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寧玉華來算計兩宮太後,對于慕容紫而言利弊皆有。
利之,自北狄遠道而來的德妃自食惡果,被禁足自省,好歹有兩個月不能出來興風作浪,而她也正好借此機會徹底平息了南巡延續至今的那些傳言。
至于說到弊端,雖她以此暗示了關氏和蕭氏,她們對方才是彼此真正的敵人,可這當中的風險不言而明。
以慕容紫此時的情形來看,她自個兒那些真正的心思半點都不能透露給兩宮患。
否則不論關、蕭二人聯合起來,抑或者單獨行事,總能繞過楚蕭離,變了法的讓她生不如死。
故而表面上,她端著‘坐得直行得正’的姿態,父兄的想法和做法與自己無關,哪個愛猜便猜去,可若真怪罪到她頭上,她定會睚眥必報,以牙還牙,讓人曉得她慕容紫不好欺!
她放出這些煙幕遮掩真實的心意,只為求得少許時日為長遠綢繆。
深宮不易,人心險惡。
要在這個地方存活,還要活得萬人臣服,唯有一條出路——比她們凶狠千萬倍!
慕容紫打心底討厭這樣的自己!
半年前,她只需遠離此地就能求得一生逍遙,隨心灑月兌。
可是半年後,她為了留下來,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日日夜夜擔驚受怕。
是為誰呢?
就算不出宮,她也可以縮在六局關上門,不聞不問的過日子。
霍雪臣的一番話字句如箭,箭箭穿心,並非是被他利用了才心痛,那麼……又是為誰?
因為此就對著楚蕭離氣急敗壞的吼叫,不用哪個多言,她已曉得理虧極了。
可是除了他,她心頭的憋悶和負氣還能對誰發作宣泄去?
偏在此時,向來最會察言觀色、洞悉人心的武德皇帝像是全然沒有覺出她在氣惱什麼,反而輕松笑言,「莫怪我不插手,我若插手,怕是你又要怪我多管閑事,礙著你施展。這後宮早晚由你一個人說了算,立威需自己來,慢慢來,你不是也做了如此想法,才布下這縝密一局麼?」
在他看來,她做得很好,簡直好極了!
哪知道說完這番話,慕容紫干脆將手里緊攥的另一只粉盒,毫不猶豫的朝他狠狠砸過去!
「你怎不索性說——你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看我費勁力氣往上爬,為你不擇手段斗遍六宮,機關算盡,你心里就很過癮!」
被點破了心思,楚蕭離登時噤聲,灰頭土臉。
屋外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接著越落越大,帶著洶洶來勢傾盆而下。
水滴拍打交織的聲響充斥在天地之間,擠滿了黑暗的房間,使得置身其中的兩人都顯得擁擠不堪,呼吸艱難。
這當中依稀是哪個在大口的呼吸,一下下的,從胸腔里吐出的氣息里藏著真實的惶恐不安。
提心吊膽……拼盡了全力也只是苟延殘喘。
對著宮里各懷心思的女子,頭上頂著兩宮太後,除了先發制人,慕容紫別無他選。
身旁兩側都是萬丈深淵,她在狹道上搖搖欲墜的走著,遇神殺神,遇佛斬佛。
說得好听了是為自個兒,可她分明另有選擇。
硬要強迫著自己那麼做,到底是為了誰呢?
楚蕭離早就料到會發生的一切,不在今天,也會是將來的某一天。
自然了,都是他親手成就的,他比哪個都清楚。
他是皇帝,高高在上的俯覽天下大局,只要與他心思稍有偏差,將其撥正不過是一句話,一個眼色的事。
慕容紫的小計小謀與他比起來都成了雕蟲小技,更甚若非他在暗中動作,今天都不會是這個的局面。
無論朝堂抑或後宮,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讓各方彼此牽制,楚蕭離游刃有余。
明明說好了要與她坦誠相待,當真是一個不小心,預料到霍雪臣的迫不得已,繼而再是沒得留神,由得她把仁壽殿攪得天翻地覆。
他還口口聲聲厚了臉皮的對她說著為她好的話,把她哄得暈頭轉向。
到底有多在乎,才會舍棄所有,心甘
tang情願只為他一人?
