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日。
立後是件大事,武德皇帝要迎娶的竟然還是北狄的公主,而與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不久前剛剛登基,做了北皇。
自封後大典的日子定下來,滿朝的文武官員每日都沉浸在一種復雜的情緒了仿。
一方面,誰也不敢對楚蕭離有所忤逆,畢竟連太傅大人和關國丈都不再朝上公然與他對著干靨。
況且天下乃楚姓,他們身為臣子,忠君愛國是為本分。
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憂心忡忡。
皇上決定立德妃為後,原因很簡單。
事關兩國交好,這年頭沒人再願意盼著打仗。
哪怕洛懷歆先有了皇嗣,哪怕關紅翎是百官心目中適合母儀天下的女子,哪怕慕容紫得盡了帝寵。
一旦將後宮皇族的家事擴大成為國與國之間的事,她們,統統都只能靠邊站。
這些天的早朝上商議的都是喜事,其樂融融的氛圍。
表象上是如此,私底下誰都揣著心結——他們都認為,楚蕭離看起來不像那麼好說話的人,他們總覺得,楚國在這位國君的治理下,早晚有一日還是要與北狄開戰的。
反之,北狄亦然。
只是他們誰都不會說出來。
相較下,大楚國的百姓們一反懷疑的常態,對皇上立北狄公主為後一事,前所未有的支持。
原因無他。
武德皇帝登基三年平內亂,後而安天下。
如今的大楚需要一位如此有魄力的國君來統治他們,指引他們方向!
加之……楚蕭離打的還是為國為民的幌子,大赦天下,減稅三年,連最心愛的女人都只能擺在一邊,管顧不住,犧牲的是他自己一生的幸福,如何叫百姓不愛?
正午時候,慕容紫一行剛進了城,單單還坐在馬車里,就已經听見不少往來的人興致勃勃的談論著。
沒人數落他的不是。
都在夸贊著︰生在武德年間是大福啊!
甚至還有在街上玩耍的孩童,唱著給武德皇帝歌功頌德的童謠,這勢頭造得真是不錯。
儼然已有了英主明君的做派,像是要流芳百世的。
花影和月影兩兩相望,露出憂心表情時,慕容紫放下車簾,淡然一笑,頗為神秘。
終歸,還是回來了。
……
進城沒多久,就遇上特地前來迎接的宋文生。
宋文生獨自一人,騎著馬,就著車窗邊往里請了好,詢問,「小姐回相府還是太傅府?」
話罷,就先听車中有個陌生的聲音樂道,「能不能先去太傅府看看,然後再去相府住?我知道小紫與那位太傅大人的關系不太好。」
距著上次來楚國的皇城已有十二年,藍翎對著什麼都要解個新鮮勁兒。
這回與慕容紫同行,小丫頭家大勢大,說來,她還沒有逛過官老爺的府邸。
好奇得很。
慕容紫聞她所言,尷尬的笑了笑,父兄都做得這樣大,這不先被鬼醫調侃了一回?
外面,听宋文生肅然道,「早朝後相爺便隨太傅大人回了太傅府,這會兒正在陪夫人一起用午膳。」
慕容紫黛眉微蹙,「既然他們都在家中,何以你還這樣問我?」
宋文生默了默,語塞。
總不能說是因為太傅大人怕女兒不願意見自己,所以繞了個大圈,讓他這相爺的貼身侍從來探口風……
車內,慕容紫好似有了些許意識,便道,「也罷,回太傅府,此行離家許久,我有些想念母親了。」
宋文生會意,對趕車的雪影道了句‘隨我走’,調轉馬頭,直奔太傅府。
……
在慕容紫回京城的這段時日里,只在路上與慕容徵有過兩次傳書,內容多是相互報個安好。
兄妹兩有默契,一個在來的路上,一個耐下性子等在家中。
十一月初八在明日,不會長腳跑了。
之余父親那邊,慕容紫沒有顧慮太多,料想三哥懂自己的心思,會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總不能讓她無法施展就是。
她是那麼想的,一門心思都撲在明日緊要事情上,對別的都一概忽略了去。
于是回到太傅府,讓宋文生把鬼醫等人安頓好,管家領著她到偏廳去,人是剛轉到門前,就先被著自家人的場面弄得措手不及。
偏廳里才將飯罷,下人們已然收拾干淨,正在奉茶的空檔。
