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氣的話語聲含冤帶屈的回蕩在東華殿冷冰冰的偏殿里,遂,端立在各處的若干奴才們將頭埋得更低了。
有勁沒處使的宋桓都只能在楚蕭離哀嚎之後,轉頭來用眼神對慕容徵說︰咱們萬歲爺便是這個樣子的了,相爺您多包涵……
他身為內侍官在宮里呆了那麼多年,侍奉過兩位先帝,到著武德皇帝這里,終于升做大總管緒。
外人瞧他是聖駕近身的心月復,然這天下間最難以琢磨的——還是年輕的楚皇患!
如是叫人手足無措的情形,每日東華殿里不知要上演多少回。
溟影抱手倚在一根殿柱邊上偷懶,見狀直接把臉撇開,事不關己的冷漠。
他知,萬歲爺只不過是又在玩扮豬吃老虎的把戲。
每每如此,必是心里在打什麼主意了。
慕容徵將兩手攏于廣袖中,挺直背脊,昂首風涼,「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臣下實在無能為力。」
東華殿不干淨的耳目都被清理了,說話便隨性許多。
楚蕭離輕慢冷哼,「她也沒在朕這里討著好!」
天下間又不是只有慕容家的四娘子牙尖嘴利……會咬人!
慕容徵眼皮不眨,沒有表情的肅然說,「她打小固執,認定的事,軟硬兼施都難扭轉,若單叫她嘗了痛的滋味,她就能夠曉得好歹……皇上還會愁眉不展麼?」
實話最讓人不痛快了。
楚蕭離正用藥酒一點點的擦自己肩窩那塊又青又紫,還腫得不像話的傷處。
說來也怪,打天下的日子處處危機四伏,差點要去性命的傷不是沒有受過,哪怕年初時候被白熊的毒爪撓那一下都致命得多,卻不知為何,似乎都不如被小辣椒咬得厲害。
死丫頭最會的就是與人對著干,還機靈得不得了,他稍稍風吹草動她都能明察秋毫,萬歲爺心里苦啊……
拿著她橫豎沒得辦法,順毛模都不一定能保證叫著她對自己服服帖帖。
再而得了慕容徵這番話,他更加敗興。
昨兒晚上逮著她咬回去了又如何?
不是存心招她記恨麼?
今早他走的時候她連話都不同他說半句,更沒像往常那般起來伺候更衣,幫他綰頭發。
弄得萬歲爺一身狼狽,灰溜溜的躲閃著六局的宮人和禁衛軍,好容易在天大亮前回東華殿,吃癟的心情無法用言語真切的表達出來!
想到此,楚蕭離把藥帕子隨處一扔,兩手交疊在腦後,身子仰倒靠去,望著高高的彩繪頂梁,鳳目里都染著惆悵,「那你給朕想個法子,該怎麼辦?」
「臣下不知。」慕容徵答得干脆,「感情之事素來仁者見仁,若皇上覺得此法行不通,換個法子不就行了?」
「沒得法子換了。」他難得喪氣。
宰相大人詫異。
眸光流轉,霎時了然。
「皇上的意思是——」
「玄成,朕好像騙不過她,也……不太想騙了。」
帝業難守,月復背是敵,若可行,他也想對小辣椒坦然相告,毫無保留。
但是,仿佛此時還不可行!
見他苦惱,慕容徵笑了聲,輕松道,「皇上只是片刻迷惘,但臣下私心里委實想嘆一句……我家四娘好福氣。」
不是不願意對她坦誠,形勢不容,又還是在這節骨眼上。
龍榻上的男子隨之輕笑,護著受傷的肩膀翻身側躺,揚手撤下若干宮人,再道,「能動搖朕的人沒得幾個,這又何嘗不是朕的固執?」
他做事自有道理,總不會對她一個小女子欺哄坑騙?
若連點立場都沒了,如何做一國之君?