「慕容紫,我得到了整個天下,卻在你手里輸得徹底。」
楚蕭離忽然叫了她的名字,語調里是被拆穿了把戲的退讓。
實在沒料到她會敏銳如斯。
她輕有一顫,跟著雨聲不知飄到哪里去了的神思驟然清晰,恍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面前的人向她靠近,一步是一言。
「我知,讓你留在宮中並非你本意,若不是為我,你可以在宮牆外的任何一處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一旦你留下來,你就只有我,我護你,你能夠呼風喚雨,我棄你,你頃刻一無所有。」
「你認為不值,只因你身在此處是我一再強求,你不得不喜我,不得不違心而行,絞盡腦汁的謀算別個。」
「我只希望你能夠發覺,而今所做的一切全是為我,你自己有多喜歡我,看著你為我做這些事,確實讓我……欣喜得忘乎所以。」
行到她的面前,楚蕭離試著伸手觸踫她,見她沒有抗拒,順勢就將人擁入懷中,然後是一聲‘終于’的輕嘆。
「對不起……」
對不起。
誰讓她偏偏那麼蠢,明知是他的圈套,落入其中還義無反顧。
這一回慕容紫不如從前好說話了,即便他的雙臂能給與她誰也不能替代的安心,她卻知道,這雙手不會時時用來擁她,溫暖她。
沒準就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刻,他還會反手掐她一把,叫她嘗嘗痛的滋味!
任由他抱著,她平靜自持的冷道,「我不能和霍雪臣遠走高飛,全賴你本事過人,而今我所過的每一天都與我曾經的期許皆然不同,我為你留下,是不甘,不值,說是把你當成豪賭的戰利品都不為過,你大可放肆享受我為你所做的一切,只不過你也當知道,人心易變,就算變不了,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很多事可以做,並非一定要喜歡了哪個人。」
她可以喜歡著他,永永遠遠,到老到死,甚至是愛!
卻不代表此一生因為這份感情,就將自己牽絆得無法動彈。
她慕容紫做不到這樣的無私!
「你的這聲‘對不起’,以著皇帝的身份對我說,是我三生有幸,而作為男人對女人說,未免強差人意。」
听到這里,楚蕭離不禁怔了一怔。
多得房中不曾點燈,否則臉皮上的局促都要被小辣椒盡收眼底。
他訕訕的笑了兩聲做掩飾,心虛的問,「何時對我的心思那麼了如指掌了?」
還以為她就算察覺,也至多當作幾許似是而非的錯覺,兀自在心里頭沉吟不通便也就會拋諸到腦後去。
懷中,慕容紫聞聲將臉抬起來看他,「我沒你想的那麼好糊弄,沒你想的那麼難滿足,我不蠢,不痴,沒有驚世的聰明才智,我只是個很平庸的人,我要的很簡單,你給不起,我不強求。」
「莫嚇唬我。」
說到不甘,楚蕭離何嘗不是?
她為他付出了許許多,難道他沒有為她放棄過?
別怨他小氣,愛上了就會計較,哪怕是一粒細微到肉眼都看不見的塵埃,哪怕是一縷探手憑空抓不住的輕風。
她計較,他不動聲色的旁觀對她而言都是難以容忍的背叛!
他計較,她無法做到對他全然依賴,讓他深深的不能釋懷!
其實都是眼楮里揉不得沙子的同路人。
要就要全部!
放肆的雨聲中,屋中渾沌沉暗,濕氣隨風緩緩流轉。
楚蕭離擁著慕容紫,如同擁著一個讓他無法全然感到心安的世界。
可是他卻用著世上最溫柔的語調說,「我不會放你離開我,你要什麼,我給你便是了。」
慕容紫聞之懷疑的淺笑,埋在他胸口淡語,「是麼?你不是還等著兩宮太後把我逼到無路可退時,再如天神臨凡一般下界來拯救我?繼而,我對你感激涕零,將你當作我此生全部。」
倘若她沒有爭取,沒有拆穿他的壞心,結果是必然的。
做得過了,是她無理取鬧。
做得不夠,那又全是白搭。
唉,天下如此之大,她怎就偏偏看上了連愛都要愛得鐵石心腸的他?