打眼瞧了去,慕容淵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左側是慕容徵和慕容翊兄弟倆,右側當先坐的人是楚雲晞。
她乃楚國公主,按身份當坐正位,受全家人恭敬對待。
不過她從不計較這些,這會兒子,是與身旁慕容翊的發妻王氏相談甚歡。
各人看起來都不錯,尤其父親與兩個哥哥換了常服,沒了平日在朝中針鋒相對的稜角,仿佛親近多了。
獨獨不見母親。
只父親的心情好像很好,在與兩個哥哥說話的時候,那張不苟言笑的肅然臉容不時會流露出某種從前不曾有過的柔和之色。
也不知她的錯覺,還是真的如此。
印象中,父親極少對他們兄妹幾人這樣自然的笑過。
北方的天早就顯露出初冬的涼意,天光也不大好。
下人們正自顧埋頭進進出出,故而沒誰主意到慕容紫正站在朱門邊上,不可思議的瞧著他們。
品茶,閑話,父慈子孝的富貴人家。
慕容紫看得一愣愣的。
許久沒見家中能坐得這樣整齊,還能這樣的和樂融融。
二哥的一雙孩兒在廳中玩耍跑鬧,一個追,一個趕,冷不防就前後撲到她懷里,她被撞得身子晃了晃,低頭看去,迎上兩雙純澈無邪的眼楮。
慕容紫與慕容翊自小不對付,即便二哥娶妻生子,在她的心里眼中,都沒有太大的變化感觸。
僅限于曉得,比著近鄰還生疏些。
望著眼前的兩個小家伙,兒女成雙,當真湊了個‘好’字,應該有……四、五歲了?
「你是誰呀,站在門口擋路,我被你撞得好疼。」
略小些的女娃女乃聲女乃氣的對慕容紫道,小鼻子小眼,說話的時候帶著管家小姐的細腔調,雖有怨惱,但又不失家教。
慕容紫彎了眼眸沖她笑,「我是你小姑姑,你不記得了?你叫,嗯……瑜兒吧?」
剛問罷,男娃就警惕的擠開了姐姐,擋在前面搶道,「我才是慕容瑜,家姐慕容玥,你說你是我們小姑姑,證據呢?連我們的名字都叫錯。」
叫錯了名字?
慕容紫暗窘,忙改口,「是我不好,你們原諒我一次,下回我保準不會再叫錯了。」
慕容瑜不信她,拉著姐姐的手跑回祖父那處,尋了最大的靠山避風雨。
廳中的一眾總算望見她這姍姍來遲的人,偏是個那麼有趣的情景,大伙都不出聲,想看看她怎麼辦。
慕容徵喝茶,煽風點火,「嘖嘖,連人家的名字都叫錯,還敢自稱是小姑姑。」
慕容紫側目對他望去,假意較真,反問,「難道不是?」
楚雲晞幫自家夫君與她笑趣,「我還以為自己是家中與他兩個最不熟絡的,原來有人比我更甚。」
慕容翊也攙和進來,對孩兒們道,「這一身風塵僕僕的人確實是你們小姑姑,不認得不緊要,你們小姑姑心胸寬廣,打小不願做籠中鳥,這不,才是游歷了我楚國大半山水,舍得回來了。」
听是對兒女們說教,實則,還不是拿小妹開涮。
慕容紫難敵四口,將屋子環視了一圈,道,「母親不在,你們就盡管欺負我吧。」
「怪不得四娘,小孩子本就不記事。」王氏邊說邊站起來,迎了慕容紫進到廳中,「你是何時到的,怎不先派人回來傳話?可用過了午飯?待會兒我要與公主一起隨母親去進香,你這是是……」
王氏話說到一半,自覺于理不
合,又改口道,「瞧我,只顧著問你話,母親飯罷後回屋換衫,待會兒就來了的,你快先去給父親請個安吧,母親不在,夫君同三弟欺負你,不還有父親給你做主出頭麼?」
說著就將慕容紫輕輕往前推了去。
王氏乃書香門第出身,賢良淑德的典範,嫁了慕容翊後,一心相夫教子。
這些年慕容紫先與母親常住蘇城,後而入京,王氏和這位至親的小姑只有見過幾面。
她自知慕容翊同小妹的關系有親有疏,近來無論朝中還是家中,變化頗大,難為她還想著為慕容紫解僵局。
對此,慕容紫心里是有些感激的。
步步行近,來到廳堂正中,端正的給慕容淵行了跪禮,請安。
繼而抬起頭來,看到的是向來嚴肅的父親身邊,一左一右的纏著兩個可愛的小東西,輕易軟化了太傅大人的形象。
慕容玥還踮著腳伸出女敕白的小手去抓祖父的白胡子,慕容淵想在女兒面前穩住父親的架子,又不舍得像訓斥兒子們那樣凶寶貝孫女兒,隱忍不發的別扭表情,實在好笑。
哪里還有朝中橫霸四面八方的威嚴在?