他的慕容紫,怎就不能乖一點……
天太熱,連冷殿里都有窒悶的風灌入。
慕容徵取下把腦袋悟出一層薄汗的烏紗,兀自尋了把椅子坐下,將烏紗置于旁側的桌上,好整以暇罷了,才與對斜側方的人對上了一眼。
tang萬歲爺支著腦袋看了半響,微訝道,「你這個臣下做得倒是不拘束。」
宰相大人眯了眼,微微笑,「君臣一家。」
他話中有話,自個兒本就身為最受武德皇帝信賴的寵臣,還有他家四娘……
一記冷眼橫去,楚蕭離耐心盡失,召他入宮可不是為了听這些。
慕容徵見好便收,轉而說道,「臣下自來都以為,世間最相襯的眷侶莫過一人精明聰慧,一人遜于其笨傻;前者歡心布局,後者甘願受騙,糊里糊涂,無憂輕松,日子才好過。要說四娘,如若她還是從前的模樣,倒能夠省下皇上不少心思,而今……」
而今的慕容紫寸土不讓,丁點兒小虧都不願意委屈自己。
事事在她心里都有掂量,偏生還精到了骨子里,楚蕭離這里稍有一動,她立刻覺出異樣。
她覺著能讓便讓了,若不能,她索性連說都不說,就杵在那里不動,任你打她,罵她,抑或將她扔在那里遠離她,她化成石頭都還是那個說法——
絕不後退。
在宮里這半年多,楚蕭離對此深有體會,他故意刁難,「你替朕把從前的四娘找回來?」
慕容徵反問,「皇上覺得如今臣下的妹妹不盡聖意?」
「你說呢?」
「非要臣下說,臣下卻是認為這樣很好。」
宮里這淌渾水里,藏著的都是厲害角色。
兩宮太後就不說了,妃嬪們各有各的目的打算,連著那些稍有遠見的奴才都會見縫插針。
試想從前那樣天真無邪又風風火火的慕容紫入了這座皇宮,會是落得怎樣的慘狀?
四處踫壁,頭破血流,到頭來還是要鬧著出宮的。
斂了笑意,慕容徵道,「恕臣直言,皇上只不過先入為主。誠然,那時我家四娘確實惹人歡喜得緊,沒心沒肺得可愛,不似如今一板一眼,不好說話。可皇上捫心自問,那樣的她能否在宮里好活?還是說,皇上期待的是她遍體鱗傷,弱弱無依,只得向你尋求庇護?」
即便是那樣,也並非能算做他完全得到了她。
折了她的翅膀,斷了她的雙腿,她就是用手爬,都會往著她想去的地方爬去。
攔不住的。
「哪怕四娘不是我慕容家的女兒,也是個完完整整的人,有喜有悲,有怒有怨……」
慕容徵看了神情微漾的楚蕭離一眼,輕嘆,「她不會喜歡皇上將她所有掌握,事事為她操持,她有自己的心思,再說皇上明明也很明白,若不歷經這些險難,她亦無法站到你身邊來,借著許多事去算計她,她只會跑得越來越遠。」
良久,龍榻上的人動容,「倘若朕照你所言,她還是要離開朕呢?」
慕容徵笑,「我家四娘雖算不上深明大義,卻也還是個講道理的人。」
頓了下,還道,「皇上都將無淚宮與了她,依著她的性子,真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她虧極了,恐是要與皇上玉石俱焚才會善罷甘休的。」
听著那不得了的四個字,真如此,楚蕭離反而樂得接受。
薄唇微挑,他安逸的合上深眸,松釋道,「朕就信你一次。」
……
此一時。
德妃被罰靜思己過,自個兒的宮門都出不來,就快被人忘得干淨了。
賢妃呢,身子不好,日日都要服藥,不適伺君。
故而自打選秀過後,萬歲爺獨寵淑妃,除了緊要的國事處理晚了在東華殿歇,其他時候都只去昕露宮,是連從前先入宮的女人都不多心無旁騖了。
礙著關太後的威嚴,其他女敕得滴水的妃嬪們表面不敢言,暗自嘆惋。
沒想到咱們皇上瞧著風流無邊,卻是個不太挑食兒的男人吶……
淑妃獨佔專寵,翻牌子的事省了,尚寢局這邊越發的松絡下來。
想這天應是入夏最熱的一天了,慕容紫放了局子里手下人的閑,她自己也縮在屋里……養傷。
安安靜靜的院落里,似火驕陽毫不留情的暴曬著每個角落,連蟬蟲都不願意發出叫聲。
冷不防,屋中慘叫——
「你輕點,疼死我了!」
里屋,慕容紫坐在凳子上,身子半往後仰避,虛起眼楮只留一條出縫,像是在躲著什麼,想看又不敢看。
靈霜坐在她對面,抓著她伸出來的光溜溜的藕臂,用白絲絹沾了藥酒,一點一點往她右臂內側觸目驚心的齒印上輕拭。
這傷是咬出來的,圓得頗為規整,青紫順著印記向四周擴散開,快有半個巴掌大,還腫得老高!
