紫已然換了張側目的臉孔,滴溜溜轉個不停的瞳眸里都是揣測和不信。
繼而,霍雪臣擺正了臉色,認認真真的與她肯定的說,「我不是同你說笑的。」
她立馬奄兒了,連小嘴都撇起來,訕訕地,「我若說‘不願意’,你可會怨怪我沒心沒肺?」
「不會。」他依然大度得很,調轉了視線,向對面遠處看去,話語悠長,「倘若這世上所有的事是付出多少就會得到多少,那麼誰也不會有煩惱了。」
願意去成就的人是他,與她沒有太多的關系。
輕垂的眉目間不加掩飾的流露出自私的狡黠,他尋思道,「至少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我算得上一個值得信賴的正人君子,若因為你欠下我的人情,我就要你跟我走,我反倒成了卑鄙小人。」
他對她坦然做結論,「如此不劃算。」
要她心甘情願的隨他走,那才是劃算。
慕容紫埋首低笑,用著余光斜了他一眼。
天都黑盡了,她望也只望得一個威武挺拔的輪廓,單手扶劍,微微昂首的姿態,看不清的臉貌更容人輕易生出美好的遐想。
他可是她最先看上的人,有家世,有才學,有風度,能文善武,脾氣還好得不得了,如何都不會輸給那個誰。
只要想到這里,慕容紫也委實納悶得很,何以心思就不能放到他的身上?
強迫收回怪異的念頭,她善意的打趣道,「正人君子……難道你不是?」
霍雪臣略作一思,還是那副坦坦然的模樣,說,「那要看對誰了。」
慕容紫何德何能?
借了渾濁的夜色,她把隨之生出的局促藏得完好,又再問,「值得嗎?」
她的計上心頭,是在春裕宮第一次見了寧玉華過後。
如何利用兩宮太後的矛盾讓她們相互爭斗,在算計這一切時,她連眼皮都不曾眨過半下。
獨獨在霍雪臣這里,遲疑了許久才硬著頭皮將他拉入戰局,為自己經營醞釀許久的好戲。
分明清楚除了蒼白無力的‘多謝’二字,她對他無以回報。
「莫問我值不值得。」合攏十指悠閑的置于城牆上,霍雪臣輕松的說,「我不過是隨心而為,並非任何人能夠強求,且是南巡的流言在宮里越演越烈,借著這一回,關太後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視而不見,不是很好麼?」
單說這一件,他也是得了利的。
正逢到酉時中,腳下有一隊人自御膳房那方向來,恭恭敬敬的往東華殿行去。
角樓上的兩個人便也暫且收了聲,靜靜注視下方的動靜。
那行人前後都有禁衛軍護送,每隔十步還有兩兩成雙的宮婢提著燈籠照亮。
在隊伍的中間,每個宮人的手里均捧著精美又具有保溫之效的食盒,盒子上貼了封條,到東華殿外後,需由試毒的小太監親自揭開,逐一試過才會送到里面,給坐擁這天下的那個男人享用。
縱觀前後,無一處不是規矩,連腳步聲都出奇的一致。
當隊伍漸行漸遠,慕容紫和霍雪臣默然相視,心有戚戚焉。
今日在仁壽殿里費盡心機的鬧這一出,到底是為誰呢……
幽幽深宮,紅顏冢。
此處是她的歸途,抑或者是……她的墳墓?
抽離了所有的煩惱和思緒,慕容紫喟然道,「或許有一天我真的願意隨你一走了之,只是到了那時——」
抬首對他復雜一笑,她蹙眉,「就算你不嫌棄我,我也會厭極了自己。」
「四娘。」霍雪臣低聲喚她,沉厚的嗓音唯有寬慰之意,「幫你便也是幫我霍家,你又怎知道我沒有利用你?」
還能說他是正人君子嗎?
與其把他入宮此舉算成順應心意所為,不如說陰錯陽差,因此歸順了楚蕭離,做了他不得不承認的……最好的選擇。
這天下是武德皇帝的天下,他是臣子,朝中的大臣要站隊,身為御前統領的他也需要。
事到如今,早就與他當初的心意再不相同。
霍雪臣道,「原先我就對你說過,入宮擔任御前統領一職,不是為你,至少不全是。帶你遠走高飛固然是我心之所願,可人心那麼貪,我之所願並非只有這一個。你不會舍下他,所以便不會有那一天,你又如何對我的話分辨真假?」
他帶不走她,她的心已經為了一個人在這座皇城生根發芽。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留下來,那麼他為她,便是為自己,為霍家,為九五至尊的大楚皇帝。
他能因此立于不敗之地,為何不為?