慕容紫看得忍不住撲哧了聲,沒繃住。
經過那麼多日子,慕容淵早就收拾了心緒,同兩個兒子將朝中局勢理了清楚,對女兒,早沒了當初那些
父女親情在,哪兒能做一輩子的仇人。
見女兒嬉皮笑臉的跪在跟前,他頗有些無奈,「起吧,天涼了,莫要沾了地氣,傷了身子。」
去年在宮里的時候,四娘跌進錦湖的事還歷歷在目。
若不得那件事發生,恐怕他都當上外祖了。
這會兒平白想起這些事來,慕容淵愧疚萬分,何以那時會如此狠心?
「不成!」慕容紫轉首將兩個哥哥看了看,「父親還沒給女兒做主呢,哥哥們欺負我。」
回神,見得女兒正色告狀,慕容淵悶聲笑笑,拿起茶來喝了一口,話中有話,「他們欺負你,自有比為父說得上話的為你做主,你還擔心他們不曉得怕?」
欺負萬歲爺的小辣椒,頭頂的烏紗帽還想不想要了。
慕容紫大窘,直想起身扭頭逃跑作罷!
慕容徵拍了椅子扶手,暢快笑起來,附和,「父親說得對極!」
他起身親自把小妹扶起,再正兒八經的對著縮在父親身旁的兩個小佷說道,「你們不是想進宮去玩兒麼?沒得幾日,小姑姑就要進宮當娘娘了,還不快將她巴結好?」
慕容紫順勢調侃他,望住他扶著自己手臂的那只手,笑道,「故而三哥這便也是在巴結我?」
「要的要的。」慕容徵很虔誠,「本相往後必為娘娘孝犬馬之勞。」
「別!三哥,你說得我心顫,我還是先去給母親請安吧。」
一家的奸臣!
說話得拐好幾個彎,她哪里繞得過他們?
「去吧。」慕容翊神秘道,「母親那處給你制備了好東西,保準稱你心意。」
只見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都在綻放精光,外面被百姓熱議的立後大典,仿佛與他慕容家無關。
慕容紫又不禁打了個寒顫,莫測的將父兄的臉容都仔細看看,末了扔下一句‘還好大哥人在邊城’,落跑得干脆。
慕容薄是尚武的武將,金戈鐵馬,保家衛國,文官這一套,他做不來!
待小妹跑走了,慕容徵對慕容翊道,「忽然听四娘提起大哥,想來是有些月份不見了。」
慕容翊與他打官腔,「相爺想見個人還不容易?」
「那倒是。」低首沉吟少許,慕容徵碎碎念道,「二哥同我始終是文官,家世再大,大不過別個有北狄千軍萬馬做後盾,如何說,我們大哥手里也是有兵馬的人,請回來撐個場面……父親的意思呢?」
征詢的眼色移向高堂,慕容淵的神色早隨著兒子的說話凝肅幾分。
「此事你們兄弟間商量著辦,莫要委屈了四娘便是。」
封後大典舉國歡慶,必然風光無限。
只可惜,這個風頭,他慕容家搶定了!
……
去過偏廳見了父兄和嫂嫂,慕容紫只得一個感慨想法︰滿家奸佞,她不做奸妃,怕還是不識抬舉。
寧氏那邊,听到女兒在這時回了,秉承一貫不慢不緊的性子,命關家拿了庫房的鑰匙,抬了一只箱子來。
慕容紫進屋的時候,她剛把箱子打開,將里面安放的那只狹長小巧的盒子取出。
「哥哥們說母親給我制備了好東西,該不會就是這個吧?」
進門,只將寧氏手里的盒子看了一眼,慕容紫就笑問道。
那盒子她比哪個都識得,初初時不屑要,恨都恨死了。
一道聖旨就想把她此生都困住?他想得美呢!
如今見它重現人間,仿佛還有些想念不說。
真是自打嘴巴。
寧氏抬首將女兒望了望,母親對孩子的溺愛都淡化在眼角眉梢間,像是從沒有分別過。
往些天的擔心,緊張,統是在听到她平安無事的那一刻,都歸于了平靜。
她溫和的笑笑,示意她去里屋,「在那里面,自己去看吧。」
慕容紫挑開珠簾移身進去,便是一眼,驚*艷的,不止是她的心。