楚蕭離啞然失笑,「恨我?」
從前因為她的決絕,他也曾恨過這座深宮,恨自己的身份,可要舍棄,談何容易?
正如她不會單只為了一個他就放棄其他的所有,他們是一樣的人。
而如今,他病態的慶幸有這座深宮,有無數的宮牆,可以把他們困在這里,此生不離。
慕容紫沒有回答,只是終于抬起垂在肩側的兩手,沉默的回抱住他。
幽冷沁涼的淡香深入鼻息,將她縈繞,拽她一同沉淪。
她眷戀于此。
愛還不夠,恨已入骨。
他心領神會,笑意更加深濃,「很好,我也恨你。」
「不止……」慕容紫的聲音若有似無的飄忽。
她掂起腳尖,張口便咬上他的肩窩,恨極了,狠極了,絲毫余地不留,硬是讓受過無數皮肉傷痛的楚蕭離都忍不住蹙眉,發出輕嘆的嘶聲。
我痛,也要讓你痛。
我恨,便要讓你更恨。
誰讓你把我變成了一個除你之外……再不能愛上這世間任何的人。
……
炎夏時節的雨總是瓢潑傾盆,徹夜肆虐過後,次日定會放晴。
這天打早就窒悶的厲害,慕容徵難得發個懶,告病沒去上朝,不巧午時過得沒多久,人是正在自個兒的相府里飲著閑茶,宮里便來了傳話的人,萬歲爺召見慕容相。
蹺腿在涼亭下舒展打盹的宰相大人听後,疏懶的眼皮子一掀,唇邊散出早有所料的詭笑,遂揚聲吩咐,「文生,把本相昨日吩咐你準備好的那套官服拿到書房去。」
一直在旁側伺候的常隨宋文生聞言低首,轉身向存放大人衣物的閣房方向走去。
出了亭子是蜿蜒曲折的白玉石廊,前來傳話的東萊就獨獨站在中間。
與之錯肩時,宋文生步子稍有停頓,抬首,相視,眼中帶著明顯的、恰到好處的詢問之意。
東萊立刻會意,如沐春風的笑道,「師傅讓著雜家與公子報個安,勿念。」
宋文生了然,沖他不乏感激的點了點頭,移步而去。
……
慕容徵雖不會武功,卻是這天下間百年都難得出一個的全才。
單說他前日夜觀星象就料著昨夜會落場暴雨,由此今早稱病告假的條子早都寫好了。
可分明今日都做了不上朝的打算,昨兒下午又命宋文生把去年拜相時候太後賜的那套造工輕薄,適宜盛夏穿著的朝服拿來。
府里的下人都還納悶相爺是在作甚,轉眼熱成了這樣。
站在太陽底下不動,頃刻都會汗流浹背,整個京城像是被放進蒸籠里,潮悶得人喘不過氣……
再瞧午時剛過,宮里便來了人,到底還是要出門的,相爺委實料事如神。
想不服都不行!