他更清楚,若只將他和楚蕭離僅僅作為男人來看待,在慕容紫的心里,他定能略勝一籌,可難就難在這世上總有權利地位的懸殊之分。
他是臣,楚蕭離是君。
哪怕是論個劍術高低,他也是不如他的。
他早就輸了。
輸了他想放在心里好好珍惜的慕容紫,連同他這個人也一敗涂地,永無出頭之日。
他說要帶她走,只是不甘的說說而已。
正因為他曉得慕容紫走不了,不願走,他才會將其當作借口,信誓旦旦的做著承諾,而在這同時,借助她一臂之力為由,成就了自己。
他們所做的每件事,看似迫不得已,各自懷著身不由己的苦衷,其實,都是自私的。
身在世俗中,成為世俗人,誰也無法幸免。
……
離開東角樓,慕容紫慢慢踱回華庭。
說不上惡戰一場,心神俱憊是一定的。
進到自己的小院子時,天早就黑盡了,四下無聲,連左右隔壁都听不到半點聲響。
仁壽殿里的風雨早都傳遍六宮,哪怕沒有相干的都曉得要夾著尾巴埋首做人,不想死就少說話。
她頓感無趣,開了門連燈都不點,模著黑往寢房走,隨手摘了腦袋上的珠釵首飾,放下挽起的發。
站在妝台前,光滑的銅鏡里是她的黑成一團的影子。
耳邊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腦中回蕩的是霍雪臣那番‘自私’的說話。
寬解衣袍的動作滯頓停下,她將兩手撐放在妝台上,垂首沉息,後知後覺的被從前的自信刺傷得體無完膚。
怨嗎?
無論是霍雪臣所言還是所為,都沒有錯。
她怨從何來?
真要細細計較,還是她先招惹了人家,何以他對她說了真心的話,反倒成了她的委屈?
再者嚷嚷著說要遠走高飛,她能走得了嗎?!
冷不防,身後某處傳來個吊兒郎當的問話聲,「怎的這會兒才回來?」
慕容紫驚得全身緊繃,差點窒過去!
雖然這聲音她熟識,那人哪怕是化成灰她都認得,可偏在這時候出來,是連她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恨得要命。
回頭去,勉強見到人是橫躺在擺放在窗下邊的軟榻上。
那窗關得密不透風,隱約有淡薄的光滲了進來,將榻上之人的形容照得像件擺設,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都不曉得在這里守株待兔多久了。
慕容紫被嚇得心狂跳,半響不執一言,因為驚恐得睜大的眼楮釘在那處,大口大口的呼吸,久久無法平復。
楚蕭離已起身,自如的邁步向她走近,隨意道,「用過膳了嗎?今兒在仁壽殿玩得可開心?」
事情沒得多久萬歲爺就都听說了。
德妃滿肚子的壞水兒,一來就先逮著在六局當差的表親姊妹慕容紫對付,幸虧她奸計沒有得逞,不然的話,下回還不知誰要遭罪吶!
兩宮震怒,春裕宮的奴才統是挨了一頓板子,就這一關,死了大半的人。
太傅夫人大人不計小人過,為德妃求情,屈了膝才換來靜思兩個月。
深宮里莫說妃子,哪怕皇後兩個月不出門,也要被人忘得一干二淨。
這是明面上發生的。
暗地里的說法就更精彩了。
蕭太後用藥控制賢妃,以至她心神恍惚,言語舉止異于常人,關太後想借機發難慕容家,不曾想那霍雪臣心系的是淑妃娘娘,差點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也是了,不想想慕容紫和霍雪臣才識得幾天?
關紅翎和霍大人自小相識,單論個臉熟也該是他們二人有私情才對。
敢情慕容紫委屈了將快一年,沒準人家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人言可畏啊……
莫問這些又是從哪里傳出來的,事關腦袋性命的話,除了主子示下,誰敢亂說?