「唉……」打量半響,靈霜搖頭,「小姐,您忍忍吧,奴婢已經很輕了。」
那些背地里罵淑妃的還不曉得,皇上每夜獨寵的到底是哪個。
浩蕩皇恩不是人人都受得起的,她們家小姐遭罪啊……
不是親眼所見,靈霜絕對不會相信當今萬歲爺好著這一口。
慕容紫轉移重心不成,唯有忍痛,對楚蕭離恨得滴血!
哪有這麼睚眥必報的男人?
她咬他,他竟還能惡狠狠的咬回來,手都要斷了,執筆寫字都勉強。
眸里含著淚性子,氣罵,「狗東西!看他今兒個還敢來,我不拿了榔頭敲碎他的牙!」
靈霜被這大膽的話嚇得一個手抖,沒等慕容紫痛喊出來,她先緊張道,「輕聲兒點!」
湊近去,她壓低了聲響,「莫說被外面哪個有心的听去,定要當作小姐與什麼不三不四的人相關,就是與皇上听到了也不好啊……」
那‘皇上’二字從她口里鑽出來都輕得不能再輕,生怕真的將遠在東華殿里的真身驚動了。
慕容紫正在氣頭上,豈會管他那麼多?
冷哼,她想想道,「天那麼熱,我倒要看看哪個吃撐了的還專誠跑來找我的不痛快?」
靈霜入宮後活得越發小心謹慎了。
放下藥特意出去仔細看看門窗可有關好,外面可有耳目,轉了一圈才折回來,對著慕容紫說教,「防人之心不可無!」
又見她還趴在桌上唉聲嘆氣,望族閨秀的風采哪里還能找得到?和入宮前的規矩自持簡直大相徑庭!
不禁,靈霜忍不住道,「小姐如今怎的連個坐相都沒了?您可是慕容家的嫡小姐!」
慕容紫垂著眼皮,斜目瞅她,「在宮里哪個認我這慕容家的嫡小姐?怕也只有你了,莫廢話,給我做個梅子湯來消消暑,你家小姐我不被咬死,也要被熱死了。」
咬……
萬歲爺怎麼就動口咬了人呢?
那改明兒個會不會動手?
靈霜想得一驚一乍,為著慕容紫的安危,她小心翼翼問,「小姐,皇上為何會……咬你?」
「因為我先咬了他。」
「啊?!」
大驚。
這人又不是狗,有什麼不能好好說,怎會咬來咬去的……
靈霜不解。
對昨夜的事,慕容紫也只能說是暫且如此,楚蕭離心思太重,不那樣對付他一回,他斷不會收斂。
都準備去做梅子湯的靈霜又走回來,憂慮忡忡,語重心長,「小姐,有些話不該奴婢講,可小姐身邊只有奴婢伺候著,奴婢不得不講!」
見她堅決,慕紫徵已猜到一半,還是道,「你講來,我听著便是。」
「雖小姐定要說皇上也是男人,可皇上更是一國之君!單說後宮里,放著無數娘娘不理,夜夜都來與小姐相會,這已是莫大的心意,小姐怎能還與皇上……動粗。」
「你這想法要不得。」她擺擺手,不以為然,「因為他是萬歲爺,本小姐就得捧著他?委屈都往肚子里咽?他想得美呢!」
她慕容紫又沒缺胳膊少腿,離開皇宮照樣能過自己的日子。
就算一輩子都只愛著楚蕭離一人,可若留在他的身邊只有無盡的欺騙和痛苦,她寧可與他天涯訣別。
再說,如若一個男人真的愛你,斷不會盡做些讓你傷心傷意的事。
思緒作罷,她還
認真的問,「別提那些身份地位,你如實對我,你想不想找個如意郎君,你只有他,他只有你,你二人雙雙對對,安穩靜好的過一輩子?」
靈霜的腦海里登時浮現出一個人來,威武有時,儒雅有時,當真是世間最完美無暇的男子!