書房,宋文生取來嶄新的朝服時,慕容徵已從涼亭下移來此處。
丫鬟們打來溫水與他擦拭罷了,有條不紊的為他穿戴。
燻香的燻香,挽發的挽發,過程里無人說話,看就是被教得極好才能入相府,在相爺左右伺候的。
只不過……
慕容徵身為大楚史上最年輕的宰相,天資不凡,站在風采卓絕的吾皇身邊也毫不遜色,光是這一系列親密的舉動,都能讓幾個如花似玉的人兒紅了面頰,生出不該有的念想。
默然中,他似察覺了什麼,垂眸淡薄的望了正在給自己系腰帶的丫鬟一眼。
那丫鬟是個水靈的,得他看來,先是含羞覆下眼簾,接著卻舉目相迎,閃爍的眼中全是灼灼引誘的意圖。
隨後,慕容徵也對她溫柔的笑了。
「多大了?」他問。
「回相爺,奴婢十六。」答的嬌聲媚骨。
「十六,破瓜之年,真是個不錯的年紀……」他語意深長的嘆著,沒等丫鬟再回話,他把頭顱抬起,再不多看她,倏的將話語一轉,冷道,「把人拖出去吧,本相的府里容不得這般不安本分的。」
丫鬟大驚失色,全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連求饒都沒來得及,已被兩個暗衛捂了嘴,架了出去。
書房的內室里仍舊安寂如初,宋文生侍候在珠簾門旁,對慕容徵的所為視如未見。
剩下的女眷們被嚇得暗自發抖,連姿容俊美的相爺都不敢再看一眼。
她們都是被真金白銀買回來的家奴,那‘拖出去’的意思就是打死,半點余地不留。
誰也沒能想到斯文卓雅的慕容相冷血如斯,簡直要把人的膽都嚇破!
為他穿戴整齊後,紛紛規矩老實的退了出去,從此以往敬而遠之……
這時,宋文生才道,「府中上下每個人的底細都清白干淨,相爺委實不必如此。」
「不然啊文生。」慕容徵走到書桌邊拿起早都寫好的折子重新閱覽,卻是道,「這富人越是富,越是摳門小氣,本相是站得越高,就怕往後摔得越慘,道理是一樣的。」
回身,他把折子收好,對著宋文生亦真亦假的說,「又不是沒與人落過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他是個心思極重又自負的人,當年栽在楚蕭離的手里,服氣是一回事,心里積怨又是另一回事了。
宋文生未接話,恭敬的把頭低了下去。
皇上于他宋家父子有恩,他甘願為其所用。
些許話不用明著說出來,相爺不服的是未曾生在帝王家,只能助天子守業,不能奪權。
這絲不服的念頭也只能認了,總好過侍奉一個女扮男裝的儲君要好罷……
倘若楚蕭離不得本事,身為天下第一人的玄成公子怎麼可能背叛先主,倒戈于他?
慕容家有此人,是大幸,而慕容徵生在慕容家,是大不幸!
……
東華殿。
外面的天兒熱得讓人不想挪動半步,整個皇宮被烘烤得冒煙,爭強好斗的心都被曬得奄奄一息了。
慕容徵去到的時候,剛好踫上一副活色生香的畫面……
偏殿,楚蕭離就坐在明黃色的軟榻上,散著發,盤著腿,勾著背,乍看有些怪異。
他身上只套了件松松垮垮的淡紫色緞袍,單肩和一只肌理修美的手臂外露,身材那叫一個好啊,只看手臂上的皮膚更是白皙光潔,青絲長垂,自上而下盤旋了滿地,窄腰上只隨性的綁一根柔軟的墨帶,把那輪廓束得優美無比,妖嬈無比。
晃眼一看,不知是哪里憑空生變出來的妖精,跑到天子近身來作亂。
東華殿的奴才們幾經整理後,各站于其位,目不斜視,連呼吸的節奏都無漾,實在讓慕容相看得堵心。
到底是自己不如眼前這位爺的手段狠!
在萬歲爺的面前擺著一只打開的箱子,細看去,是只藥箱。
他拿起白色的棉紗布沾了箱子里一瓶藥酒,而後把墨發撈向一邊,舉止小心的動作著。
待他把肩窩那處完全露出,慕容徵眼眸忽的一亮!
分明看到他身上被清晰烙下的兩排穿了肉、泛著紫紅傷患的牙印,顯然就是被哪個膽大包天的咬的。
登時,相爺跟著天氣一同窒悶的心情有所好轉。
罷罷……
此妖孽天不收,總會被他慕容家的哪個收去。
楚蕭離正艱難的扭身給自己擦藥,小辣椒下口太狠,昨兒個沒當回事,今日一看,肉都要爛了的形容,嚇得他……
看到慕容徵,他趕忙告狀,「玄成,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你家四娘做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