風波表面是平息了,可兩宮都抓住了對方的錯處,先放風聲,再覓其疏漏,對癥下藥,全是屢試不爽的老手段。
楚蕭離听樂和,心想小辣椒越來越厲害,兩位只消站在一起就能讓他頭疼得厲害的太後,到了她那里就只顧著自相殘殺了。
今日萬歲爺特地來此有兩個目的︰一則為恭賀,二則為虛心求教。
她若是不願意教,分享下心得也是能夠的。
誰想都還沒走近,慕容紫驀地厲聲呵斥,「你站住!不準過來!」
楚蕭離被她吼得一僵,當真頓了步,連開口都失了幾分底氣,「為何……不能過來?」
算算日子,他有好幾天沒得與她見面,今日難得她首戰告捷,借此良機,他來與她普天同慶,很合時機不是?
哪會想到一來就被凶……
屋子里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一片,氣氛怪異,楚蕭離察覺喘著粗氣的慕容紫不太對勁。
「四娘,你怎麼了?」
說著出自真心關切的話,他試著往前挪了半步。
才半步,慕容紫順手抓起妝台上的物件沖他砸去,「叫你別動你沒听見不是!」
銀質的粉盒正中楚蕭離的胸口,接著‘ 啷’落地,香粉灑得到處都是,連帶他身上也沾了一層白面兒似得灰。
「好好,我不動!」老實巴交的舉起兩手,他行懷柔政策,「有話好好說,我怎麼你了,你又哪處不痛快?」
「我哪處都不痛快!」吸了吸鼻子,她沖他憤憤然的嚷,「沒得你算計人的心里痛快!」
還需要她說麼?
楚蕭離何其精明的人,立刻了然她因何發作。
看來今日邀功沒得他的份了,坦白點認錯才是緊要。
保持著五步不到的距離,兩個人僵持相對。
慕容紫一手牢牢抓著另一只粉盒,一手撐在妝台邊,全身的力氣仿佛都用在剛才砸他那一記上頭了。
但只要他還敢動,她就繼續砸!
楚蕭離暗自將局勢審度了下,遂,很識時務的轉身,走會先前的榻上規矩坐好,兩手放在膝蓋上,坦白道,「朕什麼都沒做,是玄成去找霍雪臣吃了一回酒,好像是在……寧玉華來得沒多久的那幾天。」
他一顆真心,蒼天可鑒!
人都是他的了,何必去動那些歪腦筋?
慕容紫半信半疑,默了一會兒才問他,「然後呢?」
他攤手,「然後你也命著你身旁那個小丫鬟,叫霜什麼來著?去找他密謀。朕心里吃味也沒得辦法,後宮有兩位太後,一位還是朕的親娘,怎好插手?朕見著你有心設局,滴水不漏,難不成朕給你把局攪了?」
所以楚蕭離就看著,小辣椒不受氣就好,他覺著如此沒錯啊!
想想,他還擺著‘大家好好講道理’的形容,大方的說,「朕都已經擬了旨,打算下個月把霍雪臣調派到南邊去,早同你說了朕只要看見他就火冒三丈,沒斬他是看在鄂國公的臉面上,怎會拿你與他親近?」
他這個皇帝,自來就不按常理出牌。
真的要斬哪個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連借口都不用著。
罵他暴君又如何?他又不懼打仗。
只一想到若真那樣做了,或許要討著眼前這厲害家伙的恨,得不償失的事他才不做。
「你才覺出他利用你做登天梯,有意無意都好,當日朕不過隨口一說,他權衡再三才應下御前統領的職位,霍家獨他一人,他不得不為此考慮,是時局所致。依朕看,這樣豈不更好?從今往後你和他無虧無欠,他乃朝臣之後,你早晚是要與朕一起為尊,受他臣服的。」
慕容紫咬唇不語,暗色里那雙睜大的雙眸尤為發亮,楚蕭離經不住她這樣望著,再說道,「與其說你不痛快,不如說是你借此發難與我,你認為今日的做為不值得,那沒關系,最多我說到你順暢就是了,來日方長,莫非你還想真的同霍雪臣遠走高飛?既然不走,朕給你留下來的理由,你要多少都有。」
她心里想的他都明白,他什麼也沒有做,這結果卻因他而成。
可是她逃不了了。
楚蕭離對她連遮掩都懶得做,坦白得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