一生一世,一雙一對……
倘若是他,他定能夠做到的。
芊芊素手自眼前晃過,靈霜回神,對上慕容紫狡猾的眸,「有心上人了?哪時的事?說來與我听听,若我覺著好的話……」
「小姐快別說了!」她跺腳,紅著臉扭過身去。
慕容紫扒拉她的袖子,逗著她玩兒,「你自小跟我,我將你當妹妹看待,可要比那些個堂親表親仔細多了,你不同我說,指不定哪天母親進宮,我一個不小心忘記了,把你安排出去,你可莫要怨怪我。」
靈霜先被唬得一顫,回頭看了她一眼,忽然變得很有骨氣,「奴婢听憑小姐吩咐。」
接著,人又再細聲的說,「只此時小姐尚在宮里,若連奴婢都走了的話,往後小姐再與皇上起了口角,被……咬傷,連個為著小姐擦藥的人都沒得,小姐舍得奴婢麼?」
慕容紫假意嗔她,「小妮子心眼兒越來越多了,你怎曉得我舍不下你?」
靈霜趕忙道,「奴婢也舍不下小姐!奴婢的事小姐就莫問了,遠天拔地的,那人還不值奴婢離了小姐夫人,折回蘇城去……」
睜眼說瞎話,一句更勝一句逼真。
慕容紫沒想過去計較真假,全當她是有喜歡的人,只情分不夠,更不深,也就懶得多問了。
「也罷,京城貴地,怎的都比蘇城好,往後你要是在宮里呆得煩了,只管與我說來,我自己身不由己,卻是能為你尋個好人家托付終身的。」
對身邊的人,她從不吝嗇。
靈霜自是感激,「只要小姐不嫌棄奴婢,奴婢願意此生都侍奉在小姐左右!」
慕容紫對她深信不疑,「霜女史,可否為我熬制些梅子湯?」
「卑職義不容辭。」
「外面還熱得緊,太陽落山了再去吧。」
身邊就這麼個貼心人,慕容紫心疼。
「奴婢不怕熱,幾步就行到小廚房了,這會兒放到火上炖,入夜涼了,小姐沐浴完正好就能用上。」
靈霜邊說邊向外面走,行到門前又停下來,轉臉來嚴肅道,「小姐,您不在意奴婢也還是要說,宮里不比別處,萬歲爺更是別個不能比的,就是小家府院都有爭風吃醋的事,女子如水,男人似鋼,向來不都要以柔制剛麼?這世間沒得哪個男人不喜歡柔情似水的女人,小姐也不能總與皇上使小性子。」
她言之有理,慕容紫一听就懂。
不說日日都得柔情似水,打了人一巴掌再給顆棗……個中好處,她也不是不明不會更不知的。
「那……」她有些支吾,「你煮梅子湯的時候,多放點兒砂糖。」
靈霜聞言大喜,高高興興應聲。
身後,慕容紫笑罵自己被管得嚴實,語氣里卻透著融融樂意。
這廂靈霜剛來到屋外,將門合上那剎,臉上的表情也變了。
陣陣熱浪襲來,外頭烈日火辣辣的曬,刺得她一時睜不開眼。
因為剛在慕容紫的跟前撒了謊,一顆心心狂跳不止。
可腦海里,盤旋的全是那個人的影子,她著了迷,瘋了魔。
這座深宮只要有他在,她哪里舍得走啊……
……
入夜沒多久,慕容紫連沐浴都沒來得及,從東華殿那邊來了三個宮人,臉色還不怎麼好看,說是尚寢局的人在那頭出了岔子,皇上召見慕容大人,趕緊去吧。
她怪覺。
放了許多砂糖的梅子湯還擺在桌上呢,特意去冰窖取了碎冰放在里頭,消暑得很!
她不與這個人計較被咬之仇就算了,他還大張旗鼓找茬來?
日子過得太安逸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